賀逐山暗中收刀入鞘,沒有拒絕。
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蘭地酸酒,賬算在對方頭上,年輕人便在賀逐山身旁坐下。他微垂眼,安靜而專注地閱讀酒水單,最終為自己點了一杯烏托邦斯,但苦艾花的味道讓他暗暗蹙眉。
賀逐山頓了頓。
不知為何,他心裡萌生了某種模糊的衝動。於是他與酒保耳語,很快,酒保端來一杯橘黃色特調。杯沿上嵌著檸檬片,賀逐山將酒杯放在年輕人麵前:“杜鬆子比較適合你,”他說,“苦艾、薄荷、百香果和青檸汁。”
對方抬眼,與賀逐山對視。但片刻後,他毫不猶豫地抿了一口,灰褐色的眼睛稍稍一亮。
“第一次來?”賀逐山問。
對方點頭。
“你不應該那麼做,”賀逐山語氣平靜,“這是‘安全區’,貿然動手會為你招來禍端。”
年輕人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搖晃自己手上那杯莓果金湯力。但他的反駁不言而喻:動手與否是他的自由。
酒杯倒映著二人的影子,年輕人輕輕抹去玻璃上的冷霧,仿佛借此撫過賀逐山的眼睛。
賀逐山忽然有些煩躁。
他在口袋裡摸出一包發皺的香煙,輕車熟路地低頭叼出一根,上下翻找,卻沒能找到火。而“簇”的一聲,身邊傳來輕響。
年輕人打著了一枚暗銀色的打火機。
賀逐山微微一怔,猶豫少時,向他湊得近了些。年輕人俯身貼來,賀逐山聞到他身上冷冽的氣息,仿佛高山野雪,孤僻而疏離。酒館中風大,年輕人用手攏著火,低頭替他點燃了一根煙,煙霧籠罩二人。
賀逐山有些出神,第一次被煙灰燙灼,睫毛投射在眼瞼上的灰影微顫:“謝謝。”
他低聲說。
起身交錯時,對方胸口的某個金屬物件微微一閃。賀逐山警惕抬眼,卻發現那是一枚徽章。
“你是學生?”他靠回椅背上,吐出一口煙圈,然後問道。
“什麼?”年輕人皺眉,像是沒聽清。
賀逐山用眼神示意,對方低頭看向胸前,頓了頓。
連帽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黑金色學院徽章,那是提坦學院的唯一標識。
提坦學院建在自由之鷹區,是提坦市唯一的綜合類大學,沿用舊世界教育體製,涵蓋了所有學科,能不斷為達文公司及社會各界輸送人才,當然,學費高昂。
這或許是他還沒被暴徒分食殆儘的唯一原因——學生在校期間,生命安全受達文公司保護,就算是小布魯克林區的瘋子,也不會為自己招惹是非。
年輕人輕輕摩挲徽章,沒有否認。賀逐山凝視著煙頭:“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小布魯克林區為世人不恥。
“不存在‘應該’或‘不該’,”年輕人思索片刻後回答,“我有權利去往任何地方……哪怕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但這是我的自由。”
賀逐山不以為然:“是嗎?”
對方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用那雙灰褐色的柔和的眼睛望著賀逐山,一瞬間,賀逐山錯覺他被一種執拗捕獲。
酒精上頭,愈發燥熱。賀逐山靠在椅背上,隨手扯鬆襯衫領口。汗水打濕了腰窩,深黑色皮帶勾勒出漂亮的線條。他的手指輕敲桌麵:“……讓我看看你的劍。”
對方沒有拒絕,將那把十字短劍交到賀逐山手上。
劍短小而鋒利,隻半肘長,灰黑色劍格上有功能繁複的按鈕與微型屏,劍脊則覆蓋著芯片紋路。和賀逐山那把機械刀一樣,年輕人的這柄劍也是科技結晶,隻不過……
“自己做的?”這不是達文公司的產品。
“不。”他說,“不記得由來,但從小就帶在身上。”
確實,劍身的結構與內部處理器有些過時。賀逐山的指腹滑過劍鍔,在邊緣一處停下——那兒有一道小豁,豁口向四周蔓延出數道不易察覺的裂紋。
劍身即將分崩離析。
年輕人微怔,但賀逐山顯然並不意外:“那隻機械手的材料有鈦合金,性能很好,你的劍沒被震斷是個僥幸。”他放下十字短劍:“你最好去換把新的。”
“謝謝,但是不了,”對方答,“它陪伴我多時。”
賀逐山沒有說話,他看著年輕人修長的手指撫過劍鋒,一種燥熱再次湧上。“陪伴多時”,對方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種執拗。這樣的執拗讓他覺得莫名熟悉。
最終,賀逐山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中,招手喚來酒保,付清酒錢,披上了自己的西服外套。
“你要走了嗎?”年輕人抬頭,他注意到對方的酒還未喝完。
賀逐山抬手輕揉左耳耳垂,關閉通訊器:“我認識一個手藝過人的機械師,他或許能修好這把劍。你已經聽過他的名字了,他叫福山。”
年輕人沒有說話。
賀逐山垂眼,手指靈巧地重新打好領帶:“你應該猜得到,我們這種人都生活在陰影裡,而陰影……很難被甩開。你考慮清楚。”
然而對方幾乎無豫,笑笑起身,高大的身體遮住了地下酒館昏黃的光。他將賀逐山攏進自己的陰影裡:“外麵下雪了,你有傘嗎?”
“阿爾文,”他蘸取酒液在桌上拚寫,“我的名字。”
*
雨雪瀌瀌,飛絮茫茫,越下越大,小布魯克林區的肮臟被白皚覆蓋。
兩人並肩走入濕冷的陰暗小巷,阿爾文撐著傘,傘麵朝賀逐山那側傾斜。
嘈雜的商業街潮濕而混亂,霓虹燈閃爍。老鼠在黏糊的地麵上狂奔,男人女人都坐在塑料棚下,不時迸發出笑聲。一輛接近解體的垃圾車從街角“哐哐”駛過,甩下一地汁水飛濺的瓜皮果瓤,行人尖叫。
他們在路邊等候人行燈時,賀逐山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糖紙頑固,他一時沒有打開,阿爾文代為效勞。指尖接觸的那一刹,賀逐山本能繃緊了後背,但最終,他沒有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