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文沒有動,他微屏呼吸,握緊了拳頭。
就對方解除扳機保險,發出“啪嗒”一聲輕響時,他猛然抬臂,反手抓住對方的槍管,順著槍管發力一拉。對方措手不及,向前栽了一步。
然而奇怪的是,對方隻踉蹌一瞬,下秒,便如深根巨樹一般紮入地麵紋絲不動,振出反力,阿爾文手臂酥麻,覺得自己在拉拽一台機器。
他立刻鬆手,驟然起身,對方的槍口卻奇異地“扭”了一百八十度,以鉤子的形狀射出一發追蹤子彈。阿爾文堪堪閃身避過,子彈穿透了鋼板。他擒抓槍管試圖奪下,但“她”的力量大得驚人——
“哢”一聲,握把橫裂,槍身分崩離析,兩發彈簧飛出來。
槍竟被兩人生生折斷。
阿爾文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個容貌清秀、微微發胖的亞洲女人,穿一身淺粉色碎花和服站在不遠處,優雅而馴柔,眼神卻彌漫著冰冷的殺意,瞳孔中亮起紅色“x”標誌,為“她”增添了一種非人的機械感——那是一條抹殺指令。
女人用力攥手,捏碎了掌心剩餘的槍體殘骸,旋即猛地出拳,遽然砸向阿爾文。阿爾文避開,但對方反肘已至,他試圖格擋,眼瞧兩具身體即將交鋒,阿爾文卻被猛拽了一把。
他不慎撞進一個含混著煙與酒氣息的懷抱,對方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那人微微“唔”了一聲,像是被撞得有些吃痛,卻再次將阿爾文完全護在身後。
“轟”的一聲,女人一拳砸進牆壁深處,金屬坍塌碎裂,那幾乎是能摧毀一切的力量!但“她”的手背卻毫發無損。“她”抽臂回身,還要再打,看清來人身份,卻立刻停下。
賀逐山站在阿爾文身前,風微微拂動他的衣擺。
他推開“她”的手:“冷靜點,鬱美。”話語中難得流露溫柔,“他是和我一起的。”
被稱作鬱美的女人將有千鈞之力的拳頭藏回和服之下,兩手交疊埋膝欠身,對賀逐山露出欣喜的表情:“賀先生!”她說日文時溫柔而綿軟,一點瞧不出方才殺戮機器般的凶狠:“好久沒有見到您了!這是您的朋友嗎?”
“她”對賀逐山行禮,抬眼笑望向阿爾文時卻警惕:“我完全信任您,但您的朋友,我從沒見過他,他就這樣闖了進來,這讓我……”很緊張。
所以才大打出手。
“這是他的問題。”賀逐山說,“但他不會透露關於福山的任何事,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眼神閃動,似乎有一瞬掃過阿爾文,阿爾文微微一頓。
這算什麼,信任,或威脅?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5代機器人在這時蘇醒。它“哇啦”一聲跳起:“救命啊——殺機器啦——”然後滿地亂跑。
鬱美眼疾手快地將它抱起來:“好啦,”“她”安撫它,“這是你爸爸的工作坊。”
工作坊。
關於什麼的工作坊?
5代機器人躲在鬱美懷裡吱哇亂叫,機械音嚇得語調顛倒,鬱美沒有辦法,隻得帶它去找福山維修。“她”衝兩人欠身,尤其是阿爾文:“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對剛剛的一切行為向您誠摯道歉,請您原諒,那是我的安保機製。”
“她”頓了頓:“但工作室的一切已然對您開放。如果您希望的話,請隨意參觀。”
離開並帶上了大門。
沉默延宕許久,直到賀逐山開口:“你總是在惹麻煩。”
聲音輕而平靜,就像他一貫表現得那般疏離而冷淡,可其中暗藏的一點責備讓阿爾文微微抬眼:責備是擔憂的具像化表現,這說明ghost在流露感情。
阿爾文頓了頓:“抱歉。”他其實很少向人道歉。
“‘她’的拳頭能產生將近五百噸的衝力,沒人教過你打架要會躲嗎?”
阿爾文沉默片刻:“我以為她是真實的人類。”
“不要明知故問,”賀逐山皺眉,撩開簾子,金屬將冰冷的寒光反射在他臉上:“你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它是一個戰鬥型仿生人。”他看穿了一切,阿爾文隻得回答,“但這是違法的。”
達文公司生產過數代仿生人,一度非常暢銷,不過為了避免“產品”引發道德倫理問題,仿生人的人工智能係統都極其低下,隻能承擔工廠流水線的機械化生產任務,或作為家庭管家存在。可鬱美顯然是一個擁有高智慧的仿生人,同時還具備強悍的作戰能力,這違反了“忒彌斯”頒布的律法——
“提坦市沒有法律,”賀逐山說,“法律是一張廢紙。”
阿爾文沒有反駁,但他望著他,像是在等他說下去。
賀逐山微微垂眼。
他不該和一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說太多,這些話題很危險。但不知為何,阿爾文的那雙眼睛讓他心下微動。年輕人的眼神看似柔和、誠摯、專注,但其下暗藏偏執與陰抑。他是一刃危險的鋒刀,指向何處卻不受自己控製。他隻能在寒冷的雪夜中孑然獨行……就像賀逐山一樣。
一樣的沉痛與孤獨。
他沒法回避這種眼神。
於是他最終選擇開口——
“鬱美不僅僅是仿生人。”他說,“它曾是福山的妻子。”
*
達文公司控製著整個提坦市的義體產業,用諸如廣告或娛樂等各種不同方式左右人們的思想欲望,讓“消費主義”大行其道,但這並不是最恐怖的。
最驚人的事情在於——
“達文公司生產的所有義體,都非法安裝了微型芯片。它能暗中收集並儲存用戶的生物信息或生活習慣,建立個人數據庫,完成對所有市民的監視與控製。”
兩人走入深處,工作台上躺著一隻未完成拆卸的金屬手掌指骨。賀逐山停駐,掰開食指關節,取下齒輪,一枚不過指甲蓋大小的微型芯片出現在眼前。
“它配備電磁脈衝係統,可以在瞬間釋放出大量高壓電,直接損傷義體植入者的神經係統,甚至一擊斃命。”
這意味著達文公司在事實上掌握了提坦市所有市民的生死存亡。
“福山是達文公司的義體開發員,他曾和所有人一樣,認為義體是人類的未來,認為自己與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人類的幸福努力,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私人圖紙被秘密竊取並篡改,然後,他意識到了芯片的存在。”
“這不僅僅是違反隱私法的問題,它已經威脅到了所有市民的生命。福山認為自己有責任將其揭露,於是在‘世界網’上公開這些信息。但幾乎是視頻發布的瞬間,所有內容被徹底刪除——”
“‘忒彌斯’無處不在,它監視著一切。舉動立刻被公司察覺,公司試圖收買福山,卻遭到拒絕,於是,他們采用了更有效的辦法。”
賀逐山放下金屬手掌:“他們襲擊了福山的妻子。”
“鬱美曾在一家美容診所上班,而全提坦市的美容診所都有相同的招聘要求——哪怕你身無殘疾,作為美容師,也必須更換一隻植入體手掌以便精密操作微型手術刀。工作機會來之不易,為了不成為失業的下等人,鬱美選擇切除她健康的右手。”
“福山不肯合作,但家人是所有人的軟肋。達文公司隻需在係統中輸入一串指令,‘忒彌斯’就會自動鎖定特定芯片,在瞬間釋放高壓電——高壓電使鬱美下肢癱瘓,從此隻能坐在輪椅上,”他頓了頓,“生活不能自理,沒有任何尊嚴。”
“執行警/察將其偽裝成意外事故,卻在上門致歉時毫不遮掩地警告福山‘小心他的舌頭’。福山選擇妥協,希望起碼能保全夫妻二人的性命。可不久之後,達文公司依舊擔心泄密的可能,最終選擇殺人滅口——福山逃過一劫,鬱美卻死在芯片的攻擊下——她用機械手將自己活活掐死,甚至來不及留下最後一句遺言。”
之後的事便不必多言。顯而易見:福山失去了一切,他走投無路,隻得逃到小布魯克林區苟且偷生。
“他的仿生人技術非常高超。”阿爾文說,“完全複製了……曾經的外型與性格。他為仿生人輸入了記憶片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