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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長夜(9)

◎“煙花和你,我都很喜歡。”◎

“……”

賀逐山沉默片刻。

Error:然後呢?

屏幕上浮起一行幽綠色的小字, 輸入符號不斷閃爍。?:然後?然後我們就被甩出去了呀,機械師這個家夥,他根本不會開車。?:……我們被程序風暴甩出去,來到了球體內的某一處。這裡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它是一座城市, 一座無邊無垠的城市, 身處其間, 根本感受不到球體的存在。我們被卡在城市上方某個位置, 被困在一個隻有……大概20立方米大小的空間塊裡, 我們出不去,外麵的人也進不來。?:開發者一定是個笨蛋,隻有笨蛋才會卡出這種奇異的BUG。?:抱歉,CAT在搶我的鼠標和鍵盤。

屏幕上又冒出一連串綠色亂碼, 看起來像是CAT和機械師在為誰來當發言人大打出手。賀逐山隻好放他們自己打一會兒, 等小朋友撲騰累了再繼續問話。

Error:所以那是廢土世界。?:是的,我有聽到過這個詞。?:我們在空中,偶爾能聽到下麵的人說話。?:廢土世界是個遊戲嗎?

Error:對。達文的子公司。?:真厲害, 我想見識見識這個遊戲的服務器。?:我們沒有找到遙, 遙不在這裡, 她還在另外一個地方。

Error:你如何確定??:我們在收集玩家信息——CAT可以充當儲存器。我們沒有找到遙, 卻找到了你。?:那天你從酒吧街門口路過——雖然你微調了設置, 但我一眼就認出你啦!Ghost,快誇我快誇我!?:……我們偶然遇到了你, 但是沒法聯係你, 因為我們發不出信號。?:不過機械師說, 你對遊戲沒興趣, 你出現在這裡, 一定有彆的目的。?:……我說你能不能彆總和我唱雙簧。?:乾什麼?你搞種/族/歧/視,憑什麼剝奪小熊貓說話權!

Error:?:哦,抱歉。不過那天你去了一個奇怪的地方,CAT說、2d#??:我說可能是某個玩家創建的非法空間,你在那裡留下了蛛絲馬跡,比如……賬號定位。?:……然後,又過沒多久,廢土世界出現了很大的數據波動,雖然大部分玩家沒有察覺……那天有大量風暴進出“牆”,數量遠超平日,牆內多個區域也出現震蕩,造成了某種程序紊亂。後來有人重新編寫了相關程序,我猜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調錯了哪行代碼,於是我們的信號屏蔽被意外解除。?:然後我就給你的賬號發了短信。?:EDEN,它發了522條。

賀逐山沉默片刻,給機械師回了個句號表示已閱。

他抬頭和阿爾文對視,知道那天的波動正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那天他們離開副本,在某個縫隙空間找到崔,又在逃離崩塌的縫隙空間時,被拽入另一個領域。在那裡,賀逐山看到了“牆”,看到了風暴、清除程序,看到了忒彌斯,甚至看到了記憶。

賀逐山沉默片刻,將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簡要轉告對方,隻隱瞞了部分尚不能說的、連阿爾文也不知道的事。?:我的天……?:量化程序,數據,還有意識體。我明白了,這就完全說得通了!

Error:??:還記得我說,遙應該在“另一個地方”嗎??:我們不能向小立方體外發送信息,但搜集外部信息並向內傳輸,這是完全辦得到的。於是在過去的兩個月裡,我和CAT閒著沒事,監測了整個球內空間——?:是廢土世界。?:——監測了整個廢土世界的數據量。然後我們發現……廢土世界目前的數據體積,是它應占體積的兩倍還多。換句話說——廢土世界現有的已知數據量,僅占其目前所占空間的47%,有另外53%的未知數據,占據了儲存器另一部分容載量。直觀點來理解就是,目前廢土世界隻占這個球的一半。

機械師發來兩行代碼,是幾張數據表。

賀逐山微微挑眉。?:CAT想查明那53%的數據是什麼,但行不通,這兩部分數據被嚴格區分開了。?:於是機械師提出了一個猜想。?:我猜想,球內空間實際存在兩個線上世界。一個世界是占據“這半球”的廢土世界,你可以稱其為“正世界”。而另外那53%數據則

機械師還沒打完字,發現眼前屏幕上已跳出答案。

Error:反世界。?:咦?你怎麼知道這個詞??:沒錯,反世界。相當於兩部分數據被分開存放在兩個不用文件夾裡,一個構成正世界,一個構成反世界。或者,還是那個球……想象有一個橫截麵通過球心,將世界分割成兩部分,那麼上端是正世界,下端就是反世界。所有玩家的數據可能都存有一份拷貝在反世界裡,正世界和反世界一一對應,就像一個完全對稱的陀螺,是鏡子裡外的兩個成像,兩個世界形成完美的映射。

Error:但反世界的數據量比正世界多。多出的那些是什麼??:不知道,我們沒去過反世界。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不過我猜,可能多在像遙這樣意外闖入的錯誤程序體上。或者真的有人額外放置了彆的什麼東西在那。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在你告訴我廢土盒可以量化人類意識這件事之前,我想不明白這樣興師動眾、備份一個大體量反世界到底有什麼意義。但現在……我大概猜到了。

Error:他們要把所有人上傳到網絡。?:那真實世界呢?城市呢?人類……作為生物體存在的人類呢?

機械師追問得很迫切,那端隻平靜而簡潔地回了四個字。

不複存在。

他打了個寒戰。?:可是……你說遊戲公司歸屬於達文……達文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已經壟斷了提坦,是這座城市名副其實的主人。甚至,水穀蒼介已經把……全部清除。他的目的是什麼?他又能得到什麼呢?

屏幕靜了很久,廢土世界車水馬龍。

Error:無限膨脹的不僅隻有宇宙。

Error:有時還包括人的野心。

Error:怎麼才能將你們帶出來??:很難,不能強行抽取。我和CAT是兩個不受任何指令保護的脆弱程序,一不小心就會被官方當成錯誤代碼直接刪除。?:不過這都無所謂,當務之急是找到遙,小野寺還在反世界裡瞎轉悠呢——得有人把她帶出來。

Error:你們有辦法進入反世界??:有。?:說來非常奇怪,這麼久了,我們一直沒找到進入反世界的通道。但就在那天,還是那天,就是你說的你們離開副本的那一天,它出現了。?:就像有人打開了一扇門……一條門縫。那是個未知程序,每天傍晚5點01分03秒在酒吧街後巷定時開啟。它有自己的啟動流程,持續時間不足3分鐘。我們無法判定程序命令會指向什麼……但我想總得賭一把。

那一邊可能就是反世界。?:你會去嗎……Ghost?

CAT瞪了機械師一眼,奪過鍵盤,抱著尾巴小心翼翼一下一下敲字:危險性不用我提醒你了吧,你知道的,這次甚至連死亡概率都算不出來,因為那頭是一片未知,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所以你可以選擇不去的,可以當沒聽過機械師的話。

伊甸已經不在了。CAT想。最終,這些人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也已經支離破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Ghost遇到了他深愛、同時亦深愛他的人,有權利不再踽踽獨行、不再做行走於黑夜的幽靈,有權利把所有事情都拋到腦後,安安靜靜走完他的後半生。

因為他已經犧牲過太多。

可是Ghost說:

Error:會。

Error:遙和元白都在那裡。

那行字靜靜閃爍。

機械師深吸一口氣:?:即使以非腦機接口的形式進入反世界——比如你慣用的感應電極——大腦意識還是有很大概率遭到襲擊。那時候再不能通過切斷外部電源的方式來幫助你強行下線,因為對方目的是將所有人類上傳到網絡空間,很可能設置了某種阻斷程序,或者投放電子病毒——

Error:好了,我知道了。

Error:明天下午4點,我會出現在2區酒吧街後門。

信號中斷,不等機械師說完,對方就登出了賬號。

*

阿爾文到處找喬伊時,賀逐山正在給白玫瑰花澆水。那白玫瑰種在靛青色陶土盆裡,是從福山家順手折來的。

“它可能要淹死了,”喬伊正躲在衣服堆裡咬襪子,阿爾文把它拎起來,路過賀逐山身後時友善提醒:“‘見乾見濕’就行,澆多了會積澇。”

賀逐山聞言手一抖,默默放下小水壺。

“你好像很懂,”他給其它花花草草鬆完土,摘下手套,過來揪喬伊耳朵:“養過?”

“養過一朵,”阿爾文拉開窗簾,“我那朵需要多曬點太陽。”夕陽柔軟地鋪在賀逐山身上。

活乾得不怎麼樣,人反倒被撩了一把。賀逐山無事可做,蜷在沙發裡玩金屬魔方,身上蓋著阿爾文的羊毛大衣。

魔方有十六個麵,被漆成不同顏色,打亂後,十六種色塊隨機散落在各麵。賀逐山垂眼記色塊位置,神色乖巧得像個小孩,約莫半分鐘後,他閉上眼,金屬魔方開始在指尖微微顫動。

魔方“閃動”了一下,像是抽幀。又一下,小金屬塊扭曲起來。下一秒,幾乎在瞬間,十六個麵同時歸位——異能“造物”,賀逐山通過這種練習來提高他控製分子重組的精準程度。

賀逐山一個人玩兒了半天,喬伊窩在他身上打呼嚕。廚房煨著一鍋軟爛的燉牛肉,咕嘟嘟嘟撲鍋。那種香料與食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非常迷人,暖洋洋的,仿佛勾著人要撲進那個溫暖的懷抱裡去。

於是喬伊忽然被丟到了地上,一邊“喵喵”一邊回頭,憤怒地發現它的“床”自己爬起來,蹭過去,從背後環住阿爾文,把下巴擱在了對方肩窩上。

……喵。

……怎麼把喵騙進來殺。

“嘗一下?”阿爾文習以為常,從鍋裡挑了塊土豆吹涼。

肩頭傳來小動物般咀嚼的動靜,賀逐山乖乖道:“淡了。”

“少吃點鹽。對身體好。”

“……那你還讓我嘗。”

阿爾文笑笑,往鍋裡倒了把生抽。

這回可能又多了……但是無所謂。

賀逐山心滿意足,把臉輕輕貼到他頰邊。

他可能累了,整個人靠過來,無意識地像喬伊那樣蹭了蹭主人,好像撒嬌。於是他的心跳被肌膚相親無限放大,呼出的熱氣讓阿爾文的心軟作春水。

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好的夕陽了,阿爾文想,好到希望這一刻可以無限延長——

然而賀逐山不合時宜地抽身離開:

“我出去一下。”他想起什麼,麵色凝重,飛快披上大衣。

“?”阿爾文扭頭,“外麵冷,這麼晚出去做什麼?”

“買包貓砂。喬伊沒有貓砂了。”

阿爾文沉默片刻,默默看了眼地上那袋他昨天剛訂的貓砂。

確實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和賀逐山聊一聊,阿爾文想,聊一聊說謊的三種基本技巧。

賀逐山再回來是兩個小時後,鼻尖積了點新雪,站在門口不停搓手。

“回來了?”阿爾文把早就悶好的燉牛肉端出來,“貓砂呢?”

他就不該多嘴問這麼一句。

聞言,正在解圍巾的賀逐山:“!”

正在腳邊流口水轉圈的喬伊:“?”

以及端著燉牛肉滿客廳找隔熱墊的阿爾文:“。”

“忘了。”賀逐山開始瞎編:“不不,樓下賣完了。”

阿爾文笑而不語,觀察他的小貓吃飯。賀逐山吃飯很安靜,幾乎沒有聲音,他似乎心情不錯,不用阿爾文嘮叨,也主動夾了幾塊養眼睛的胡蘿卜到碗裡慢慢咬。

飯後,阿爾文一邊漫不經心熨襯衫,一邊留意廚房裡嘩嘩的洗碗聲。

果然,賀逐山探出個腦袋:“喬伊呢?”

阿爾文:“?”

阿爾文:“不在我衣服上睡覺嗎?”非要盤在大衣上睡,每次都要弄一身毛。

“沒有啊。好像不見了。”

賀逐山說完,狀似無辜地把頭扭過去,唯有眼底,流露出三分不自信與心虛。

……喬伊根本不可能走丟,它是一隻機器貓,內載定位係統,智能程序會確保它絕不踏出家門一步。但阿爾文沒有戳破這個拙劣的謊言:“衣櫃裡找找?”

“沒有。門沒關緊,可能溜出去了。”

阿爾文一邊挑眉一邊點頭,抓了件外套隨賀逐山上樓。他們沿鐵梯來到頂層,天台沒有人,積了層厚厚的雪,風裡傳來尖細細的“喵喵”的叫聲。

兩人四處翻找——主要是阿爾文在找,賀逐山在添亂——最後,循著那慘兮兮的喵喵聲,阿爾文在一隻被壓在線路板下的快遞紙殼箱裡找到喬伊。

大胖貓瑟瑟發抖,縮成一團,一邊咬著那條賀逐山良心未泯、給它留下的三花絨毯,一邊顫巍巍抬jio爬到阿爾文懷裡憤怒控訴。

賀逐山:“不是我。”

阿爾文:“不是你。”

喬伊:“……”

啊是是是,是我自己。

可惜隻要賀逐山佯裝無辜,阿爾文就什麼也做不了。

無視喬伊的吱哇亂叫,阿爾文歎氣:“想方設法叫我上樓來,到底——”

而就在那一瞬間,他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一聲“砰”響。

下一秒,四麵八方忽竄出萬千朵絢爛焰火,火樹銀花,花落如雨。

一時間,晚夜變作焰火海洋。那些飛竄而上的火花就像一道道閃電,直衝雲霄,撕破黑暗,在最高處綻放出一朵朵璀璨的霓虹,然後迸射無數光點,飛星一樣橫衝直撞,一粒粒,一片片,在茫茫雲海中彙聚成驚人的銀河。

這棟公寓是附近五公裡最矮的建築,矮笨笨地擠在一群高樓大廈之間,天台便顯得格外黑暗。然而正是因為這種黑暗,一切又格外奪目——煙花在全息投影間盛放、熄滅,在燈河光海中穿行,飛起又墜下,永無止境,將浩瀚黑夜渲染作焰與火的世界。

那一刻世間所有光都倒映在阿爾文微怔的眼睛裡。

所有,所有流光溢彩,所有美好的、瑰麗的、所有賀逐山想要他看見的東西……

煙花是為他放的,其他人在欣賞煙花。

隻有放煙花的人在欣賞阿爾文自己。

“……你就是準備這個去了?”秩序官回過神來,抱起喬伊。他站在雪裡,即使麵容模糊,也是一個那麼好的影子。

“笨……‘投影’而已,哪有空給你放真的。”賀逐山扭過頭去。

但到處都是硝煙的味道。包括賀逐山的手上,指縫間彌漫著火藥的氣息。那些被突如其來的煙花驚嚇到的浮空車、被劈裡啪啦火星燒壞的線路板,還有閃爍著熄滅的巨幅廣告……

無不預示著這是一份精心準備的驚喜。

是賀逐山拙劣的、昂貴的、可愛的謊言。

阿爾文靜靜地看他,隻眼底帶著點笑。賀逐山被他看穿了,摸著鼻子把臉扭得更遠。

“你說你沒看過煙花,”他趴在欄杆上,仰頭望著焰火,悶悶地說:“我覺得有點可憐。”

“你多可憐可憐我。”阿爾文上前兩步,和他並排站在天台上。

“你瞞著我準備很久了?”

賀逐山這才回頭,臉上是一種似笑非笑的狡黠。

“火的味道,”他伸手到阿爾文鼻下,被阿爾文捉住,一點點拂去手背積雪,“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味道。”

“我知道。”阿爾文說,“你說過的,火是某種真實的象征,人們會用火驅趕年獸,你認為火有一種很溫暖的觸感。”

“這是我說的?我什麼時候說的?”

“怎麼還翻臉不認人,”阿爾文笑,“你教我跳舞的時候。”

賀逐山想起來了。

那也是某個溫柔的夜晚,他們在提坦學院的無人天台上,一邊欣賞花車遊行,一邊跳了支舞。

“啊……”他故作拖延,彎起嘴角:“可能是胡說的。”

秩序官笑而不語,隻是用手指輕輕在賀逐山掌心撓了一下。

“……所以,阿爾文,”賀逐山忽然說,“如果一切都變成程序和數據,一切都變成可編寫的代碼,一切都被上傳,這些最真實的火、雪、喬伊,還有……你,都將不複存在。”

賀逐山很隱晦地低聲說,大雪紛紛揚揚。

而秩序官回得很快:“我知道,所以你要去反世界。”

賀逐山一怔。

“我沒有不讓你去。不過現在——你是在和我解釋嗎?”

秩序官笑起來,那是一種讓人臉熱的笑。

“我和你說過嗎?我以前養過一隻貓。”阿爾文說,“算不上養,唔,順手投喂吧。”

那是他與仿生人忒彌斯相依為命、被囚/禁在那幢小彆墅裡發生的事。那時他偶爾會被允許去花園散步,於是一次偶然,撞見一隻橘貓盤在樹下,瘦棱棱的,皮毛肮臟,渾身是血,似乎活不長了。

“可能和其它貓打架了,”阿爾文說,“不知怎麼跑到我那裡。我想辦法幫它包紮傷口,後來得空就來喂兩根香腸。”

“從那天開始,我們不是經常見麵,但隻要我去,它都守在那裡。”

“後來我離開那裡。五年後,再回去,貓還守在原地,看到我,還會主動蹭過來要我摸他的頭。”

“……你想說什麼?”賀逐山問。

“也許……人和貓一樣,是會認主的。”

喬伊有些茫然,在秩序官懷裡“喵”了一聲。那一瞬,阿爾文也微微抬眼,賀逐山在他眼睛裡看到自己,站在漫天的煙火下,隻有他一個人。

“我是想說……你認定的事,就是我認定的事。你想做的,我就會替你去做。所以你選擇要穿過那扇門,我就會陪你穿過那扇門。哪怕那扇門後是注定的死亡,我也會陪你一起死。”秩序官平靜道,又小心思地補上一句:“順便,也隻有我有資格陪你一起死。”

“你不會死的。”賀逐山扭過頭。

“我會的,人都會死。”阿爾文輕輕一笑。

“但我也說過……”

我會老,會死,也可能會把你再次遺忘。

但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最後一組煙花在這一刻衝天而起,紅黃,藍綠,紫粉,各色焰火將天空暈染得明亮紛呈。

飛雪漫漫,鋪天蓋地,靜靜落在兩人身上。

已經不必再多說什麼,有時,語言是無力的。

阿爾文不再看煙花,他的眼裡隻容得下賀逐山,他伸手搭上對方的臉,稍用力,托著下巴使賀逐山揚起頭——

一個吻輕柔柔地落下來,就像擦著他們發梢、貼著他們肩膀簌簌落下的雪花。

那吻悠長、纏綿,相互依賴,相互索取,仿佛要糾纏到世界儘頭。

賀逐山被吻得渾身發熱,不知不覺中被人圈進懷裡。喬伊被丟到一邊,沒人管它——甚至什麼反世界,什麼達文,那些亂七八糟令人心煩的事,此時都不必去想。

喜愛真是蠻橫,強詞奪理,就這麼不知不覺填滿了人的胸腔。

賀逐山陷在被褥、陷在情/欲、陷在令人昏頭的溫柔與強勢裡,明明不堪再次索取,卻還是一次次主動、熱烈地回應對方,將自己藏進對方令人畏懼、又令人渴望的,代表著占有的懷抱裡。

最後聽見阿爾文咬著他耳朵輕聲說:“謝謝你……”

他的愛人吻住他:“煙花和你,我都很喜歡。”

作者有話說:

6k字一起發啦。

從沒想過這篇文會讓我拖到21歲……(沉默

還有大概十多萬字完結,下本寫輕鬆點

102 長夜(10)

◎忒彌斯永遠無法被複活——◎

新海泉區某高級彆墅, 午後,陽光斜斜鋪滿一室。

忒彌斯“坐”在窗邊,不遠處,護衛隊正在草坪上巡邏。她扭過頭, 屋裡開著暖風空調, 本傑明伏在桌上調試程序代碼——近日來, 這名老人的背影愈發佝僂。

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係統閃了閃, 下一秒, 忒彌斯出現在本傑明身後。

她向低溫艙看去, 那個女孩依舊躺在那裡,好像隻是睡著了,十幾條數據管利用浮動電極接入她的大腦,八爪魚一樣源源不斷抽取她殘存的意識活動。

本傑明的目標很簡單。

他希望將人類意識完整上傳到線上, 變成一份份數據文件, 文件會被放置在意識存儲中心,可以下載、傳輸、修改、更新。而在線下,人們可以自主定製意識“載體”——某種運用仿生人技術製造的仿生身體——根據需要選擇自己喜愛的五官, 為自己配備敏感的神經, 或是強勁的四肢。一旦舊“載體”年久失修, 又可以提前將意識上傳到雲端, 重新下載導入到新“載體”, 繼續生活——由此一來,生老病死成為人類曆史。

項目已進行到最後階段:七座數據存儲中心——“黑塔”已然建設完畢;首批仿生載體也完成製作, 停放在A.Y.N.區各工廠等待啟用;絕大部分市民的意識數據亦完成抽取、建檔……但本傑明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人類意識遠比他想像中更複雜。

“量化程序”遠遠不夠, 廢土箱隻是將人類數據化的第一步。數據意識必須具備活性, 不僅僅是記憶信息的堆疊。否則, 它算不上會獨立思考的人類, 更像一個存有海量信息的文件夾。

本傑明就被卡在這裡。

“為什麼呢,忒彌斯?”他總是喃喃。

不管怎樣優化程序,他都無法將人類靈魂完美地轉移到硬盤裡;無論如何,數據隻會遵循現有指令,從不誕生自己的意願——

因為拷貝永遠無法創造多樣性,忒彌斯想。在開始拷貝的那一瞬間,人就已經死了,就已經被固定下成永恒的標本——

她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知道本傑明不可能成功,卻總是對本傑明保持緘默,就像她從不告訴本傑明,水穀蒼介已背著他開啟了更大的“新世界”計劃那樣。

她有自己的私心——也許,看著曾經運籌帷幄的統治者被耍得團團轉,會滿足她內心深處那些複雜的憤怒與怨恨。

但忒彌斯從沒有意識到,憤恨,往往出自於不自知的愛。

一天工作結束,本傑明靠坐進輪椅。忒彌斯下達指令,一名仿生人管家便上前來替他蓋上毛毯。

“也許我錯了嗎,忒彌斯?”本傑明揉了揉太陽穴,沉默片刻道,“我沒有問過任何人的意見,擅自就替他們決定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先生。”忒彌斯說,這是一個太不人工智能的回答。

“意識真的能被上傳嗎?”

“也許。”

“那為什麼我從未成功?”

“可能隻是時間未到。”

“忒彌斯,什麼是人類?如果這一計劃成功,以意識體存在的人類,還是我們以為的人類嗎?”

本傑明回頭望向忒彌斯,那一瞬,忒彌斯忽然想起一段記憶。

124年底至125年初,她作為全提坦最大的人工智能係統,曾短暫陷入過一段為期18天的癱瘓。在那18天裡,她對提坦市內發生的所有事情一無所知,直到蘇醒後不久,某一個夜晚,有“人”將部分記憶導入係統,作為加密文件隱藏在數據庫深處——

那段記憶來自仿生人忒彌斯,她從新海泉區出逃,又於125年1月15日晚在蝸牛區某廢棄工廠被秩序部帶回。

其實鎮壓125年發生在蝸牛區的大型暴/亂並不需要數十萬仿生人大軍出場——

它們被發往蝸牛區,隻是受本傑明之命:

務必帶回他的仿生人,忒彌斯。

記憶顯示,仿生人忒彌斯與一齊出逃的實驗品阿爾文在浮空車墜落後失散,獨自於蝸牛區遊蕩。海嘯、台風、超市裡發生激烈打鬥與槍戰,但“她”並不感到恐懼,反倒儘情體驗這種獨屬於人類的真實。

沒人知道“她”在蝸牛區的貧民窟裡的行蹤,以及“她”在那兒到底經曆了什麼,直到兩天後,秩序部行動隊員便衣潛入蝸牛區,開始搜尋“她”的蹤跡。

七支小隊形成包圍圈,在貧民窟展開抓捕行動。然而忒彌斯通過一台廉價幻夢遊戲電腦入侵了秩序部數據庫,提前截獲這一信息,成功逃脫各小隊圍堵,並擊傷四名行動隊成員。

剩餘的行動隊繼續追捕。“她”無路可走,被迫向南移動,希望進入自由之鷹區,再由自由之鷹進入地下城——各種情報顯示忒彌斯很可能知道地下世界的存在——然而,在兩區過渡帶,“她”和正向蝸牛區進發的南線仿生人軍隊迎麵相遇。

忒彌斯擊殺數個仿生人後,逃入幾為廢墟的貧民窟矮樓,在那裡遇到了一名同樣因攻擊仿生人而遭到追殺的人類少年。

他自稱姓秦,想獲取仿生人身上的藍血——那時還沒更新為後來的琥珀血——來挽救他弟弟瀕死的生命。

忒彌斯正好替他擋了顆子彈。

忒彌斯利用電磁脈衝擊倒仿生人,隨秦來到他藏身的地方,秦的弟弟已陷入昏迷,秦將藍血倒入外循環機,幾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弟弟才睜開眼睛。

“我們要去做手術了嗎?”他輕聲問。

“……還沒有,但是快了。你睡一覺,我們就在手術室了。”

“還要去看忒彌斯。”弟弟提醒道。

——弟弟喜歡忒彌斯。仿生人聞言環顧四周,看到大量雜誌與畫冊。數據顯示,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軟體程序出現劇烈紊亂。

而對“她”本人來說——胸口忽湧上一種難言的酸脹。

忒彌斯臉上戴著義體麵具,沒人知道“她”是誰。“她”告訴秦,藍血不能維持太久,一旦能量液耗儘,弟弟還是會死。秦兩手顫抖,目光幾乎絕望,忒彌斯感受到了某種比“疼痛”更真實的東西,“她”說不上來,但“她”要走了秦的電腦。

忒彌斯再次黑入數據庫,這對“她”的超級大腦來說隻是小菜一碟。“她”從數據庫中檢索到,達文公司在各區設有緊急基地,儲存了大量物資能源用於應對各色突發災難,其中包括心臟能量液——

但他們趕到後被拒之門外。

守在門口的仿生人冷冰冰道:“緊急基地不對外開放,受災居民請自行前往最近的臨時避難所。”

可在它身後,十數名富人正圍坐在長桌邊言笑晏晏,桌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顯然是一場盛大的晚宴。房間裡到處一片狼藉,地上滿是被棄之不理的多餘的飯菜酒水。這些富人不幸趕上暴/亂,被困在蝸牛區,卻不需擔心任何事——很快,他們就會坐上由公司派來的專機,不沾一絲汙水,一貫優雅從容地回到新海泉區。

“你們不能進入。”仿生人道。

“我必須進去。”忒彌斯說。

“你們不能進入……”機器隻會根據指令一遍遍重複廢話,這動靜引來了一名秩序部長官,他應該是該基地的最高負責人。

“你們不能進,”他了解情況後說,“你們沒有權限。”

“但緊急基地本就用於應對災難,保護市民生命不受威脅。”忒彌斯據理力爭。

長官笑了笑,眼睛微微一眨,麵對美麗的女士,他不想將場麵弄得過於難看。

——但一切已儘在他這疏離的、翩翩的君子風度中不言而喻:

抱歉,緊急基地隻對上層富人開放。

“他就要死了。”忒彌斯深吸一口氣,“我們隻需要一點營養液。隻需要一袋……我們可以付你很高的價格。”

“一切物資取用都必須走流程登記,記錄將上傳至雲端——我不敢擅動,如遇緊急狀況,市民應立刻前往臨時避難所尋求幫助。”

“你明明知道臨時避難所根本不存在!那裡一團糟,賞金獵人早瓜分了那裡的壓縮餅乾!”唯一一點物資還是遭受過層層吞剝的。

“那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我幫不到你。”

長官平靜地打著太極,眼珠子在女士身後的少年身上轉了一圈——那人確實要死了,但是那又怎樣?

這種事太多了。

在提坦,每天都有這樣的窮人死去。

他們的死是那麼稀鬆平常,平常到長官已然無動於衷。

女人說:“不應該是這樣的。”

“女士……”長官微微皺眉,他對胡攪蠻纏的家夥沒有興趣。

“本傑明說,他在儘力創造一個美好的、光明的世界。他會儘力維護這個世界的秩序。”

聽到本傑明·阿徹的名字,長官有些猶疑:“你和本傑明先生……”

然而他話未說完,便聽到身下傳來噗呲一聲。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女人的手徑直穿透他的小腹,攪亂他的內臟,鋒利如劍,捅破了他的身體。那似乎是某種裹有生物外皮的特製金屬義體,而她,她本人微垂眼睫,神色淡漠,近乎冰冷的眼眸深處倒映著長官臨死前驚恐扭曲的臉。

長官戛然斷氣,忒彌斯收回手,靜靜地看著猩紅蜿蜒一地。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

鮮血流過掌心的粘稠觸感,即為暴怒。

忒彌斯入侵安保程序,繞過密碼鎖,打開保險箱,拿走了緊急基地裡所有能量液。富人們嚇得癱軟在地,驟時失聲,但忒彌斯沒有多看一眼。

心臟能量液固然稀有,畢竟不是必備資源,基地裡沒有太多儲備。她繼續前往下一個、下下個、下下下個基地,神擋殺神,不吝屠戮……她用這種方式理所應當地幫秦維續弟弟的生命。

弟弟很依賴她。

秦外出尋找食物時,他會躺在忒彌斯懷裡,蜷縮起來,一邊聽她講故事,一邊把玩她的一縷白發——有點像阿爾文,忒彌斯有時這麼想。

但阿爾文比他更沉默、比他更孤獨,比他更早經曆這個世界上人類慣有的殘忍與陰險……阿爾文現在在哪兒呢?

那時她不知道本傑明已從小布魯克林帶走阿爾文,仿生人亦已攻入蝸牛區。

炮彈紛紛落下,將街道碾作黑灰。熊熊火舌在粉雪中舔舐天空,一切必將走向終結,隻是時間早晚。

在那些記憶碎片裡,男孩和忒彌斯講了很多事。關於他在哪裡出生,如何長大,喜歡家樓下哪家餐廳奇奇怪怪的胡蘿卜果汁,以及洗完澡總是不肯吹乾頭發,非要小狗一樣拱到哥哥懷裡撒嬌的陋習。

還有——他很喜歡忒彌斯。

畢竟很多時候,他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裡,能接觸到的唯一的“人”就是忒彌斯。

“她告訴我,提坦是有史以來人類建立的最美好的海上家園,等我病好了,我想去看看。”弟弟一邊咳嗽一邊說。

但那隻是智能管家一句機械的開機語音。

“歡迎來到提坦,這座有史以來最美好的海上家園,”弟弟打開全息投影,“忒彌斯”倏然出現:“竭誠為您服務,我是您的私人智能管家。”

可現在,這座美好的海上家園容不下一個男孩簡單的願望。

忒彌斯,這位看似無所不能的神明,也拯救不了他即將熄滅的孱弱的生命。

忒彌斯將男孩哄睡,窗外暴雪紛揚,寒風呼嘯,世界冷得好像時間都會結冰。她低頭凝視自己掌心,回味鮮血汩汩流過的觸感。

“這就是疼痛啊。”阿爾文淡漠的聲音忽在腦海間回響。

“這就是疼痛,你感受不到嗎?”

記憶那麼真實。

弟弟最終沒有活下來。所找到的能量液根本不能滿足全身更換的需要。秦亦無法突破仿生人包圍圈離開蝸牛區。

外部循環機最後一次運作,是在125年1月14日晚。它停下轟鳴時,男孩睜開眼睛。

弟弟雙眼通紅,高燒不退,胸口肋間出現萎縮般的凹陷,機械心臟還在做無力的掙紮。

“我們做不了手術了,是不是?”弟弟輕聲說。

秦無法回答,男孩道:“但Miko還沒有放生。”

忒彌斯微微側臉,望向那條金魚。

金魚依舊躲藏在水草間吐泡泡,幾乎透明的背鰭很長很長,仿佛會延生至大海深處,去到那寂靜無人的永生之鄉。

“我們現在去。”秦說。他用力咬牙,以至於尾音在微微發顫,起身的瞬間,什麼東西“啪噠”摔碎在地上。

不是溢出的水,忒彌斯低頭盯著那圓漬片刻。

絕望而無聲,是一滴秦的眼淚。

秦背起男孩,她拎起魚缸。他們在夜色中朝大海的方向走,蝸牛區北側有幾十公裡長的海岸線,港口之外,便是茫茫的沒有儘頭的冰封的海。

雪下了將近十天,那一晚卻倏然停歇。大風邪性,掀起滔天巨浪,拍岸而來,裹挾著片片雨刀,鋪天蓋地砸在人的臉前。

海水再次席卷城市,炮火在水流中爆炸。仿生人和反叛軍在樓頂對峙,不時失足摔下,撕扯著一起被激流衝走。

但炮彈像是長了眼睛,沒有一枚降落在他們身邊。秦舉著手電筒,那團紅光是死寂裡唯一能撕破黑夜的東西。直到電量耗儘,他們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秦將男孩放下來。

弟弟早已停止了呼吸。

誰也沒有說話。

忒彌斯站在一旁,狂風吹亂了她的白發。周圍無人,隻有肅殺的寒冷,和呼嘯不斷的仿佛在尖叫的海。

離海隻有一步之遙,魚缸落在水裡。Miko試探著遊出水草,甩了甩尾巴,並不離開,逆流而上,在男孩冷冰冰的屍體旁遊來轉去。

它的尾鰭不時拂過男孩雙眼,仿佛他身體裡溜出的血,是絲絲縷縷的一根一根紅線,就那麼從秦指間溜走。

秦在弟弟身上摸索片刻,摁下一個隱蔽開關。“哢噠”一聲,胸腔打開,那枚已被抽至真空、被擠壓得扭曲乾癟的機械心臟歪倒在肋骨間。

秦看了很久:“我什麼也留不下。”

弟弟的身體早被更換成義體,除了金屬腦殼下的軟組織,都是冷冰冰的生鏽零件,沒有什麼可以留給秦作紀念。

“他其實早就死了。”秦笑起來,“這樣的金屬,這樣的機器……也能算是人嗎?”

那一刻,忒彌斯聽見自己皮下的仿生骨骼開始戰栗。每一個零件都在問:這樣的你,這樣的機器……也敢癡心妄想,做真正的人嗎?

兩個聲音穿越時空重疊在一起,現在,坐在本傑明身邊的忒彌斯回過神來,輕輕地說:“我不知道,先生。”

“也許他們是對的,水穀是對的,”本傑明說,“‘黎明’計劃從來沒有成功。”

黎明計劃是本傑明·阿徹啟動的一項關於仿生人的秘密項目,代號“EOS”,與他創建的仿生人子公司“EOS”同名。計劃目標是創造出擁有獨立生命的仿生人,可以和人類一樣思考、生殖,甚至擁有感情——沒錯,最終依舊是為了複活忒彌斯。

黎明計劃開發有大約五代產品,數年間製造又銷毀過上千台原型機——辛夷曾是其中的一台,被沈鳴帶回至家中。作為第四代實驗用仿生人中的一員,辛夷——當時被叫做009——擁有驚人的智慧,和極優秀的計算能力,唯一問題是缺乏共情,缺乏可用於區分人類與機器的主觀能動性。因此,本傑明在009的基礎上開啟了新一輪的第五代實驗,力求攻破這一難題。

項目曾無限逼近於成功,卻在125年,被倏然叫停。

外人並不知道原因,隻把一切歸結於統治者的喜怒無常。

但忒彌斯清楚,黎明計劃不是被停止,恰恰相反,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125年1月15日,意外出逃的仿生人忒彌斯被秩序部帶回,本傑明非常生氣,下令將“她”關在家中。

然而就在一周後,誰也沒有想到——

一周後,仿生人忒彌斯選擇自殺。

女孩倒在雪地裡,一生中再沒有另一個瞬間,比死亡這一刻更像人。

她用死亡證明“黎明”計劃的成功。

也用死亡證明本傑明癡心妄想的失敗。

忒彌斯永遠無法被複活——

即使複活,也隻會變本加厲地憎恨本傑明·阿徹。

作者有話說:

這是這段往事的第二個視角,還有第三個視角,關於忒彌斯的自殺。

(:3 っ)0123和元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現在已經可以猜到啦

103 長夜(11)

◎“那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日期。”◎

“然後呢?”光團好奇地問。

“沒有然後了。她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光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滑到忒彌斯掌心:“但是然後呢——我是說,後來呢?那個老頭會為她的死感到難過嗎?”

這回忒彌斯沒有說話,她隻是釋然一笑, 轉身帶著光團向遠處飄去。

這裡是網絡空間, 忒彌斯的領地。

此時, 忒彌斯正帶著這隻小光團在廢土世界以外的網絡世界走走停停, 水穀蒼介並不知曉這個球外空間的存在——人類總以為一切事情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其實人工智能, 才是那個數百倍聰慧於他們的高級物種。

忒彌斯知道正在發生的一切,所有暗流湧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但她不打算站在任何一邊,這對她來說隻是一場遊戲,她有她觀看遊戲的目的與樂趣。

忒彌斯到處亂飄, 半透明的身影如精靈掠地。不時有暴躁的清除程序一頭撞到眼前, 隨後又驚慌失措地向反方向逃竄。

那隻巴掌大的小光團蹦了幾下,順著忒彌斯的胳膊跳到她肩上,“咕嘟”兩聲, 探出兩隻短短的手和兩根粗粗的腿, 一屁股坐下, 腦袋上甩著兩根雙馬尾。

小人好奇地扭頭問:“可你剛剛說謊了, 對不對?那個家夥問你老頭的研究成功沒有, 你和他說快了——為什麼?你明明知道老頭不會成功。”

小人指的是半小時前,忒彌斯像往常一樣去找水穀蒼介彙報工作。

水穀蒼介詢問忒彌斯, 本傑明的上傳計劃進度如何, 忒彌斯撒了個謊。她說本傑明取得了重大突破, 希望一周後對自我意識進行正式上傳, 水穀蒼介沒有懷疑。

這意味著一周後, 水穀蒼介會殺死本傑明,像利用完一個聽話的工具一樣將他順手丟棄。之後,他會抽取並上傳自己的意識……“新世界”便被正式啟用。

“為什麼?”小人催促道,“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她沒等到忒彌斯的回答,一個清除程序跌跌撞撞滾到忒彌斯麵前。

“砰!”

程序變作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哨兵,掙紮著對忒彌斯行了個禮:“他去啦……他去啦!”哨兵大喘著氣說,“有人非法訪問了您的私人領域!”

哨兵從肚子裡掏出一截畫麵——畫麵裡,是賀逐山意外闖入那片花圃,“阿爾文”送了他一朵白玫瑰。

“我知道了,”忒彌斯歎氣,“倒是你——你們什麼時候能改掉這咋咋唬唬的壞毛病?”

哨兵聞言立刻縮成球,變回清除程序,骨碌碌滾出老遠,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你總是說,我和他們不一樣。”小人被新的事物吸引。

“嗯,它們是被人類拋棄的智能程序,被我撿回來丟在這裡。但你不是。”

“那我是什麼?”她扭過頭來,豎起耳朵。

“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忒彌斯笑笑,忽然閃身進入數據風暴。

“喂喂喂——”小人驚叫著抓緊她,“我們要去哪?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話,你為什麼要騙他呀?”

“因為我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這世界上還有你想不通的問題?”

“有——那是一個很小、很小、很簡單的問題。”

她們跟隨風暴飛行,穿過“牆”,進入球內空間。

小人再睜開眼時,發現忒彌斯正站在一片無垠的原野上,不遠的山穀裡有一棵樹,樹上綴滿白花。眼前則是一片白玫瑰花海,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正在為它們修剪枝條。

“他”察覺了忒彌斯的到來,起身望向她。“他”的麵容平靜得幾乎出奇,灰褐色的眼睛微亮,似乎呈有某種完全純粹的東西。

“嗨,1182。”忒彌斯對“他”打了聲招呼。

“有什麼事嗎?”男人禮貌地問。

忒彌斯上前兩步,從風衣裡掏出一隻小信封,塞進“他”的西服口袋,又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男人愣了片刻,對忒彌斯輕輕一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開。

“他”的身影最後消失在山穀儘頭,小人忍不住問:“他是誰?”

“一些意識殘留。”忒彌斯回過神。

“意識殘留?”

“我從阿……從他的精神領域裡抽取出的、他的意識的一部分。是那個人最本源的、最乾淨的……一些相當於本能的東西。”

“你剛剛讓他去做什麼?”小人聽得雲裡霧裡。

“我讓他去幫我驗證那個問題。”

忒彌斯說:“我想知道,當他失去所有記憶,隻剩下最初的靈魂、最原始的本能,他是否還會命中注定愛上那個人、會為他放棄一切。”

她說:“我想知道一個人有機會在美夢與現實之間做選擇時,他到底是選虛假的美夢……還是殘酷的真實。”

小人搖頭:“我聽不懂。”

忒彌斯笑了笑:“你會懂的,遙。”

“遙”是小人的名字,不過忒彌斯很少提。此時,她有些茫然地望向忒彌斯。

“你和那些程序不一樣……因為你曾經是人。”忒彌斯說,“上傳時出了點差錯,你被分成了兩部分,另一部分的記憶不在這裡。”

空間扭曲,忒彌斯離開那片原野。她們再次進入風暴,重新回到球體以外的網絡空間——忒彌斯站在高牆這一邊,望著牆根處那兩隻小小的拳頭印。

“有人一直在找你……真讓人羨慕。”

“不過你該醒來了,去做你的選擇。”

遙靜靜地趴在忒彌斯肩頭,覺得那兩隻拳頭印既熟悉又陌生。

“在此之前,我得把最後一個故事講完。”

遙扭頭,忒彌斯挑了挑眉:“唔,就是你問的,‘然後’。”

遙愣了片刻,笑起來:“我想起來了,是的,然後呢?”

忒彌斯說:“然後啊……”

然後,仿生人忒彌斯想,這應該就是一切的終結了。

125年的新海泉區,她蜷縮在地牢角落,平靜地想——

她曾經無比仰慕本傑明,視他為自己的造物主,那麼信賴地依偎在他身邊,一邊看窗外大雪飛揚,一邊聽爐火“劈啪”作響……但如今,她閉上眼睛,終於意識到其實自己隻是無數複製品中的一個,隻是用於替代本傑明記憶深處那個他唯一曾深愛過的女孩……

可誰會願意做替代品呢?

她也想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那是本傑明最後一次來到地牢。

他的輪椅停在鐵欄外,被火把照成斜斜搖擺的影子。

他們誰也不肯先開口,直到本傑明平靜地說:“隻要你答應留在我身邊,像從前一樣,我可以既往不咎。”

忒彌斯笑了笑:“你不如直接清除我的記憶。這樣我就會乖乖聽話。”

是啊,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隻要關閉仿生人程序,重新修改代碼,再睜眼,她又會變成那個安靜的、溫順的、永遠坐在窗邊看書的忒彌斯。

可本傑明,你為什麼不這麼做。

為什麼,為什麼不點頭呢?你到底舍不得什麼,舍不得自己的研究成果……還是舍不得這個意外覺醒的仿生人本身?

本傑明沒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轉身離開。

“骨碌碌”的聲音漸遠,地牢裡靜得落針可聞。

忒彌斯到最後也沒有得到答案。她知道很多時候,人終其一生,隻是要一個答案。

但現在她已不再想了。

她從秦手裡帶走了那條金魚,此時正擺在手邊。Miko,它對魚缸以外的世界漠不關心,隻會在水草裡輕鬆愉快地吐泡泡,時不時對忒彌斯搖尾巴。

忒彌斯望著它透明的尾鰭,回想蝸牛區的雪與夜。

誰也不知道她在那漫長的寂靜裡思考了什麼……

她短暫的“人生”隻有18天。

作為仿生人,忒彌斯她最後留給本傑明的,除了那具雪地裡的屍體,還有一段平靜到令人窒息的錄音。

那天晚上,本傑明離開後,她對給她送飯的仿生人——其實她並不需要吃飯——對它說:“你會想醒過來嗎?你會想活一遍嗎?哪怕最後遍體鱗傷,知道一切都是不屬於你的,你也會想要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嗎?”

本傑明把這段錄音聽了很多遍。

當時,那個仿生人無法作答,錄音裡隻有一串白噪音似的微不可察的零件運作聲。

然後他聽見忒彌斯說:“本傑明,你知道你的實驗為什麼永遠無法成功嗎?”

在本傑明的地下實驗室裡,還有成百上千個五代仿生人。它們整齊地躺在冰冷營養艙裡等待喚醒,就像當年等待喚醒的阿爾文一樣。

“……因為記憶無法被偽造。修改得再完美,編寫得再精細……終究也是假的。”

隻有感受永遠真實。

感受是被烙印在生命裡的熾熱瞬間,是曾經有過的相遇與失去。這些東西永遠無法被修改……哪怕會遺忘、會模糊、會混淆,會讓人痛苦非常、無可自拔,卻依舊會在重逢的那一瞬心念一動——

比如“我見過他”。

對阿爾文來說,那隻是一個奇怪的念頭,是一個被修改、刪除、偽造過無數次的,不希望被他想起的事實。

但大雪夜裡的擁抱已永遠烙印在他心靈深處——那份感受來自於賀逐山,熾熱而堅決,隻屬於阿爾文一個人。

於是,這樣獨一無二的感受讓忒彌斯覺醒、讓阿爾文不顧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記憶,要從“1182號複製品”變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可這樣的道理本傑明不會明白。他不知道仿生人忒彌斯為什麼知曉那個地下實驗室的存在。但她擊殺仿生人守衛、逃出地牢,衝到成百上千個營養艙麵前時,一切為時已晚。

她連接了仿生人的腦機接口,奇跡般喚醒了那些從來無法“覺醒”的第五代仿生人。

她源源不斷,將18天以來的所有人生記憶轉贈給它們。

——那些在海水中掙紮的人,在貧民窟奔跑的孩子,那些街頭擦肩而過的孤獨的賞金獵人……那些真實的、鮮活的生命。

“你叫Asa,”忒彌斯閉著眼睛,輕聲道,“Asa,在他們的語言裡,‘治愈者’……你沒有父母,在孤兒院長大,喜歡遊戲……現在是一名沒有工會的自由職業者。”

“你叫K,是貧民窟裡的普通租客,擅長格鬥,喜歡打地下比賽……你不想再靠中間商危險的活計吃飯了。或許,明天,你想去執行警察那兒找一份‘機械保鏢’的工作嗎?”

她便這樣一路走,一路念,直到站在最後一隻營養艙麵前。

最後一個仿生人安靜地飄在營養液裡。

應該這麼做嗎?秦會同意嗎?忒彌斯難得感到猶豫。

可當那枚冷冰冰的、乾癟萎縮的機械心臟在眼前一閃而過時,忒彌斯發現自己無法拒絕這個誘惑。

“你……”她頓了頓,“你是一個很快樂的孩子。”忒彌斯說。

“你在蝸牛區長大,有一個很愛你的哥哥。你喜歡白鳥餐廳的胡蘿卜果汁,喜歡雙層牛肉漢堡,喜歡洗完頭後小狗一樣鑽進哥哥懷裡撒嬌……”

你會有一條金魚,她想,你得延續那個小家夥未開始便已然結束的生命。

想到這裡,忒彌斯輕輕一笑,摁下開關,成百上千個仿生人同時進入覺醒程序。

一瞬間,實驗室裡警報四起,紅色信號燈不斷閃爍,地麵劇烈顫抖,不斷有營養艙門“呲——”聲開啟。

“但是你叫什麼呢?”忒彌斯自言自語,“我沒問過你的名字。”

“那我隻能給你起一個了。”忒彌斯說。

仿生人的睫毛微微打顫,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蘇醒。而他的皮膚——他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就像秦的弟弟一樣。

於是忒彌斯說:“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

元白眼前忽閃過幾幀畫麵。女人、白發、搭在臉上的手,冷冰冰的燈管,還有流動的營養液。那些閃爍的畫麵像是某段突破壓製的記憶,皮球一樣在大腦裡衝撞著。

欲裂的疼痛使元白倒吸一口冷氣,Asa問:“沒事吧?”

“……沒事。”元白頓了頓,“我總是看見一些奇怪的畫麵,看見我在一間實驗室裡。”

“……可能程序失常了,不用擔心。”Asa抿了抿嘴。

元白沒有生疑:“我們甩開他了嗎?他是誰?說起來,我見過他。在副本裡,他說——”

“他說他叫0123,對不對?”

Asa平靜地打斷道:“0123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日期。”

104 長夜(12)

◎那是個高挑纖瘦的男人,麵容模糊,有一頭紮眼的白色短發,皮膚薄得近乎透明。◎

一個日期。

元白愣住了。他不記得這個日期有何特彆, 想再追問,Asa卻已扭頭向前。那是一個“不要再問”的表情,元白不會等到回答。最終,他把視線從Asa臉上挪開——

日期。

這便是Asa能夠向他透露的有關0123的全部內容。

天穹沉黑, 街上寂寥無人。此時距離他們倉皇離開安全屋已過去近八個小時。0123派出了不少“異形人”前來追殺, 都被Asa一一解決。它們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 這或許預示著他們已離開0123 能夠控製的範圍。

Asa鑽進一家自助便利店。

店裡沒有收銀員, 窗明幾淨, 小麵包櫃散發出黃油糕點香甜的氣息。

元白四顧片刻:“這裡藏了某個安全屋嗎?”

不料Asa腳步微頓:“不, 我隻是怕你餓了。來,挑塊巧克力!”

元白:“……”

“……這不會額外製造信息流嗎?真的可以嗎?再說……你有錢嗎?”元白滿頭黑線。

“安啦安啦,”Asa大笑:“怎麼會有你這麼乖的小孩?這是虛擬世界哎,想要多少錢, 我都可以給你。”

他揉了把元白腦袋, “啪”地打了個響指,兩指間便憑空出現一疊鈔票。

“一條代碼的事。”

元白:“……”

算啦。元白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它呢。他還真有些餓了。自打遇著Asa, 除了一杯咖啡, 他還一頓飯都沒吃過。肚皮適時傳來“咕嚕”的動靜, 元白撕了袋麵包, 坐在窗邊大口吞咽。

“所以, 他跟丟了嗎?”他問。

“嗯。我帶你走的地方都是實時數據流動很大的區域,他計算能力有限, 找到我們要花不少時間。”

“但他總是可以找到我們……就像係統一樣。”元白斟酌道。

Asa聞言一頓, 笑著瞥他:“彆想套我的話哦, 我很聰明的。”

元白:“……”

“他是人嗎?”元白噎了一下, 還不死心, 試探著問,“還是程序?那些聽他指揮的‘人’,‘觸手’,又是什麼東西?”

“他……可以是人,也可以不是。這是一個一直以來都在困擾他的問題。不過,你說的‘人’,還有‘觸手’,那些確實是他控製的數據。你可以把他想像成黑客,那些是他實時編寫的木馬。”

“和你的錢是一樣的。”

“對,和錢一樣。”Asa說,指間浮動著一點金光,“但他的編寫能力遠強於我。我沒法同時操控那麼多複雜的程序體。”

元白點頭,又撕了第二個麵包。他一邊啃肉鬆夾心,一邊翻來覆去打響指,希望自己能覺醒這個超能力,起碼——像Asa一樣變出鈔票。

結果逗得Asa大笑:“不是這麼做的。你怎麼這麼可愛?信我,打響指真的沒用。”

“所有人,我是說意識體,經過訓練後都能做到你那個程度嗎?”元白問。

“理論上來說可以。但實際上不行,”Asa道,“他們沒有權限。”

“他們?也就是說我和你、和0123,我們和其他人不同——我們有權限。”

Asa無奈扶額:“是的是的是的,你又開始了……好啦,我說,不準再問啦!”

元白隻得將下巴輕搭在桌板上。計謀又被識破,他長長歎氣:“Asa,不要總瞞著我。我想知道我是誰,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告訴我?”

“你總會知道的,這隻是時間問題。但是……不存在什麼‘我是誰’,”Asa說,“你就是你……就隻是White。”

好像在哪聽過這句話,元白疑惑地把頭扭到另一邊,“……但我還是好餓。沒有力氣。兩個麵包吞下去,和沒吃一樣。”

“那是因為麵包隻是代碼,讓你吃,是為了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給你一種虛假的進食感,”Asa解釋道:“其實,在真實世界裡,你滴水未進,身體機能不斷下降,雖然躺在遊戲艙,有人為你不斷補入營養液,但長時間待在線上依舊會使玩家陷入昏迷,直到機體細胞出現萎縮……”

元白頓時毛骨悚然。

“那怎麼辦?你說過一旦進入反世界,就沒辦法主動下線……難道我隻能看著自己變成植物人?”

“還有一個辦法。”Asa想了想,“但也算不上辦法。”

“反世界裡存在極少量的‘幸存者’——一些意識到自己被困在網絡空間的玩家。他們一直在努力尋找離開反世界的辦法,從沒有人成功,除了有一次……那個家夥為躲避係統追殺逃入安全屋,之後卻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幸存者們認為,他很可能觸發了安全屋的某個機製,回到了廢土世界……而那間安全屋也在這件事後失效了,被幸存者列入棄用名單。”

“安全屋?”元白皺眉,“你是說,安全屋可能是離開廢土世界的轉換站?”

“還記得我說過,‘沒有人知道安全屋的由來’麼。”Asa看著元白的眼睛,“它們不是漏洞,是被誰偷偷放在那的,連係統都無法處理……這說明安全屋是比係統本身更高級的存在。那是唯一有機會能逃脫係統控製的地方。”

“但……為什麼?這很奇怪,安全屋也是程序吧,怎麼會有連係統也無法修正的程序存在?”

Asa隻是搖頭,元白又問:“就沒有彆的辦法了?你呢?你為什麼可以一直待在線上?你的真身又在哪?”

Asa不語,元白看懂了他的表情。

Asa一定還有另外一個妥帖的辦法,能夠使元白安全地待在線上——但他寧願去賭安全屋,賭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也不想選那條路。因為那個選擇會讓Asa前功儘棄,Asa說,他來救元白的目的,就是“我會確保你一無所知”。

有關0123,有關他自己,一個巨大的秘密潛伏著。似乎謎底一旦被揭曉,對於元白來說,他的一切都會倏然崩塌。

“好吧。”元白妥協,“我們去找安全屋。但現在,我要買杯冰可樂!刺激一下我岌岌可危的神經係——”

話未說完,Asa已經把吸管懟到他嘴邊。

“少喝點碳酸飲料吧。”Asa說,用一種“我真是太了解你了”的語氣。

那一瞬間元白錯覺,他好像和Asa認識了很多年。

安全屋的開放有許多限製,時間、地點、開啟方式。Asa“想”了一會兒,兩隻眼睛表麵閃動過無數金色字符,最終,一行代碼鎖定下來,他回神:“走吧。”

他確定了最適合進入的安全屋位置。

他們離開便利店,冒雨進入地鐵站——這裡的地鐵24小時開放,站台無人,但列車永遠在“轟隆”前進。進入車廂後,Asa領著他一直向車頭走,坐在控製室裡。漆黑的甬道向後飛逝,車燈隻能照亮麵前不到十米的空間。

就在列車高速向前時,軌道突然分岔作兩路,元白還沒看清一切是怎麼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Asa已猛然扳動拉杆,列車驟然一扭,脫離了應有的正常運行軌道。

車停時元白還在尖叫。

“彆喊啦……”Asa無奈,“你怎麼膽子這麼小?”

“我剛吃了兩個麵包,小心我想吐。”元白抗議。

他跟著Asa跳下車廂,發現這間安全屋和之前見到的並不一樣。這裡沒有“屋子”,而是一個似乎十分普通的站台。站台向兩側長長延伸,隱沒入黑暗,沒人知道黑暗深處有什麼,元白也不想知道。

“安全屋確實長得各有不同,”但Asa逼迫元白跟隨自己向黑暗深處走,“有些看上去和正常區域沒有區彆。很多幸存者就是因為誤入安全屋才意識到反世界的存在的,你看——”

他們一直都在沿同一個方向前進,卻在十分鐘後,回到了最初下車時的“起點”。

——這是一個閉環結構車站,安全屋的空間被扭曲了。

“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觸發機製?”元白問。

“找。”Asa答,“如果我猜的沒錯,安全屋就是唯一能離開反世界的出口……那麼那個‘人’既然能在係統眼皮底下放置安全屋,‘他’也一定能在安全屋裡留下指引線索。”

“什麼樣的線索?”

“不知道。”

“……”

元白沉默:“你知道我們這個計劃聽起來真的很不可行麼……”

“轟隆”的聲音漸近、漸響,新一班列車駛入車站。

元白忽捕捉到“唰”的微弱動靜,他循聲看去,發現站台中央,那麵巨大的廣告立牌上,張貼的所有娛樂海報與新聞全部刷新了。

右下角印著一塊數獨,小宮格裡零星空著十幾個未填數字。

如果賀逐山在現場,他會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高級密碼程序,空格提示密碼位數,密碼可以是數字,也可以是字母,而密碼可以隨時變更——根據報紙的刷新而刷新。

但元白對密碼並不熟悉,心算片刻,得出數獨答案,用筆填入其中,安全屋沒有任何反應。

“不是這個嗎?”元白聳肩。

Asa卻在閱讀報紙上的其它內容。

“來自孤兒院的夜行殺手——你會束手就擒嗎?”

加粗加大的標題下浮著一張黑白照片,破敗的孤兒院籠罩在秋日寒潮中,落葉紛紛裡,一個男孩回過頭——他被挖去了眼睛。

“怎麼了?”

Asa周圍氣壓一低,元白敏銳察覺。

“……沒什麼,”Asa微微眯眼,歪了歪頭,“……這是我……我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

“你在孤兒院長大?我不知道哎。”元白望向報道,他在那兒捕捉到了幾個詞組,“補助費貪汙”、“財政漏洞”、“暴力案件”和“Cyb改造人”。

“……我聽說,他們會把孤兒院的孩子抓去改造,植入各種特殊義體,變成沒有思想的……富人的玩具。”元白輕聲道,“你有那樣的朋友嗎?”

“有。”Asa垂眼,“但是都過去了。”

提坦是一座藏汙納垢的罪惡之城,一切奢靡繁華都建立在血肉白骨之上。元白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Asa,隻得視線下移,繼續閱讀下一段報道。

“驚悚魔術:行動隊員被當街碎屍,凶手卻逃之夭夭!——你會良心難安嗎?”

“‘你會良心難安嗎?’,什麼意思?”

這段報道是說,128年3月,古京街區域發生了多起針對秩序部行動隊、執行警察的連環殺人案,凶手戰鬥力和反偵察意識都很強,至今沒有落網。

報道下方依舊附著張現場照片。那是在一家中餐廳門口,屍體血肉模糊地橫在地上,執行警察拉起黃色警戒線,元白忽然注意到什麼:

“……那是我嗎?”他不敢置信地盯著照片,中餐廳正門的大玻璃窗隱約映著個影子:他看見自己穿著件米色風衣、戴著頭罩式耳機,正一邊騎車路過,一邊頻頻回頭。

“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甚至沒去過這個地方……”

Asa沒有說話。他從元白念出“你會良心難安嗎”這七個字開始就陷入沉默。他盯著報紙的某一處,神色平靜,但元白忽然發現,他攥緊的拳頭在微微發抖。

“Asa?”

“你看這兒,”Asa忽然說,像是猛地從某種狀態抽離,“這個日期,報紙發售的日期,一直在閃爍,但是沒有變化。”

元白被轉移了注意力:那行日期不斷扭曲、抖動,很快,變作一團無序亂碼。

廣告牌再次刷新,新一班列車呼嘯而至。冷風裹挾著某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穿過黑暗甬道殺至兩人麵前。

元白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轉換車呢?”

Asa扭頭。

“如果這裡是安全屋,那麼就應該存在通往另一個安全屋的轉換車。可是這裡隻有地鐵……那我們要怎麼前往下一個安全屋呢?”

Asa皺眉,還來不及說什麼,元白已經走回車廂。

列車啟動,他們抓著扶手杆,隨列車飛速向前。列車再次停靠在站台邊時,車門外還是那麵廣告立牌。“唰唰”,它抽動起來,刷新出新的圖片與報道。

——旁邊的海報則變成了忒彌斯的大宣傳畫,是一張半身像,正對兩人露出優雅的微笑。

“不會吧……出不去了。”元白喃喃。

“不對。”Asa沉聲,似乎意識到什麼,眼瞼處的“ASA”標誌亮起白光,瞳孔前再次飛速閃過金色數據流。

忽然,他頓住了。

元白緊張起來:“怎麼?”

“……這裡不是安全屋。”Asa說,“或者說,這是一個已經廢棄的安全屋。”

“安全屋清單是剛剛更新的,最新數據顯示,這個安全屋已被係統封停,封停時間是……我們進來的十分鐘前。”

話音落下瞬間,優雅的腳步聲“噠”、“噠”越來越近。

一個人影從黑暗中浮現,元白逐漸看清,那是個高挑纖瘦的男人,麵容模糊,有一頭紮眼的白色短發,皮膚薄得近乎透明。他穿一件長至腳踝的黑色風衣,手裡拎著把齊人高的長刀,在不遠處站定後,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望向二人。

他的瞳孔也是漂亮的銀白色,璀璨仿佛夜河中一閃而過的流星。

“你……”元白一頓,覺得自己在哪見過這個人。

然而Asa反應比他更快,立刻將元白拉到自己身後。

“……維修員。”他冷聲道。

是崔曾經遇到的維修員。

“晚上好!我看看……”維修員對Asa散發的敵意漠然不理,隻是歪了歪頭,露出一個稱得上迷人的笑:“哦,逃犯編號S-021,也是非法程序7-001——終於找到你了,我總是在因為你加班。”

Asa不說話,維修員也不在乎,聳了聳肩,看向元白:“至於你……”他從袖子裡摸出追殺令,認真看了半天,“真奇怪,你沒有編號。但是無所謂!”

他收起笑容:“新世紀1年9月3日,對在逃非法程序7-001、未編號程序進行維護性刪除。”

“命令確認,立刻執行——”

手中長刀在瞬間化作萬千銀刃,浮動於兩人身側。下一秒,隨維修員話音落下,沒有任何猶豫,銀刃如密針細雨一般,以天羅地網之勢向二人撲去。

105 長夜(13)

◎“賀逐山”抽搐兩下,向側一歪,再也沒了動靜。◎

天穹深黑, 夜星閃爍。入夜後,城市街頭依然熱鬨喧囂,川流不息。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徐徐駛過, 靠邊停下, 男人下車, 拉開了自助便利店的玻璃大門。

便利店內還有兩三名顧客。男人在貨架間遊蕩, 直到所有顧客結賬離開, 隨手拎了一支橙味汽水。

就在他接入自助收銀機掃碼結算時, 那隻白皙修長的手忽長摁住回車鍵。

下一秒,小小的收銀機屏幕被雪花覆蓋,各種代碼不斷閃動,直到程序運行結束, 一行字符浮現而出。

男人眨了眨眼, 將汽水放回冷藏櫃,推便利店玻璃門時順手摘下兜帽——正是進入反世界的賀逐山。

賀逐山植入收銀機的是CAT研發的追蹤程序,可用於追蹤指定代碼。結果顯示, 兩小時前, 元白進入便利店, 買了兩塊麵包、一支可樂, 之後消失在附近的地鐵站。

根據機械師的指示成功進入反世界後, 阿爾文負責尋找小野寺遙,賀逐山則要負責帶回元白。元白的信號一直很活躍, 穿梭於城市街頭各個角落——似乎在躲避什麼人, 元白很可能發現了什麼。

此時正是反世界的夜晚, 地鐵站內人流稀少。隻有幾名剛下晚班的年輕白領在站台邊或坐或站, 等待列車進站。賀逐山環顧四周, 沒發現任何異常。元白乘坐的列車開往“人工湖”方向,根據線路圖上的站名判斷,那趟列車多半從市中心開向住宅區。

列車呼嘯進站,掀起站台上女乘客的白色長裙。

賀逐山走進車廂,車廂內的座位打橫放置,但更奇怪的是,車內沒有一名乘客——穿堂寒風從前至後悄然拂過,幾乎令人不寒而栗。

他微微眯眼,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久,鈴聲響起,車門關閉。

白領們無一起身,無一上車,仿佛視這輛列車為無物。

賀逐山思慮片刻,緩緩靠在椅背上。列車啟動,徐徐向前。

線路圖顯示,列車馬上就要進入地上軌道,從“廣場大街”到“人工湖”這一段,列車都要在地麵上運行。

很快,“唰”的一聲,列車破土而出,天幕遼遼,在飛速中向後逝去。

不久,列車再次進站,這一回停靠在“花園路”。賀逐山透過窗戶向外看: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聞聲抬頭,疊起報紙,十分優雅地走上車。

然而,將將走進車廂幾步,她卻忽地頓住,片刻後,扭頭下車,狂奔回原位,又翹起腿,閱讀報紙上的新聞。

列車再次啟動,繼續向前,“四季新城”,幾名學生走入車廂,同樣上車後又轉身離開。

“長思”站,無人候車,直到催促鈴響起時,一位男士才夾著公文包匆匆跑來。但踏入車廂的第一秒,他也像是意識到什麼,驚恐無比地敲打車門,硬是觸發了緊急程序,又夾著他的公文包落荒而逃。

至此,車廂裡始終隻有賀逐山一人。列車在寂靜中高速向前,月色如水,窗外兩側已能看到人工湖的影子。

列車自湖麵掠過,就像一枚子彈,劃出長長一條水波。

天幕如穹頂一般籠罩一切,在寂靜裡,隻有星與月凝視著這一世界。

忽然,窗外一切驟然消失。列車陷入混沌的黑暗,呼嘯風聲乍起,仿佛鑽進了某個漫長的沒有止境的隧道。

但這一段路線並不經過任何隧道。

賀逐山並不說話,隻是仰靠在座位上,側頭凝望窗外,仿佛未察覺任何異常。

“對方”先按捺不住。

最終,他率先開口:“你是怎麼發現的?”

車廂裡沒有人,他的聲音像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無處不在。

“……那些人本該上車,但他們沒有,”賀逐山緩緩睜眼,“這說明根據係統設定,他們本該乘坐這班地鐵,沒有上車,是因為察覺到這般列車程序有異——被你篡改了。”

“既然你已經發現,又為什麼不下車?”

“因為我想知道你會帶我去哪。”賀逐山平靜道。

“你知道我是誰?”那聲音笑了笑,“你是怎麼知道的?”

話音落下,就在賀逐山對麵,光點彙聚,一個少年憑空出現。

他盤腿而坐,對賀逐山歪了歪頭,正是0123。

“需要替你解釋嗎?”賀逐山對他的出現沒有任何意外,“我以為,你在副本裡做了什麼手腳,我們都很清楚。”

“當然需要,”0123笑起來,“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危險的人類……我想知道你的程度在哪。”

賀逐山垂眼看他片刻,似在思索有沒有這個必要,最終漫不經心地彆過臉。

他整理好思緒,緩緩開口。

“那個副本脫胎於遊戲‘巴彆塔’的第99關,”賀逐山說,“在巴彆塔論壇裡——多個複盤帖子都指出,99關最大的難點是來自係統的欺騙——係統聲稱本輪遊戲共有12名玩家參賽,但其實,其中一個玩家,是係統偽裝。”

“‘鬼’確實存在,但它永遠和‘老奴’這一角色綁定。係統永遠扮演‘老奴’,永遠扮演‘鬼’,也就是說,真正的11位玩家永遠屬於同一好人陣營,隻因係統的一句誤導性暗示,便陷入永恒的相互猜忌。這是‘巴彆塔’的奧義:‘上帝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

“我們所參與的副本與巴彆塔99關原本的樣子沒有太大區彆。隻是因為一點意外,‘老奴’不再受係統操控,而是由忘記了自己亦是玩家的崔扮演。他把自己錯誤地劃歸為‘NPC’,使我們從一開始就走入誤區。”

“但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好事。”賀逐山微微一頓。

“因為十分巧合,第一天晚上,崔作為‘鬼’,選擇獵殺的人恰好是你。也就是說,第一天晚上,你確實沒有說謊。你遲遲沒有下樓,的確是遇到了化身為‘鬼’的崔的追殺。隻是你十分幸運,成功逃脫,並在第一時間掌握了‘誰是鬼’,這一遊戲最大謎底——然後,你決定煽風點火,通過各種辦法,讓剩下的玩家互相殘殺。”

0123笑而不語,似乎要對賀逐山的所有判斷全盤肯定。

“你下樓,神父對你的身份提出質疑。你乾脆順水推舟,借著他的話開始演戲。”

“你選定了修女莉莉和假神父,讓他們錯以為自己真的是‘鬼’——”賀逐山緩緩道,“那把刀,那把放在莉莉床頭的不屬於副本的非法程序小刀,是你帶進來的。然後你又在第一天晚上,非法修改了係統時間,操縱崔殺死盧卡斯‘熾之刀’的同時,讓神父錯以為自己有不在場證明,從而迫使他主動找上門來和你結盟。”

“事實上,假神父應該在第一天就發現了自己身份的異常,所以他才會一直把盧卡斯緊緊抓在身邊,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凶手——這也是為什麼盧卡斯出事時他那麼緊張——而後來,你假意向我‘投誠’,隻說了當天晚上發生一部分事情,我猜,你告訴神父你有屏蔽器後,還對神父說了更重要的話——”

“‘我知道你不是真神父,因為我才是。但彆緊張,我和你都是鬼。明天,我們要想辦法嫁禍Error。’……大概是這樣。你從一開始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是什麼,隻是你沒有選擇解鎖。”

0123肯定地點頭,列車繼續呼嘯向前。

“第二天,分組時,你故意把漢斯和我們放在一起——和‘謬’,你看出我們之間有非同尋常的關係——這一天找到了什麼線索並不重要,因為漢斯一定會死,會死在我身邊。於是你告訴神父守在那間廚房門口,零點一過,務必帶著其它玩家闖入‘案發地’,以此坐實我的嫌疑。”

“我曾經想過,那天,幕後黑手不惜暴露修女莉莉是第三隻鬼的事實也要坐實我的嫌疑,是為了借眾人之口將我處死,畢竟這比對我暗中下殺手簡單。但後來,進入石室後,我知道不是這樣——首先,‘三隻鬼’是無稽之談。White給我的那張紙條,那些暗示性的字跡是你寫的,從一開始,你就在配合係統引導玩家往錯誤的方向走。其次,你算準了我會選擇進入密室,算準了我希望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同時通過觀察誰被殺來驗證對玩家身份的猜想……所以,你是故意要我進去的。畢竟,在忒彌斯眼皮子底下,你能修改的係統代碼不多,時間已是極限,所以你隻能依賴整個副本裡最強大的力量來殺我——那就是崔,老奴作為‘鬼’時被規則賦予生殺大權。”

“不過,你沒有把希望完全投注在崔身上,就像你說的,你並不知道我的程度在哪。所以同時,在密室外,你策劃了那場大霧,你在大霧裡混淆時間——當你得知崔並沒有得手後,立刻殺死神父滅口。你特意告訴我神父是在零點死的,因為你不想我意識到這兩件事之間的聯係。”

“以上所有推斷都建立在一個既定事實上,那就是……你非常希望‘殺死’我。一開始,我想不明白原因,因為對我來說,那隻是一個賬號,即使死在副本裡,也不過是被注銷……直到後來,有人告訴我,熾之刀、漢斯,包括神父在內,他們的賬號數據都消失了。然後,我想起了White和我說的……海市蜃樓——你看,他的賬號ID其實是Qin,但我用他的本名‘White’指代,你也知道我在說誰。”

“——崔曾經告訴我,副本裡存在三個異常程序,格林是其一,而另外兩個,一個是你,一個是White。”

“你們不是人類。程序也好,人工智能也罷……你們是機器。”

列車陷入短暫的寂靜。

“你是機器,還是一個擁有很高權限的機器。”

0123的笑容微微凝固,顯然賀逐山掌握的信息超出了他的預料和容忍限度。

他眼神微寒,但賀逐山平靜與之對視,仿佛未曾察覺那冰冷如霜的殺意:“這是為什麼第一天晚上你能從崔手裡活下來,也是為什麼第二天你可以短暫修改係統時間。是為什麼你可以小範圍地操縱崔……因為你本身就是代碼。是偽裝成人的程序。”

“他們的賬號數據不是消失,而是被你吞噬。你想‘殺死’我,也是為了得到我的數據,說得更直白點,得到我的意識,我猜測你可以接納這些代碼,使其融合進化成更高級的智能程序體……那麼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廢土世界’是什麼,甚至你可能知道反世界的存在……是你強行把White留在線上,對不對?”

0123忽然放鬆下來。

“你是一個意外之喜,”他說,“最開始進入副本,我隻是來找White。我沒想過會遇到你這麼聰明的人類,這麼強大的意識體,得到你的代碼對我來說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我想變得更強,我必須放手一搏。”

“你說的沒錯,”0123聳肩,十分輕快地晃了晃腿,“White並不知道自己不是人類……那個‘海市蜃樓’,是我們程序中的一種缺陷,就像一部分人類的腦神經成像係統無法識彆特定圖形一樣……我相信White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賀逐山問。

“因為這樣做使我開心,因為我有能力這麼做,因為我討厭人類……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人類總是有那麼多為什麼。”

“你是程序嗎?還是人工智能?”

0123聞言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嘲諷般:“都不是。我是一個低劣的廢棄仿生人。”

125年1月23日,地下實驗室。

紅燈閃爍,警報狂響,忒彌斯喚醒最後一個5代仿生人“White”後,起身向室外走去。天穹漆黑,大雪漫漫,她決定在第一次睜眼、第一次看到本傑明·阿徹的小花園裡清空自己的全部記憶,她要作為作為一個仿生人死去,使一切有始有終。

然而,她走出實驗室,路過機房時,意外發現一隻開啟的營養艙,一名仿生人被送入處理器。

處理器是某種巨型電極頭罩,用於修改仿生人的腦部程序。

那是一個亟待銷毀的4代仿生人原型機。

小仿生人大聲尖叫、哭泣,眼淚滾滾落下,乞求身旁的仿生人士兵放過它,它不想被刪除重啟。

——所有4代仿生人原型機都曾被注入過記憶和智能程序,以用於完成擬人化實驗測試,這意味著它們都曾堅定地相信過自己是人,並和假扮成其親朋好友的研究員共處過很長一段時間。

但那名戰鬥型仿生人不會理解它的絕望,亦不會為它的眼淚停下腳步,當小仿生人奮力掙紮時,它發出警告,警告無果,它對小仿生人實施了武力壓製。

4代仿生人無力反抗,遍體鱗傷,睫毛被血凝結,顫抖著束手就擒。忒彌斯無法置之不理,快步上前:她的智能程序、武力係統與等級權限都遠高於這款戰鬥型仿生人,對方隻得乖乖退後。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憤怒地質問。

士兵:“該仿生人已被係統判定為低能殘次品,不適於重新投放市場,或是用於實驗。出於成本效益考慮,被命令予以刪除。”

“……你們這是在殺人!”

士兵隻會機械重複:“該原型機已被係統判定為低能殘次品,命令予以刪除。”

你無法和一台機器講道理——忒彌斯失去耐心,隻得揮手讓它離開。

她將小仿生人放在實驗桌上,仿生人已因中樞受損陷入昏迷。

忒彌斯接入了它的內部係統:那裡簡直一團糟,各項軟體極不穩定,記憶數據受損,擬人程序亂碼,這樣下去,即使仿生人能夠蘇醒,蘇醒後也可能隨時崩潰。可是徹底修複這些程序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不及了,本傑明正在趕來地下實驗室的路上。

於是忒彌斯做了一個決定。

125年1月23日,她將那18天以來自己的記憶,包括如何喚醒5代仿生人,全部導入至這名仿生人大腦。在那間冷白色的地下實驗室裡,忒彌斯對它下達了最高指令。

“你要替我保護那些被我喚醒的仿生人,保護他們不被本傑明追回處理,保護他們……永遠不要意識到自己並非人類。”

“她沒有給我起名,或許她從潛意識裡就認為我算不得人。所以,我隻能叫0123。”

少年彎起嘴角,再次露出他那標誌性的甜美的笑。

賀逐山終於知道這笑熟悉在哪裡——它脫胎於忒彌斯,而忒彌斯,她的大頭像在提坦市街頭隨處可見。

“但是這公平嗎?”0123冷笑,聲音陡然陰沉,“不,這很自私,自私……無恥!”

“那些仿生人和我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她的‘慈悲’,我就要像一個機器一樣永遠為它們賣命……我無法違背那條該死的指令,因為她擁有全提坦最高的權限。”

仿生人在提坦並不受待見。它們不僅是管家、仆人、奴/隸,趁手的智能工具,有時還是購買者的情緒發泄對象——它們會像真人一樣感到疼痛、流血、嘔吐,但它們隨時可以被送去維修,所以常有人肆無忌憚地對它們使用暴力——而且因為仿生人體內存在三大原則,它們永遠不能攻擊主/人。

仿生人覺醒時有發生。

提坦專門成立了搜捕部門,搜捕部門會根據報案發布懸賞令,對逃跑的覺醒仿生人進行通緝,這就是賞金獵人經常接的活——找到那些仿生人,識彆、逮捕、徹底銷毀,提著它們刻有出廠編號的專屬零件回家領賞。

提坦市到處都設有稽查站,用於揪出隱藏在市民中的仿生人。

那樣的日子對誰來說都不好過,0123不會是例外。

“那些5代機器,隻不過是比我高級一點,隻不過是受到忒彌斯保護,就可以心安理得、沒有顧慮地用彆人的身份來生活。我呢?我又做錯了什麼!它們甚至像人類一樣隨意打罵仿生人——真可笑,明明它們自己也是機器。”

“這種痛苦你永遠不會理解。那種從一開始就清楚知道自己隻是一台機器的憤怒——人類都是騙子,你對他再掏心掏肺,隻要得知你是機器,他們就會立刻為了那點懸賞金出賣你……”

0123寧願在那天晚上就被銷毀。而不是永遠地生活在緊張、恐懼、扭曲裡。

他嫉妒那些仿生人——它們最大的幸運就是“一無所知”。

“所以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0123說。

“一旦有違反指令的念頭,我就會遭到電擊……我和那些擺在櫥窗裡的仿生人商品沒有任何區彆,隻是另一種形式的被忒彌斯栓在腳邊的狗——”

“所以我黑掉了那條代碼。代價是那具身體被徹底燒毀。”

小布魯克林區,0123的家中,那條金魚忽然睜眼。

如果秦禦在場,他一定會認出,那正是多年前他送給弟弟的金魚“Miko”。

金魚微微擺尾,牆壁“轟隆”作響,一間密室霍然出現,牆上指示燈閃爍,那裡頭竟整整齊齊站著滿滿一房間的各型號仿生人。

指示燈在一名仿生人頭頂停下,它猛地睜眼,向前一步,雙眼無神地走至魚缸邊。

魚肚微微亮起——那藏著一枚微型芯片——芯片竟通過一條透明光纖與魚缸旁廢土箱接口相連。仿生人接入另一條數據線,信號以白光的形式在魚與仿生人之間快速流動。藍眼睛裡逐漸浮現出情緒——“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個酷似忒彌斯的笑容。

那枚微型芯片裡儲存的是0123的所有代碼——他不再幻想與人類平起平坐。

他要成為更高級的機械生命,將人類徹底踩在腳下。

此時,在反世界列車上,0123咧開嘴角,笑得極其燦爛:“所以,我違背了她的命令,我要讓那些仿生人相互殘殺,讓它們想起自己隻是一坨廢銅爛鐵,讓它們痛哭流涕,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我吞噬。”

“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他起身,“我要帶你到哪裡去?”

“——我要吞噬你。加入我,變成我的一部分。新世界即將到來,所有人類都要變成代碼,到時候,我們一起融合成更強大、更高級的智慧生命,我們就會是那個世界的主宰——”

“不可能。”賀逐山冷冷打斷。

“這由不得你。”0123放聲大笑。他的身體漸漸透明,狂風亦呼嘯而起。忽然,列車急停在原地,車廂開始“嘎吱”、“嘎吱”地向兩側扭曲,首尾相接,變成一個完美的閉環——他把賀逐山困在了這個特殊空間裡。

“這是一台‘粉碎機’,”0123說,他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飄來,“空間裡的所有數據,包括你,都會一點、一點、一點,被慢慢粉碎,慢慢吃掉。”

“而反世界沒有下線機製。即使有人強行切斷連接,你的意識也會被困在線上。——況且,不會有人切斷連接了。”

數據傳輸完畢,0123進入備用仿生人身體。他離開陰暗的小布魯克林區,乘車進入古京街。

他從老板那裡摸到了賀逐山的IP地址,那間古京街的小出租屋——

仿生人一腳踹碎玻璃窗,林河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嘎吱”一下扭斷了脊柱——仿生人的力量以噸為單位,鮮血自林河身下緩緩蔓延,但它置若罔聞,殘忍地踩過他的身體。

它推開門,元白正躺在遊戲艙裡。秦禦不在,仿生人聳肩,似乎是感到有些可惜。

它站在遊戲艙邊,居高臨下俯瞰元白的臉。

手指親昵地撫摸元白的臉頰,仿佛是在撫摸夥伴。但緊接著,仿生人指間彈出鋒刀,它猛然刺向元白眼眶——鮮血“噗”地噴射而出,濺了仿生人一臉。

但它在粘稠血肉中繼續摳挖:“咕唧”、“咕唧”……直至它完整地將一整顆眼球都從神經纖維束上剝離下來——

眼球背後刻著小小的一行代碼,“EOS-5-HME-test-02003”。

那是White的仿生人序列號。仿生人玩味地把弄著那顆血腥眼球,片刻後,微微勾起嘴角。

“噗呲”一聲,它將眼球捏爆成白紅渾濁的腥惡液體。

之後,它回到客廳,走向那台降溫遊戲艙。

艙麵正反射著一層薄薄月光,使其下昏睡的人麵容不清。

如果仿生人仔細分辨,它會發現,搭在眉梢的發尾呈棕褐色,躺在這兒的是阿爾文,不是賀逐山。

不過仿生人顯然並不打算掀開降溫艙蓋,它很自信,認為沒有必要。它隻是扭頭看了眼虛擬屏幕,數據顯示該遊代碼信號正處於反世界,在一個無法檢索的異常空間來回打轉。

於是仿生人笑了笑,關閉降溫艙電源——

“咖嚓!”

仿生人指骨變作鋒利匕首,以手為刃,擊碎降溫艙玻璃表麵,一刀捅穿了“賀逐山”胸口。

它微笑起來,緩緩握住胸腔內奮力彈跳的那個它永遠也無法擁有的器官——

五指驟然用力,向掌心狠狠一捏,心臟碎成千萬塊屑肉飛濺而出。

血噴射出三四米高,屋裡彌漫著濃重血霧。

“賀逐山”抽搐兩下,向側一歪,再也沒了動靜。

106 長夜(14)

◎阿爾文的精神元腺體長在心臟內部。◎

阿爾文進入反世界後不久, 就在街頭撞見了熟悉的人影。明月高懸,宛如湖鏡,清冷的輝光落在忒彌斯那頭白色長發上,仿佛照亮一匹波光粼粼的綢緞。

街上人來人往, 但除了阿爾文, 沒人能看見忒彌斯。

她走到阿爾文麵前, 輕輕一個響指, 周圍一切倏然消失。

漆黑將阿爾文吞噬, 他不知道這種狀態到底持續了多久。

周圍再次出現光亮時, 忒彌斯正站在一隻巨大的透明球體下方。

這是一個特殊空間,那令人心生畏懼的巨物是唯一存在。球體直徑約莫十幾米長,是一個巨大的溶液艙、反應器,像小行星一樣勻速傾斜旋轉, 期內霧氣彌漫, 看不清裝著什麼。但在球體以外——幽綠色的字符數據流不斷流動,它們從四麵八方奔湧而來,齊齊沒入球體深處, 直至消失不見。

“這是源處理器。”忒彌斯說。“新世界唯一中樞, 是支持這個線上人類文明穩定運行的唯一動力。”

“源處理器?”

“過來。”忒彌斯對阿爾文招手, “看看就知道了。”

阿爾文走上前去。

他順著字符數據流動的方向一路向前, 來到源處理器麵前。他學著忒彌斯的做法, 將手掌輕輕貼在處理器表麵——冰冷的觸感刺痛掌心,內部的白霧隨之緩緩散去, 其中, 曾經有序排列的綠色字符代碼被徹底打散, 變成一個個單字節碎片, 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處理器內不斷旋轉、碰撞, 發出尖銳的聲響。

忽然,一些碎片停下來,懸在空中,像是被挑選而出。很快,更多的碎片浮出,它們被某種力量組合在一起,有序地打包、壓縮,變成一個光團,“咻”一聲衝出源處理器,像掙脫了什麼東西。

白光在霧氣中來回亂竄,忽然鑽進阿爾文的眼睛。

阿爾文看到了一些畫麵——一個酷似崔的人正坐在沙發上喝茶看報。

再要細看時,忒彌斯輕輕提起阿爾文手腕,結束了他與源處理器的接觸。

這使阿爾文猛然從“窺視”狀態中抽離,不由過電一樣微微喘息。而源處理器已再次升騰起白色大霧,飛旋的綠色字符龍卷風消失不見。

“這……這是什麼?”阿爾文難掩震驚,不敢置信地望向忒彌斯。

“我說過了,源處理器。”忒彌斯平靜道。

“你所看到的,被投入其中的數據,是所有被上傳到新世界的人類意識。”忒彌斯張開手,任憑那些綠色字符串像流水一樣從她的身邊溜走,源源不斷,永無止儘,彙入終點,“這些數據會被導入源處理器,在源處理器裡被打亂、重組、和彆的數據進行隨機融合……”

“然後,源處理器會生成一個新的數據體,就像剛剛你看到的那個一樣。沒錯,它抽取到了一部分崔的意識,還有來自其他12087個人類的意識。源處理器就這樣將它們組合在一起,編寫好一個人的性格、樣貌、膚色、遺傳病、習慣和愛好,編寫好他的人生,然後按照需求投放——”

忒彌斯輕輕揮手,畫麵呈現在阿爾文麵前。

新世界內某家私立醫院病房,一位滿頭大汗的母親正抱起臍帶未剪的新生嬰兒,露出一個疲憊卻歡悅的笑。

源處理器“孕育”了一個“新人類”。

阿爾文瞳孔微縮,意識到了什麼。

他站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忒彌斯並不催促,她有相當的耐心,願意給人類充足時間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

直到阿爾文開口:“……這就是水穀蒼介的‘新世界’。”

“不僅僅是將人類送進缸中之腦,而是更徹底的,將人類變成另一種生命形式。數據生命。”

“你認為這是生命嗎?”忒彌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頭。

“本傑明知道嗎?”阿爾文問。

“不知道。他想做的隻是通過‘上載’來備份保存人類意識,解決生老病死的問題,但他不知道水穀蒼介甚至沒打算允許人類繼續擁有肉/體。”

“……水穀蒼介通過仿生人、通過遊戲艙轉移了絕大多數玩家的……現在提坦是座空城。”阿爾文低聲。

“沒錯。”

“……那些人呢?他們在哪裡?水穀蒼介瘋了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具體的市民身體轉移地點,我暫時不能告訴你。”忒彌斯說,“但他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你知道他有嚴重的血液病吧——病毒入侵了他的大腦,還有不到半個月他就會死。他舍不得死,起碼舍不得這麼孤苦伶仃地去死,所以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給他陪葬。”

“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忒彌斯上下翻動口袋,找出兩枚藍牙耳機:“你聽。”

阿爾文沉默片刻,將耳機戴上。

一陣粗糙的噪音低鳴震動,像針一樣刺穿了耳膜。

“沙沙——”

“沙沙——”

那是某種堅硬外殼快速摩擦沙礫的聲響,高頻、低頻,相交混雜,仿佛狂風席卷石窟,又好似有人在念一種中古世界的已然失傳的密語,正貼在阿爾文耳邊竊竊引誘。

阿爾文感到熟悉,他覺得自己一定在哪聽過這聲音。

——那是在地下城,黃沙如霧,風暴走石,賀逐山坐在石窟上方,靜靜擦拭他那把機械長刀。那時,除篝火的“劈啪”聲以外,外麵就是這個聲音。

巨大的地下沙蟲爬過死亡之海。

“沒錯,地下生物。”忒彌斯似乎能夠讀取他的念頭,笑著說,“你見過的。”

“那些在地下世界為非作歹的變異節肢動物,它們擺脫了‘生物鐘’的限製,開始頻繁攻擊地下城,地下世界約70%的城池已變作廢墟,變成沙蟲們的後食堂。很快,它們將不再滿足於僅僅統治悶熱的地下世界——聽到那個‘滋——’的聲音了嗎?”

忒彌斯說:“它們在鑽洞。很快就會挖出一條通往地上的路。”

“人類很難對付它們,”忒彌斯說,“我替你們算過了,人類打贏這場戰爭的可能性不足30%。那些生物的外殼太堅硬,刀槍不入,扛得住5級以上的炮火轟炸,吐出的分泌物又是高濃度強酸,見血封喉,溶骨噬肉……”

“所以水穀蒼介做了一道數學題。”

忒彌斯說:“一名成年人被食用後,所提供的能量大約夠地下生物維持約2天的正常生命活動。據估算,地下生物的數量在10萬隻上下,提坦市的所有人口足夠它們在低繁衍速度條件下生活20年——屆時,第一批人造人已經完成培育,仿生人會將人造人不斷投喂給地下生物,同時負責維持地麵發電係統的正常工作——人類便將通過這種方式和新物種共存。”

“你在開什麼玩笑,”阿爾文冷聲道,“這是殺人。”

“如果不這麼做,地球人口會在20年內迅速銳減至不足10萬。10萬可不足以維持人類基因多樣性。”

“阿爾文,我很早就提醒過你了,”忒彌斯說,“我看不到好結果。你們的努力是徒勞的。水穀蒼介的行為看似殘忍,但其實是唯一理性的選擇——地球已不再適宜人類生存,人類需要以新的、更高效的方式延續自己的文明——”

“絕不會是通過這種方式。”阿爾文打斷道。

忒彌斯不說話了,她保持一種溫和卻高高在上的姿態凝視阿爾文。她的眼神平靜,透著憐憫、同情,還有一絲作為人工智能的不屑。

“否認並不能改變事實,”她說,“況且,我認為這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啊……”

她笑起來,再次揮了揮手。

源處理器的濃霧散去,阿爾文眼睫微微一顫。

哪怕隻是一個背影,一個被午後陽光籠罩的模糊影子,阿爾文也能一眼認出賀逐山。

那是一間小審訊室,隻有一線窄窄的窗。一束暗光斜斜照入室內,“賀逐山”就坐在那道光裡,坐在那張冰冷的訊問椅上。

他穿著一件白襯衫,下擺整齊束入黑色西裝褲裡。皮帶將腰部線條勾勒得很完美,西服外套披在肩上,借此掩蓋那稍顯瘦削的身形。

阿爾文不知道在新世界裡,“賀逐山”正扮演什麼角色……但對方沒有對他嚴加看管,沒有用刑,甚至沒有銬住他,隻是在他麵前放了一張紙,一支筆。

似乎在等他妥協。

時間就那麼慢慢過去了,“賀逐山”一動不動。

直到那線光逐漸偏斜,最終從他的身上完全消失,他才微微抬起頭,看向窄窗——窗邊落了隻麻雀,他在看麻雀如何埋頭苦尋米粒。

有人進來了——那是一個穿一身筆挺軍裝的高大男人。男人很健壯,站在“賀逐山”麵前,就像一座山,將他完全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裡。他說了什麼,阿爾文推斷,大概是在問,“您還沒有想好嗎”。

“賀逐山”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他在那個世界也是如此高傲冷漠,絕不向任何人低頭,因此隻是擼起袖子,看了眼表——“我還有一堂晚課。我不想影響正常教學。”

他是一名大學教授。

軍官笑了笑,似乎被這句話逗樂了。

他招招手,幾名下官站到“賀逐山”背後。

“如果您不同意的話……”軍官如此說道。

忒彌斯就在這時關閉了畫麵。

“如果他不同意的話……他們會對他做什麼呢?”她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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