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莫比烏斯(14)
◎“賀逐山,你必須親手殺死我……因為我就是那道門。”◎
門關閉了。
直到水流彙合, 再度凝作平靜的海麵,那兩個人的身影也沒有出現。尤利西斯漠然看了一會兒,隨即垂眼,轉身離去, 獨自走向海底。
海底有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通道, 三米寬, 四米高, 橫在幽暗冰冷的海底逆流中間, 阿爾弗雷德正坐在不遠處。
阿爾弗雷德, 他瘦削、單薄,身型像一張雪白紙片,一片透明的,隨時會被吹破的蟬翼。
阿爾弗雷德注意到尤利西斯, 立刻站起來, 用目光表詢他的疑惑。
“他們在另一邊入口,”尤利西斯隨口扯了個謊,“我們等下去終點會和。”
阿爾弗雷德跟在尤利西斯身後。漫長的通道很深, 很黑, 並且越走越冷。尤利西斯打了個響指, 二人身前浮起一團螢火般的光, 帶著點暖意, 引著他們向前。不過還是聽見微不可察的吸氣聲。尤利西斯頓了頓,回頭伸出手。阿爾弗雷德猶豫片刻, 讓他牽住。
手掌很柔軟, 被尤利西斯握住手腕時, 阿爾弗雷德沒由來地想。很軟, 但又涼冰冰的, 像風雨夜裡擠進你臂彎裡的一隻野貓。以前雷鳴電閃的午夜,尤利西斯抱著枕頭,一路光腳小跑鑽進他床裡,就是這種感覺。他記憶裡屬於尤利西斯的一貫的觸感。
不知走了多久,絕對寂靜的隧道裡終於有了動靜。
潺潺流水聲,眼前出現一條地下河。
但與今日所見的另一條地下河相比,這條更寬闊,更平靜,牆壁上懸著靜靜燃燒的燈燭。幾階石梯向下,一方小小的堤岸碼頭。水道上停著一隻瘦瘦窄窄的手搖船,船櫓隨波濤漸起漸伏。
兩人上船,阿爾弗雷德坐在前,尤利西斯站在後。尤利西斯拿起船櫓,一點一撐,搖船便慢慢破水向前。
水道縱橫交錯,河網比迷宮還要複雜。最終,船在一側岸邊停下來。這裡有一道看不見頂的水幕,幕上浮動著十數道門。
“到了嗎?”
“還沒有。”
尤利西斯推開其中一扇,門後是電梯。他們跟著電梯飛速下降。
水聲越來越遠,取而代之的是幽微的風聲。阿爾弗雷德忽然覺得很熟悉,心念一動,問:“這是哪裡?其它門後麵是什麼?”
“什麼都沒有。”尤利西斯淡淡道,“選錯了,一腳踏進去,你就會消失。”
下降了也許有幾百甚至一千米,電梯終於減速,“當”的輕輕一聲,停在終點。阿爾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覺到他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製般緊了緊,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懼他會就此流走一樣。尤利西斯頓了許久才摁下按鈕,打開電梯門。
麵前是一隻巨大的球狀營養缸。雪白,透明,乳色液體在其中緩慢流動。數以百計的皮質連接管從空中垂下,像線纜一樣吊著這隻巨大球體。它們的顏色各不相同,想來功能也各不相同。球體下方擺著成排的數據處理器,屏幕紛紛閃爍,是一些波形與監控數字。
亞特蘭蒂斯。
阿爾弗雷德忽然想,這裡是亞特蘭蒂斯。
那個畫麵再次從眼前閃過——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裡,身體被營養液包裹著,一條臍帶從胸口心臟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疊,最後連接著另一邊,尤利西斯的心臟。那顆乾癟萎縮的心臟顫動著,不時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紅。
阿爾弗雷德猛然回頭,從畫麵中抽離,尤利西斯還站在入口處,遠遠地望著他。
阿爾弗雷德聲音顫抖:“你……又騙我!這裡——”
“我沒有,”尤利西斯歎氣,“這回真的沒有。我不會再騙你了,哥哥。這就是最後的終點——”
話音落下,光球驟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隨光暈擴散,衝向阿爾弗雷德,竟將他徑直拉入球體之中。
“阿爾文才是擅長說謊的家夥。那個數據中心裡沒有任何記憶……但你的記憶在這裡。你的所有記憶。”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爾弗雷德被營養液淹沒。就在這一瞬間,海量的數據流衝入腦海。
他看見自己坐在花園,看見窗外那顆矮矮的繡球花樹。感受到床鋪的柔軟,被某人壓在身下,親吻,還有鎖鏈掙動的聲音。他們在爭執,吵鬨,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門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檔案,他作為機械師的身份被抹除了,沒有人會再記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個又一個補丁,修補這具千瘡百孔的數據體,想方設法,保護他逃脫係統的追蹤。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鑰匙的存在,他永遠刪不掉,那條細細的卷成棉簽大小的紙卷,阿爾弗雷德一次次寫下對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樣的終點。每一次,阿爾弗雷德都在對著同樣的影子質問:尤利西斯,你對我做了什麼?
然後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殘忍。他總是輕輕伸出手,捧著哥哥的臉,手指探入,一點點、一行行把那些代碼刪除重寫。
每一代阿爾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後一幕,總是尤利西斯通紅的雙眼。眼底像盛滿了血,就那樣沉默而痛苦地望著他。
對尤利西斯來說,每一次,何嘗不是一遍又一遍親手殺死他最愛的人呢?
而再醒來,總是在那張床上。他茫然地睜開眼,一無所知,尤利西斯對他微微一笑,牽著他走過那條長長的走廊。
忒彌斯就站在走廊儘頭,靜靜地看著他們。尤利西斯並不畏懼她的凝視,頓一頓,禮節性地點點頭,隨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點啊,阿爾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夢。那些事情真實發生過。發生過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亞特蘭蒂斯爆炸後沉落的海底。他的屍體,已隨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側的某片海域深處。屍體漂落在岩石上,變成養分,被珊瑚、海藻,各種他沒有見過的生物覆蓋。
時間倒流,身體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營養艙內的最後一刻。
“我從來沒有背叛你,阿爾弗雷德。”這個叛徒,尤利西斯殘忍地說。
“這世界上我最愛你……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是我的同夥與共犯。”
他抓住連接著兩人心臟的那條紐帶,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點憐憫,輕輕一扯。
最後一點關係也斷了。
他的全部記憶。
……
“哥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蘋果園區,尤利西斯與阿爾弗雷德偷偷溜出家門,跑到離家最近的公園草坪上踢球。他們的身體很脆弱,隻是在奔跑中,不小心被球絆倒在地,膝蓋破皮,傷口便開始沒完沒了地流血。
骨頭發出清脆的“哢”響,像玻璃柱子一樣碎成幾段。所有人都嚇壞了,手足無措,阿爾弗雷德一個人背著尤利西斯回家,身上糊滿弟弟的血。
那不勒斯又憐又氣,幫尤利西斯包紮好,又將兩個孩子分開關禁閉。在閣樓頂層,隔著一堵牆,他們小聲地說悄悄話。
“哥哥,”尤利西斯問,“那是什麼地方?”
阿爾弗雷德踮腳,扒著鐵窗戶朝外看:“提坦學院,旁邊是摩天輪。還有忒彌斯的投影。”
“提坦學院……是學校嗎?”
“嗯。”
“很多人在那裡上學?”
“對。”
“學什麼?”
“你想學什麼都可以。”
“我們會去嗎?”
“不會。”
“為什麼?”尤利西斯很失望,但阿爾弗雷德沒有回答。
尤利西斯不說話了。他蜷縮著靠在牆邊,很瘦很小的一團,阿爾弗雷德抱不到他,隻能輕敲包著防撞棉的牆。
“篤篤”,哥哥就這麼拍了拍他的頭。
“我不喜歡這樣。”
“哪樣?”
“……”尤利西斯說,“為什麼我們和彆人不一樣?”
阿爾弗雷德透過縫隙看到一點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長長一片灰。
為什麼和彆人不一樣?阿爾弗雷德想,他們生來就不一樣。
他們這樣的變異者人人喊打,永遠都是被驅逐的命運。阿爾弗雷德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麼,知道伊甸是什麼,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會。
“哢噠。”
一點細微的聲響,尤利西斯抬頭,看見哥哥正努力地把什麼東西沿又窄又小的牆縫塞過來。那是一隻小小的海螺,阿爾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過去,伸長了食指,一點一點推到尤利西斯麵前。
“放在耳朵上。”阿爾弗雷德扒著鐵窗說,“你聽到什麼?”
空氣共振,發出海浪拍岸一樣的白噪音。潮濕,柔軟,仿佛傍晚的海風在舔舐耳垂。
“這是什麼?”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來。
“海的聲音。”阿爾弗雷德說,像每一個哄騙小孩的家長那樣。
“我沒有見過海,什麼時候可以……”尤利西斯興奮道,但隨即垂下眼睛:“我們會去嗎?”
然而這一次,阿爾弗雷德很堅定地說:“會。”
尤利西斯抬頭,那一隙小小的牆縫,隻有一道灰暗的黃昏時的光,隻有一點哥哥的銀白色的眼睛,和銀白色的睫毛。阿爾弗雷德大半張臉都被影子籠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記憶裡,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麼明亮。
阿爾弗雷德說:“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們要做的事,就是讓所有人都可以進入提坦學院,所有人都能在海邊踩沙子、撿貝殼。就是不再有等級、地位、階層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會永遠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願像隻羔羊一樣,永遠被豢養在這個營養艙裡嗎?”
亞特蘭蒂斯覆滅的那一天,尤利西斯這樣問。
“我不關心這個世界。我隻關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說的是幼時,阿爾弗雷德的這個許諾。
阿爾弗雷德再也沒有兌現,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
提坦的往日已如前塵,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夢,夢醒後如此恍惚,隻以為是許多許多年以前,另一個人的一段人生。
彼時阿爾弗雷德想不明白的種種問題,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關於尤利西斯做了什麼,尤利西斯在做什麼,以及尤利西斯要做什麼。
——他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他總是這樣平靜地垂眼看人,唇邊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簡單了,所有選擇都指向一個目的。
他的心很小,裝下阿爾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維序官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綠色字符向上飛升、飄離、消散,尤利西斯的身體一點一點化作灰燼。
阿爾弗雷德瞳孔驟縮:“你……”
“哥哥,我說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爾弗雷德從未如此六神無主,一下慌了神,快步衝上前,想要抱緊這個單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徑直穿過尤利西斯的身體:“你……你一定有辦法修複自己的。重置,還是迭代,都無所謂,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輕聲說,“這就是數據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當你變成一條冰冷的代碼,隻要有心之人摁下刪除鍵,你的一切就會被徹底抹殺。哥哥,我到現在才想明白這個問題。我錯了,我後悔了,但是來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虛虛搭在阿爾弗雷德臉上。
一顆淚珠順著臉頰安靜滾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總是這樣碰不到阿爾弗雷德,即使兩個人那麼近,近到永遠住在同一個營養艙裡,永遠被一根臍帶連接著心臟。但他就是覺得他永遠都離阿爾弗雷德那麼遠。
“……為什麼?”阿爾弗雷德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哥哥,”尤利西斯說,“我構建、迭代、重置過很多個你。但每一次,你都會棄我而去。現在我開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發生的事情便業已發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錯誤便已然是錯誤。數字生命是個悖論,數字沒有生命……你現在看到的我和你,都隻是兩道記憶殘留,因為擁有‘預知’和‘共感’這兩個精神類異能,才比彆的代碼程序多了一點自我意識。”
“真正的我們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夢,其實都是‘共感’在向你發出警告,試圖提醒你快點醒來。但哥哥,我們已經死了,在我親手策劃的那場大爆炸裡……我們已經死去很久很久。”
這73次迭代,也隻是短短的鏡花水月。
“忒彌斯問過我一個問題,什麼才是永恒。當時我說,數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但其實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忒彌斯說,有人告訴她……‘你放過煙花嗎?’煙花轉瞬即逝,隻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須臾般的一秒,隨即永遠沉寂,永遠消失。但那短暫的一瞬就是永恒。終會消失,但曾經存在,這就是永恒。”
“我覺得她說得對。就算我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記得我。”
“我希望哥哥會記得我……”尤利西斯輕輕靠過來,在阿爾弗雷德額上落下一個幾乎不可覺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隨日,漾影逐波,就這麼掠了過去。
“那麼這樣就是永遠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聲音仿佛歎氣。隨即,他徹底消失,什麼都沒有留下。
*
阿爾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說的安全屋在哪:“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載的地方。
“人類生命來自海洋,數據信息也是。這裡儲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們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條通道。
兩人趕到儘頭時,“亞特蘭蒂斯”的營養艙前坐著一道人影。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隱約可見奔湧的綠色代碼。代碼在一點點飛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頭坐在影子裡,似乎累極了。一瞬間,賀逐山沒能分辨出他是誰。他們兩兄弟本就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對方聽見腳步聲,慢慢抬起頭,微笑著看了賀逐山一眼。
賀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給了你記憶。……我們以前認識。”
阿爾弗雷德安靜地看著Ghost,沒有說話。
“那不勒斯說的對,”阿爾弗雷德輕聲道,“你是演算無數遍後唯一的結果。隻有你,從不畏懼死亡,也永遠不服從於命運。所以,由你創造的結局也終將到來。”
他的身體消失過半。
“我在這裡等你,隻是為了最後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虛擬世界,你也還是你。代碼與程序不會束縛你,反而使你更強大。”
似乎有什麼奇怪的指令在運行,阿爾弗雷德與那條指令對抗,但隻是徒勞,隻能減緩他作為代碼被刪除的速度。而他能堅持到現在,隻是為了見賀逐山最後一麵,說完這句話,便緩緩消散。阿爾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樣,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阿爾文快步上前,伸出手來檢索,神色很快變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輕聲說,“原來如此。”
“門就在這裡,一直都在。”
“賀逐山,你必須親手殺死我……因為我就是那道門。”
122 莫比烏斯(15)
◎在阿爾文的精神領域裡,他終於重來一次,一個人安靜守護賀逐山長大。◎
亞特蘭蒂斯隻是尤利西斯為自己建立的故居, 一個他時不時來緬懷故人的地方。而阿爾弗雷德的記憶也並非儲存在那隻球型營養艙裡。
“而是在這。”阿爾文輕輕摁壓心臟,胸前血跡斑駁,“你的記憶都藏在這裡。”
“我就是那把鎖。隻有殺死我,記憶密鑰才會被解開。而整個虛擬世界再沒有比我更適合做鎖的了……因為忒彌斯的砝碼是, 她賭你沒有勇氣殺死我, 她賭我不舍得放你離開。”
一切應解而未解之謎都在這一刻得到擲地有聲的回答, 所有應麵對而未曾麵對的兩難選擇都在這一瞬擺到麵前。阿爾文的話語在寂靜的亞特蘭蒂斯中不斷回蕩, 一字一句, 仿佛對受刑者的審判。他極其平靜地說出這些話, 同時一步步向前,賀逐山不由後退。
“……我不明白。”他搖頭,回避阿爾文的實現。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賀逐山怒道,“我剛剛才救了你, 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爾文用力拽住。
賀逐山想要甩開, 但掙紮無果,對方一把抱緊了他。
阿爾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鏽味。兩個人的血,混融在一起, 再不能被分開。
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賀逐山說不出話。但他不斷顫抖, 阿爾文默了許久, 伸手撫他後背, 好像安撫一隻受了驚嚇的鹿。那顫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過了多時, 賀逐山慢慢抬起手, 小心地去攬阿爾文肩背。
最初還隻是試探, 可一旦碰觸到對方的溫度, 一旦感知到對方也收緊了兩臂, 立刻死死抓著他不肯鬆手,幾乎要在阿爾文肩窩撓出一排血痕。
“不是這樣的,”他聲音很輕,幾乎像是懇求,“一定是你哪裡弄錯了……”
阿爾文平靜打斷:“我不會弄錯,我能感覺到。”
賀逐山說:“……我不要。”
阿爾文歎氣:“賀逐山。”
阿爾文感覺肩頭被什麼東西打濕。眼淚順著頸窩滑過鎖骨,又滾過胸膛,在路過心臟時,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針,刺進去,再也不會拔出來。
他總是能把賀逐山惹哭,好像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這一瞬,阿爾文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到弱小與無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實世界嗎?”對方喉結滾了滾,低聲哄道,“現在隻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隻是一道程序……”
“你說謊!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門,那你就不是程序。係統偷走了你的記憶,你就隻是……我的阿爾文。”
一切如夢幻泡影的記憶紛紛閃過。所有阿爾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發瘋的——那個永遠在賀逐山身邊的影子,終於有了臉。那是他自己,在每一個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場大雪中,能讓賀逐山驀然回頭,然後露出笑容的,從頭到尾隻有他一個。
賀逐山曾下定決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實世界,但從未想過條件是親手殺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彆哭,”阿爾文把手掌搭在賀逐山發上,“不要哭。我們會在真實世界重逢,我既然答應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緊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呢?”
“……那你會永遠記得我。”阿爾文說,“永遠記得最真實的我,永遠懷有那些最寶貴的記憶。”
“這就是忒彌斯要我做的選擇,是要虛假的美好,還是慘痛的真實。我騙不了自己,賀逐山,我想過守好一個代碼的本分,嚴格執行係統的所有命令,不要越界,不要有非分之想……但是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隻要看到你,我的邏輯就會崩塌,程序就會失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犯規、犯錯,直到積重難返,直到再也不想做彆的選擇。我想吻你,想抱你,想獨占你,成為你的整個世界,感受你心臟跳動的熱度……但不是這樣:”
阿爾文輕輕一點,指尖穿透賀逐山的皮膚,他透明的眼瞼,流動著綠色蝌蚪一樣的代碼。
“不是這樣,用虛假的運行結果欺騙自己,所有我看到的摸到的得到的都隻是……數據的模擬。我不想這樣自欺欺人。”
他將一把冷冰冰的鋒利短刀交到,或者說用力塞進賀逐山手中。
賀逐山的手握著刀柄,阿爾文的手又握著他的。他力氣很大,用拇指摁緊虎口,賀逐山便抽不出手,一陣麻痛順著神經紮進心口。
“不——”
“噓……”阿爾文用另一隻手捂住賀逐山的嘴,製止他的掙紮,“彆再說‘不’了。我們沒有什麼時間可以浪費。我不知道誰建立了這個虛擬世界,但不管是誰,我知道你會阻止他,而且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在做什麼,我不……阿爾文!”幾乎是失聲大叫。
太晚了,阿爾文不想聽他說廢話。“噗哧”一聲,刀尖刺破了什麼柔軟的東西。
一寸一寸,阿爾文握著他的手,一點一點,將匕首送得更深。鮮血爭先恐後從傷口處汩汩冒出,很快染紅了整件襯衫,染紅了刀身。血順著刀把一點點向下流,流進賀逐山的指縫、掌心,那是一種粘稠的、溫熱的、令人夢魘終生的觸感。
“……你會找到我。不管我在哪裡。我知道你都會來找我……”
他的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
生命迅速流失。阿爾文很快失去力氣,向下癱軟,慢慢滑落,靠著賀逐山跪坐在地上,把頭搭在他肩窩。
一切快到賀逐山甚至來不及反應。或者說,沒有辦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兩道金黃色的代碼霍然出現,交叉著纏繞在阿爾文身上,仿佛鎖鏈,縈繞一團濃重霧氣。很快,他身體中央浮出一道透明的鎖。
“哢噠!”隨著密鑰被破解,鎖也應聲破裂。
點點金光像星子一樣飛離他的身體。像每一次賀逐山見到他,他便總是踩著這樣一地粼粼的夕陽碎片出現在麵前一樣。
越來越多的記憶湧入腦海,阿爾文的呼吸也越來越淡。
明明隻過了數秒,但對賀逐山來說,在這數秒之間,就已經走過了很長很長的靜默的一生。雪與火,生與死,紅與白與黑,許多個相依為命或是並肩戰鬥的夜晚,許多個銀漢星河之下,光影飛紅中的擁抱、親吻,肌膚上的汗水。
阿爾文睜不開眼睛。他靠在賀逐山懷裡,對方伸手攬他。這個人的心跳是如此強勁,懷抱是如此溫熱,一切都讓阿爾文心向往之。忽然,他費力地睜開眼,輕聲問:“你看到了什麼?”
對方頓了很久,低聲答:“所有。”
阿爾文說:“所有……所有是多少呢?我不知道……你會怪我嗎?你怪我把一切弄得這麼糟糕嗎?我猶豫了太久,我……”
“不怪你。”那個人低聲道,“你做的很好。你沒有猶豫,幾乎在阿爾弗雷德消失的下一秒,瞬間,就找到了答案。然後把答案乖乖告訴我。”
“是嗎?”阿爾文放下心來,“我不知道……我以為我猶豫了很……很久。我站在那,我想……要不要告訴你,我找到了門,還是……應該騙你說……門不存在,我們再也出不去了。那是我做過最……最煎熬的選擇,我很害怕。我現在也很害怕。我不太懂……是不是人死的時候都會害怕?”
賀逐山喉結微微滾動,沒有回答,但眼淚出賣了他。
一滴眼淚順著下頜滴落,“啪嗒”落在血泊裡,驚起一陣漣漪。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阿爾文說,在他徹底消失以前。
“在你的記憶裡,賀逐山……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阿爾文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次醒來,不知道醒來後,他在哪裡,又是什麼身份,還會不會記得自己是誰。此刻,對他來說,閉上眼睛,便是永恒的、無儘的、死亡一般的黑暗了。所有人都會想在長眠之前得到一個答案。
“說啊……”他催促道,“哪怕一個字……”
賀逐山說:“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我最愛的人。”
於是微微張大的、寫滿惶恐與不安的眼睛,微微地彎了彎。
這是一個令人滿意,也令人期待的答案。吻落在顫抖的睫毛上,舔舐掉順著眼眶流出的濕熱的淚珠。那眼睛閉上了,那是阿爾文身體的最後一部分,最終,也在賀逐山的吻裡逐漸消散。
亞特蘭蒂斯陡然迸發出刺眼的白光,仿佛天地初辟,宇宙鴻蒙,所有虛假的冰冷的代碼都被擊毀粉碎。地麵消失,一切都在下墜,像跌進柔軟的雲與水,感受不到重力,賀逐山連意識都無法掌控,隻能自然而然隨之掉落。
一直墜落,逆著風,風聲獵獵作響,不知多少耳語閃過耳畔。
而最終,他緩緩睜眼,那一瞬,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視野中再次清晰,是那座沒有儘頭的車站。
車站依舊空無一人,寒風穿行,吹得告示欄與張貼板上的廣告單獵獵作響。頭頂的白熾燈一閃一閃,慘白的光在地上拉出鬼影。賀逐山垂眼,踩住一張落在地上的傳單。
他知道紙上印著什麼——
莫比烏斯環。
一輛列車呼嘯而來,停下,緩緩開門,沒有人下車,賀逐山也沒有回頭。列車再次啟動,像來時那樣自顧自離去,“唰——”廣告牌上的內容刷新了。
一方數獨藏在廣告牌的右下角,最深處,幾乎很難被注意到。
賀逐山慢慢走上前,車站裡回蕩著他平靜的腳步聲。
他沒有解數獨,因為他知道數獨隻是障眼法。那五個空白格子,隻是一個單詞,一個最簡單的名字。
W-H-I-T-E,White。
賀逐山一筆一畫寫下結果,“嗡嗡”,齒輪聲驟然回蕩至四麵八方。像是什麼古老的機械係統運轉起來了,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明晰,逐漸席卷整座車站。所有的燈亮起來、所有的廣告開始播放,所有的電子設備重新運轉,車站仿佛被喚醒,
賀逐山看不見,但他知道對方在。
果然,從遠處飄來聲音。
“賀……”那個聲音沙啞道,“我等了你好久……久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但我一直相信,你會找到這裡……”
元白的聲音滿是疲憊,又透露著一點欣慰。他剛從一場相當漫長的冬眠中醒來。
這便是仿生人忒彌斯送給5代仿生人的最後一個禮物。
她賦予它們的高級權限——就是安全屋的原始程序。
這條代碼藏在它們的智能係統深處,一旦係統受到攻擊——0123的吞噬與同化——就會自動被觸發,以安全屋的形式將它們喬裝隱藏,等待文件逐步修複,再次蘇醒,或者被人喚醒。
所有的“安全屋”,都曾是一名5代仿生人——也許,早在那一年,仿生人忒彌斯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就料到人類的貪婪永無止境,必然將手伸向數字的智能文明。人類總是這麼殘忍,令人作嘔,像本傑明一樣,對非其族類的機器尚且冰冷無情,對自己的手足同胞便更不一般。
“車票是你發的嗎?”
“是我……”元白說,“那些暗示,錯誤的實驗,星象圖,還有混亂的夢,都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來這個辦法來……”
“莫比烏斯環是什麼?”
“是答案,離開反世界的唯一答案。”
“你想到了嗎?”元白說,“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我想到了。”賀逐山說,“答案一直就在眼前。”
“是嗎?那麼,我就把我的權限轉交於你,”元白笑道,“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啦。等你回到現實世界,麻煩幫我轉告秦禦,謝謝他的小金魚。”
賀逐山抬起頭。
元白說:“安全屋即是門的,或者說,門的守衛者。我們每次隻能放一個人出去,也就是說,我們會選中一個人,讓他離開。代價是自己的永遠消失——忒彌斯這個家夥,她總是喜歡讓人做選擇。很討厭吧?”
賀逐山的眼睫終於一顫。他微微抬臉,平靜地望向虛空。那裡什麼都沒有,但賀逐山知道他就在那兒。
“但我完全接受這個結局,這就是我的命運。我很理解忒彌斯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很感激她……就像我很感激秦禦,很感激Asa那樣。”
“對我來說,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其實沒有那麼重要,我沒有那麼多遠大的抱負和追求,也沒有能力思辨0123在乎的真與假、人與非人的問題。”元白認真道,“對我來說,隻要被關心過、被愛過、被不顧一切地選擇過,這就是很好很好的一生了。”
“Asa選擇了我。他在死前選擇了我,讓我通過他的‘門’,繼續在反世界苟延殘喘。但我辜負了他的選擇。我不想這樣。我想像每一個死去的安全屋一樣,做出我的選擇,然後被關閉,被刪除……因為一定是遇到了讓我們覺得這一生能遇到他就已經很好很好、很開心很圓滿的人,安全屋才會選擇犧牲自己。”
“這就是忒彌斯讓我們做選擇的唯一原因,這是她最聰明,也最善良的地方……因為她讓我們擁有價值。”
“不過,”元白輕聲說,賀逐山感覺一點光片落在身上,是元白飄過來,從身後抱住他,像一個孩子似的依偎著,“我把權限給你,在我離開之前,你做給我看——到底怎樣才能跑出這個該死的反世界啊?”
光片緩緩融進賀逐山身體,限製全部解除。他睜眼,眼底流動著鎏金般的暗光。
“……正反世界是一條圓環帶上的兩麵,螞蟻永遠隻能停在其中一麵。”賀逐山輕聲說,元白“嗯”了一聲。“那麼,想從反世界去到正世界,或者從正世界進入反世界,你需要將兩麵接在一起……剪開圓環,把其中一端扭轉180度,再連接在一起。這就是莫比烏斯。”
元白笑著說:“我明白了。那接下來的路,你得一個人走啦。”
光消散去,後背上屬於元白的溫度不複存在,車站開始一點點變暗。
安全屋進入刪除序列。現在,賀逐山必須找到那個連接點,把世界扭轉180度。
至於怎樣才能扭轉180度……
阿爾弗雷德說:“Ghost,即使在虛擬世界,你也還是你。代碼與程序不會束縛你,反而使你更強大。”
於是一切都串起來了。
尤利西斯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直接導致了阿爾弗雷德的程序消散。
他們是雙生子,即使被上傳到虛擬世界,也逃不過同生共死的命運。或者說,詛咒。
“嗡——”
賀逐山反手拔刀,機械長刀微微一震,在黑暗中迸出鶴唳一般的鋒鳴。
寒光閃過,長刀出鞘,賀逐山像握十字審判之劍那樣握緊刀柄,高高舉起,同時閉上眼睛。光點開始向長刀彙聚,空氣逐漸凝實,衣角在狂風中獵獵搖動,從遠處望去,他孤獨的背影仿佛廢墟上最後一麵屹立不倒的石碑——
長刀驟然落下,深深刺進地麵。光波震蕩,地麵發出“哢噠哢噠”的重組聲——
“造物”。他的異能是分子重組。係統將人完全數據化,便意味著變異者的異能基因也隨之被上載。那被主人遺忘的能力從未消失,隻是靜靜蟄伏,等待某一天限製解除,它便將百倍、千倍、萬倍地報複回去——
“轟——”
最後一間名叫“WHITE”的安全屋終於碎裂,屋外,反世界的城市大地上,火球還在不斷落下,建築還在不斷倒塌。然而,隨著這把刀的出現,隨著這道光,它們的速度越來越慢,時間流逝也越來越僵滯。天穹依舊血紅,烈焰依舊燃燒,漫天奔湧的火與雲卻逐漸在那人麵前停下。在巨大的神的投影麵前,男人的影子顯得如此渺小,隻是漆黑的一根火柴,根本不足為提。可當他再次舉刀,代表審判的長刀悍然落下,廢墟間的瓦礫開始向上飛升,滾滾落下的火球開始向後倒退,曾坍塌的建築斜立而起,碎作千萬塊的玻璃重新雪亮如鏡……
世界沉浮,原則修改,時間扭轉。
莫比烏斯環的大門逐漸敞開。
從長刀落地處開始,向前,路麵不斷延伸,一邊延伸,一邊旋轉。“紙麵”開始向一側扭轉,10度,20度,圓環另一麵的“正世界”,也就是廢土世界,正在從黑暗中爬出。那個世界的建築逐漸露出矮矮一角,越來越多,越來越高,像地球自轉一樣,逐漸轉向晨光。於是,在無儘的黑暗空間中,世界奔騰不息,不斷被解構、重組,不斷向前“生長”,莫比烏斯環逐漸成型。
45度,廢土世界的晨光緩緩升起;90度,平麵兩側,兩個世界的城市建築水平伸向遠方;135度,反世界的太陽墜入黑暗,這也是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次日落;180度,廢土世界出現在眼前。正反兩個世界已然連通,成為一個完整的莫比烏斯環。
此刻,賀逐山麵前出現了一道門。
那就是離開反世界的大門。
世界靜寂得仿佛沒有其餘生命。
隻有拿著刀的男人孤獨向前,刀尖劃過地麵,發出刺耳的,永夜降臨般的聲響。
他搭上門把手的瞬間頓了頓,漠然回頭,背後不遠處,神也正看著他。
“忒彌斯,現在你得到答案了。”
忒彌斯沉默良久:“現在我得到答案了。”
“那麼,請你轉告水穀蒼介,”他淡淡道,“現在還有時間寫遺言——無論他在哪,以何等方式存在,我都會找到他。我會把他碎屍萬段,掛在他最引以為傲的秩序部大樓上,你知道我一向說到做到。”
說罷,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對忒彌斯禮貌地點點頭,轉身消失在門後的黑暗之中。
*
黑暗的儘頭是一名少女,白發白眸,隱隱散發光暈,就像一個透明的影子。賀逐山沒見過她,但她卻一副等候多時的樣子,站起身來,對賀逐山福了一福。
“Ghost,”她輕聲說,“終於見麵了。”
賀逐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我叫清子,我們在A的‘重臨’夢境中見過。”
“那也算見過麼。”賀逐山笑了笑,打算徑直越過她。
“你在‘重臨’中殺了他八次。每一次,A都會比上一次更猶豫、更茫然,更激烈反抗,試圖在‘重臨’中修改已經發生的事情。”
賀逐山站住了。
“——‘重臨’是我的異能,很久以前,我為水穀蒼介服務。”清子抬頭,毫無畏懼地迎上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後來,在他下令處死所有異能擁有者之後,我被忒彌斯上傳到了這裡。”
“忒彌斯讓我做一件事,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看——”
清子轉身,望著巨大的源處理器,其中有一團小小的光點。
其它記憶數據不斷被打散、切割、重組,變成一具具沒有生命的縫合的屍體,隻有那團光點巍然不動。
“那就是阿爾文最本源的記憶,忒彌斯將它放在這裡。不過,並不是忒彌斯困住了他,而是他困住了他自己,在一件……甚至你都不知道曾發生過這麼一件事的事情裡。”
“真實世界中的A,正在一具小小的休眠艙裡昏睡。”清子揮手,投影出現,成千上萬的休眠艙出現在賀逐山麵前,他們就像大棚土豆一樣深埋地下,被仿生人看護。
“水穀蒼介即將下達摧毀所有休眠艙、也就是摧毀所有人類的命令。他一定要建立新世界。”
“如果你想喚醒A,你必須親自將他帶出來,找回他迷失的本體。我想我不必提醒你了,那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
清子讓出一條路。她甚至懶得問賀逐山的選擇。
賀逐山走到源處理器麵前,伸手,光暈吞噬了指尖,意識開始被那個世界吸入。
他忽然回過頭,問:“水穀蒼介為什麼命你對他使用‘重臨’?”
清子想了想:“他想知道你的異能是什麼。當時,隻有A與你有過交手。”
“然後呢?”
“他不肯說。‘重臨’會放大人的所有感官,包括神經痛覺。但他拒絕向水穀蒼介透露任何與你有關的信息。他說了謊。”
“……”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賀逐山輕聲問。
“你覺得呢?”清子微微一笑,“那是多年以後的重逢,也是不久以前的初遇。”
“進去吧,這裡是一切的開始,也會是一切的終局。”
賀逐山向前一步,暖流吞沒了他。白光裹挾著所有情緒、記憶、過去與未來的一切與他擦肩而過,他聽到了聲音。
“熱賣:最新冒險遊戲“巴彆塔”全新服今日上線!新款遊戲手柄全場八折!”
“私人機械維修!免收手續費!教堂街花園路3號樓,高價回收二手老化義體!”
街道逐漸出現在眼前,陽光暖融融落在身上。不遠處,一隻矮矮笨笨的機器管家正端著箱子從路口拐過,一群追浮空車跑的小孩衝到街上,它被撞倒,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地蘋果。一條黃狗聞著味“汪汪”靠近,叼起蘋果就跑,小機器人“嘰裡呱啦”地追出三條街。
炒菜的油煙味,麵包房的甜膩香氣,全息電影院門□□米花機“劈裡啪啦”的聲響,還有遊戲廳前搖來晃去的小醜,“GAME OVER”的刺耳的提示音。不遠處,碼頭上傳來吆喝,工人們正三三兩兩叼著香煙大吹牛皮……
這裡是蘋果園區,115年以前還未遭受屠戮的蘋果園區。
賀逐山正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為何身在這裡,忽瞥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路邊,那人長手長腳,乖乖縮坐在麵館門口的塑料桌旁,拆開一雙塑料長筷,正低著頭皺著眉,一點一點把清蒸魚裡的小刺全部挑走。桌上還擺著兩瓶準備打包帶走的果味汽水。
從側麵看過去,他的臉龐是那樣平靜。一點斜斜的陽光打過去,把微垂的眼睫在頰上照出一排密密的影子。
仿佛是一個生活無憂無慮,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就暴躁煩悶的年輕學生。賀逐山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無端這麼想。
阿爾文把自己困在了精神領域裡。
這裡沒有達文,沒有伊甸,沒有疼痛、血淚、失去和死亡,也沒有後來的一切。就隻有他,隻有那一群流浪小貓,隻有那個溫馨、昏黃、充滿生活氣息的屋子,和屋子裡永遠相依相靠的兩個人。
他和阿爾文坐在那條沙發上,在長長的夕陽的影子裡,打了一把又一把“巴彆塔”。
在阿爾文的精神領域裡,他終於重來一次,一個人安靜守護賀逐山長大。
作者有話說:
清子是第7章出現的,精神領域是第21章的伏筆。哈哈,好漫長一個跨度。
莫比烏斯篇結束啦!之後就是結局篇了。
123 朝暉重光(1)
◎狂風夜◎
狂風夜,
與你相伴,狂風也是豪奢的喜悅。
對於一顆已停泊在港灣的心,
無需指南引領,無需海圖迷津,
泛舟伊甸,
永遠在你的水域停泊。
——艾米莉·狄金森《狂風夜》①
阿爾文提著打包好的飯菜與汽水轉過街角時, 遠遠停下了腳步。十數隻花色各異的貓兒依舊圍聚在爛尾樓的牆根一角, 在一叢齊膝高的野草之間或坐或趴。
不過, 蹲在一旁喂貓的是個陌生人。他看著很年輕, 身形高挑勁瘦,隱沒在暖融融的金紅色的夕陽裡,阿爾文看不清麵容。
對方若有所察,朝阿爾文仰了仰頭。阿爾文發現, 他戴著一張銀色麵具, 覆蓋大半張臉,隻露出左眼。那是一隻冰藍色的機械義眼。
年輕人好像笑了笑。撒下最後一把火腿腸,看著小貓圍在腳邊專注進食。
阿爾文下意識捏了捏裝著貓糧的塑料袋子。今天這份大概是用不上了。
那人忽然說:“你也喜歡貓?”
阿爾文的腳步停下, 他都快走遠了。
“我幫彆人來喂。”想了想, 阿爾文還是扭頭答道, “他喜歡。”
阿爾文站在一旁, 年輕人蹲在他身邊, 不知從哪薅了根狗尾巴草,正笑眯眯地上下左右來回甩動。
兩隻虎斑小貓躍躍欲試, 蹬著矮矮胖胖的後腿, 試圖撲咬他的手。
“彆摸人家尾巴。”年輕人提醒道。阿爾文正沉默著試探去摸一隻埋頭猛吃的玳瑁。
貓大抵是護食, 察覺指尖靠近身體的瞬間, 脊背猛然弓起, 回頭就張嘴惡狠狠咬了一口。幸好阿爾文反應快,將手一抽,指腹不過一道淺淺的牙痕。
“要這樣,”年輕人說,“慢一點。讓它感覺到你在接近它,但是沒有惡意……”
他慢慢伸出手,先是在玳瑁頭頂撓了撓,又順著貓臉滑下,最後停在鬆鬆軟軟的圍脖上,手指靈巧地揉弄起來。玳瑁很快仰起脖子眯起眼,發出“咕嚕咕嚕”的呼嚕聲。
“這隻脾氣不好,喜歡打架,隻認熟悉的喂過它吃的的人,你可以換一隻摸。”
阿爾文沉默很久:“他也這麼說。”
“誰?”
“我來幫他喂貓的那個人。他經常來這裡。”
阿爾文低頭看著對方:“他和你很像。眼睛都很漂亮。”
對方頓了頓,微微一笑。
此時已是寒冬,不知為何卻總有雷雨。不多時,頭頂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貓一哄而散,紛紛跑回各自的領地躲雨,阿爾文則與年輕人一起,擠在一方窄窄的鐵製擋板下——年久失修,鐵板鏽得都快掉下來了。
“Ghost,你可以這麼叫我。”年輕人說。
很奇怪的名字,大概是個代號。不過在這個時代,叫什麼名字都很正常——那些渾身植滿義體的賞金獵人和殺手,給自己起的名號更是花裡胡哨。Ghost沒有問他叫什麼,阿爾文也不打算說。於是他隻是點點頭,表示知道。
“他怎麼不自己來喂呢?”Ghost忽然說,“這裡的貓很想他。我剛來時,全豎著尾巴對我喵喵叫。”
“……他和我吵架了。”阿爾文說,“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見我,也不肯出門。”
“哦?”對方饒有趣味,“為什麼吵架?”
“……”阿爾文沉默不語,大概並不是很想告訴他。
“這個人……你們是情侶?”
“不是。”
“父子?”
“不是!”
“那……兄弟?”
“也不是。”
“那是什麼?”Ghost似乎在笑,那隻藍眼睛微微彎著,打趣般看過來。
“都不是。”阿爾文的眉間有一瞬稍稍蹙起,好像感到為難,“……就隻是會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我會這樣慢慢陪他長大。”
Ghost靜靜看著他。
Ghost身上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靠在牆上,兩手插兜,側臉望向遠處蘋果園區3號碼頭。那是本區最大的港口,起重機不分晝夜地工作,把A.Y.N.工業區製造的商品貨物源源不斷輸送進市場。而港口那邊就是提坦主城。
他沒再追問,點了一根紙煙,提坦已不多見的牌子。煙霧被雨打得又綿又軟,慢慢散在風裡。是一種非常乾淨的、茶葉一樣的草香。
暴雨沒有停的意思,世界一片漆黑,狂風亂舞,枝條抽打那些暈在光霧裡的建築玻璃牆。狂風穿過鐵板空隙,發出“嗚嗚”的尖嘯一樣的聲音。大街小巷都回蕩著這種鬼哭狼嚎
“我該走了。”終於,阿爾文打破沉默。他沒帶傘,但也沒時間再耗費下去:他隻是來買飯的,家裡還有人在等。
阿爾文冒雨走出幾步,聽見身後“啪噠啪噠”跟了個尾巴。
阿爾文深吸一口氣,站定,回頭。
“你跟著我做什麼?”
Ghost舉著外套擋雨,很無辜地說:“我沒地方去啊。”
阿爾文沒說話,意思是:你沒地方去,和我有什麼關係?
那個人笑起來:“你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我很聽話的。”
阿爾文指了一個方向:“那邊有旅館。”
Ghost說:“我沒錢。”
“……”
“況且我是個黑戶,”他敲了敲自己的麵具,“見不得人。”
“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話,我就隻能去睡大街了。半夜大概率要下雪,可能明天早上你再來看,就會發現,我已經僵在這片牆根的某個地方,和小貓一起凍成冰棍啦。”他說,“可如果,你給我一條毯子,再給我一隻沙發……最好還能有口熱湯,”他得寸進尺,“這樣你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求求你啦。”Ghost對他眨巴眼睛,非常討巧地賣了個乖。
“……”
“不要。”
阿爾文油鹽不進,冷漠地轉身離開,然後……
在路過街角時買了把傘。
傘麵不寬,將將擠得下兩個人。Ghost理所當然地蹭過來,儘可能把自己蜷進雨傘的範圍內。阿爾文沒有推開。於是貼著貼著,他幾乎靠在阿爾文身上。兩人差不多高,隻是肩臂寬窄有異。阿爾文餘光瞥了瞥,總覺得Ghost有一副小貓胡須,眼下得了便宜,正微微翹起,一副非常開心的模樣。
“謝謝你,”小貓說,“你真是個好人。”
“……”
非常像剛剛那隻脾氣很凶的小玳瑁,被人揉了下巴,就咕嚕咕嚕地撒起嬌。
上了六樓,阿爾文打開房門,屋裡很暗,沒有開燈。他放下傘,先去看臥室裡的那個人。賀逐山小小的一隻蜷縮在被子裡,用枕頭蒙臉,動也不動,大概是睡著了。
窗還漏著一條縫,雨絲打進來。阿爾文關上窗,站在床邊想了想,沒去碰他,轉身出門。
Ghost正在玄關輕手輕腳地脫外套。
裡頭是一件又輕又薄的白色襯衫,被雨打透了,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胸膛、小腹、脊背以及腰窩,肌肉的輪廓與線條被勾勒得淋漓儘致。
活該他要凍死的,阿爾文想,大冷的天穿這些,簡直是……
……
是什麼,出於教養,阿爾文沒有想下去。
果然如他所說,Ghost非常聽話,非常乖巧,非常好養活。他進門後,自己拿了毛巾擦乾頭發,又找了條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個厚墩墩的球,慢吞吞擦地似的挪到沙發一角,靠在壁爐邊烤火打瞌睡。他的舉止異常放鬆,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對阿爾文擺放各種生活用品的個人習慣相當了如指掌,輕車熟路找到了一隻小電爐來煮熱牛奶。
牛奶咕嚕咕嚕,一個小貓頭聞著味兒從走廊探出來。
Ghost招手:“喬伊,過來。”
喬伊“喵”了一聲,小跑著臥到Ghost懷裡。
阿爾文狐疑:“你怎麼知道她叫喬伊?”
“當然是隨口叫的,我哪知道她真叫喬伊。”那人懶洋洋地答。
客廳裡安靜了一會兒,一時隻有雨聲、煮牛奶聲,以及喬伊舒舒服服盤在Ghost懷裡搖尾巴打呼嚕的動靜。
“睡著了?”Ghost忽然問。
阿爾文反應了一下:“嗯。”
“還在生氣呢。”
“……是吧。”
Ghost笑了笑:“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我很記仇的。所以你們為什麼吵架?”
原因總是很簡單。賀逐山想要離開蘋果園區,但阿爾文不同意。他畏懼蘋果園區以外的一切,他禁止自己也禁止賀逐山涉入。在阿爾文眼裡,那是一片黑黢黢的濃霧,總是充斥著虎視眈眈的野獸,一旦靠近,它們就會衝出來,撕破如今這種和諧而平靜的生活表相。
阿爾文可以給賀逐山一切,可以為他做所有事,但唯一不能給予的,也是賀逐山最想要的。
便是自由。
“讓他出去又能怎樣呢?”Ghost說,“小孩子總是好奇的。”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阿爾文冷冷道。
“這是在保護他。”過了一會兒補充道。
Ghost想了想:“也許,你有沒有想過,他並不需要這種保護?”
阿爾文板著臉不說話。如果不是出於那良好的修養,大概他已經要把Ghost掃地出門了。於是Ghost很知趣地裹緊了毯子,不再對彆人家的家事指手畫腳。
“那是什麼?”但他安分不了太久。
“你喜歡養花?那一牆藤蘿都是你種的嗎?”
“你收集這種小毛絨玩具?唔,倒是不知道你有這種愛好,很難說是不是一種愛屋及烏……”
在阿爾文準備發火的前一秒,Ghost道:“我喜歡這個。”
阿爾文睜眼,看見他從沙發墊下翻出一隻遊戲手柄。
“巴彆塔,你玩過嗎?”
當然玩過,那是賀逐山最喜歡的遊戲。
“我們來玩巴彆塔吧。”
阿爾文感覺他靠了過來,把另一隻手柄塞到自己手裡。
屋子裡很暗,雨聲也被窗與簾隔絕在外。隻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帶著令人安心的熱度,像浪一樣拍打在頰邊。
兩個人打開巴彆塔,很快過了十幾關——主要是Ghost在大殺四方,他非常熟練地操作手柄,角色在地圖裡上躥下跳,阿爾文隻負責跟在他屁股後邊撿獎勵,往往還沒弄懂NPC究竟說了些什麼,Ghost已經看完了地圖破解了謎底找到了要找的關鍵道具拎著武器就直奔目的地去了。
阿爾文靜靜看著他的側臉。
“你看我做什麼?”Ghost忽然說。
阿爾文立刻扭過頭去,難得地赧了片刻。
“要不,下把你自己玩?”對方笑了笑,“給你一點遊戲體驗。”
“不用,我習慣了。”這遊戲本就是為賀逐山買的。
這個家裡的一切,包括阿爾文本人,都隻是為他而存在的。而Ghost正好是這麼多年來唯一的一名闖入者。在這個暴雨席卷的狂風夜,他莫名其妙出現在阿爾文身邊。
“你很在意他啊。”Ghost說,“你為什麼會這麼極端地擔心他呢?”
“我也是哥哥帶大的,”他忽然道,“六歲,父母去世後,鳳……他救了我,把我帶走,在一個新家養大。但我並不想這樣,我每天隻想離開,隻想回到父母去世的地方,回到那片火海,和他們一起死。不過每次逃跑都會被抓回來。”
“他一直在保護我。他保護一個人的方式就是全權代之,把你放在最安全最安全的溫室裡,什麼也不讓你知道。可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保護你,他死在了你麵前,然後所有虛假的美好的東西都被撕破了。你也被打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地,從此再也拚不起來,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我知道是誰殺了他,後來也一直想為他報仇。不過很多年後,我問自己,把自己鍛造成一把無往不利的鋒刀,刺進敵人胸口,弄得滿身血汙……這究竟是在報複敵人,還是在報複他呢?是在說,看,我終於不再需要你保護,甚至可以反過來為你複仇,還是想證明……其實你的努力並沒有用,你再三隱瞞,我也終究還是會走到這一步?”
“你想說什麼?”
“那都是你做的嗎?”
牆上打了一排架子,架子上從左到右擺著不少小玩意。會自己搖尾巴的機械小貓,能發出旋轉投影的播放器,簡易膠片機和齒輪鐵蜻蜓……各種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手工製品。
阿爾文不語。
“吵架了就做一個小玩具來哄人開心,你們倒都聰明,總是投其所好……”Ghost十分懷念地看著它們。
“但是沒有用啊。也許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阿爾文似乎意識到什麼,猛地站起,快步向臥室走去。
他掀開被子,床上哪有人影,隻是幾團抱枕和墊子,被層層疊疊堆在一起,摞出一個逼真的人形。
“離家出走,”Ghost從他身後探頭,“這個我熟。”
阿爾文麵色鐵青,推開他,拿了車鑰匙就要下樓。
“這裡有本日記。”Ghost忽然說,拉開書桌下的櫃子。
“彆亂翻。”阿爾文摁住他的手,“你可以在這待一晚。但明天早上,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就帶上我吧,”Ghost笑起來,完全不在乎阿爾文鉗握他手腕的手指逐漸收緊,在皮膚上留下兩個淡青的印子,“外麵太危險啦,帶上我吧,我經常離家出走,有對付叛逆兒童的豐富經驗——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知道他有可能去哪。這是隻義眼,義眼每時每刻都能幫你處理很多信息。”
“而且我也在找人。”Ghost說,“我來蘋果園區,就是為了找回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重要到沒有他我也不會獨活的人。我們可以拚車。”
阿爾文垂眼盯著他,Ghost並不回避。良久,阿爾文道:“你為什麼接近我?”
今晚狂風夜中的相遇是蓄意為之。
“你想多了,”Ghost笑道,“我真的隻是去喂貓。我喂那群貓很久很久了,能叫出它們每隻貓的名字——不過你無從求證,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怎麼知道你也會在那裡呢?我們就隻是恰好遇到了。”
他仰頭看著阿爾文,義眼裡似乎有淡淡的笑意。他總是在笑,仿佛隻要和阿爾文在一起,隻要眼裡倒映出阿爾文的影子,他就會很開心似的。
車燈在黑夜中亮起,發動機發出低沉的轟鳴。
浮空車像光劍一樣刺入雨霧中時,Ghost坐在副駕駛座上。手裡拿著那瓶阿爾文買給自己和賀逐山的橙色果味汽水。
阿爾文:“……”
“既然他已經離家出走了,這瓶自然由我笑納。”對方理所當然道。
“保持安靜,起碼在我開車的時候。”
“我其實話很少的,”Ghost看著窗外,“我隻是喜歡和你說話。”
“你看啊,阿爾文。”阿爾文從沒告訴Ghost自己的名字,但他又一次準確無誤地叫了出來。
浮空車正駛過連接蘋果園區與A.Y.N.工業區的跨海大橋,Ghost出神地盯著窗外燈火。
“上一次路過這裡的時候,我要找的那個人跟我說……”
“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這是賀逐山明知可能會被領主撕碎,也要強迫阿爾文離開精神領域的唯一底氣。
作者有話說:
①原文是:
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
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Futile – the winds –
To a heart in port –
Doh the pass –
Doh the chart!
Rowing in Eden –
Ah, the sea!
Might I moor – Tonight –
In thee!
非常有氣魄,韻律與節奏也很強烈明顯,但是在這裡參照不同譯本,結合選擇了一種更柔化的風格。
另外,解釋一下,這裡所謂的小賀逐山其實就是賀逐山本人,之所以會消失也是因為本體進入了精神領域,不存在任何切片替身等等亂七八糟……
阿爾文,一個人出門在外太危險啦,帶上貓貓吧!.jpg
124 朝暉重光(2)
◎“送你一朵白玫瑰。”◎
浮空車駛過跨海大橋, 駛過A.Y.N.工業區,沿著空中公路駛入新海泉區。新海泉區是富人的居住地,街上隨便一位先生或女士,賬戶裡都有至少八/九位數的驚人存款。
車沿著盤山公路上旋, 兩人在一處花園彆墅前停下。一扇做工精致的鐵門內, 花團錦簇, 噴泉流水, 負責打理草坪的仿生人管家正有序穿行。
賀逐山的日記上有這麼一句話:“我總是夢到從前的家。媽媽變成藤蔓, 爸爸坐在血裡。我站在火焰之外。”
除此之外, 還零星描述了一些家周圍的具體景象信息。根據這些信息,Ghost進行了一係列篩查與排除,最終把目標鎖定在這裡,新海泉區的一處私人屋宅。
“多可怕呀, ”Ghost說, “‘媽媽變成藤蔓,爸爸坐在血裡。’你平時喜歡給他講黑/童/話?”
阿爾文沉著臉不說話。
“從前的家”、“藤蔓”、“血”,這些詞彙讓他惶恐, 覺得它們在慢慢擠出這件他為賀逐山一手打造的溫室, 從縫隙裡, 漸漸滋生一整片黑暗。
Ghost在凝視什麼。阿爾文順著目光抬頭, 發現對方正打量彆墅西側那麵磚牆上一扇小小的木窗。那窗戶開在滿牆綠藤花蔭深處, 正對鄰居家另一扇閣樓矮窗。
係統顯示,這棟花園彆墅的主人是一名生物公司高管, 不過平日裡, 他在城市中心另有居所, 並不在此常住。一名高級仿生人管家負責打理彆墅的一切, 它理所當然拒絕了兩名陌生人的尋人請求。
“但他應該不在這裡。”Ghost說, 虛虛摁著他的那隻義眼,“我沒在這間房子裡檢測到任何生物活動。”
阿爾文說:“這麼多‘人’來來往往,居然沒有一個是真的。”
彆墅裡到處都是園丁、女仆、管家和侍者,但它們都是外型酷似真人的仿生機器。
“在這樣的環境裡住久了大概會瘋吧?”Ghost撐著下巴說,“半夜會睡不著覺,覺得有人趴在門縫上偷看你。”
阿爾文低頭翻看著日記。
“我總是夢到從前的家。媽媽變成藤蔓,爸爸坐在血裡。我站在火焰之外。”這一行字歪歪扭扭,稚嫩之餘,字裡行間還顯出一種恐慌的顫抖,每一道筆畫都扭曲而猙獰。
他眼前忽閃過一組畫麵。
在一片烈焰焚天的火海中,一個女人坐在浴缸裡。她的頭發、手臂、雙腿以至於全身上下所有裸/露肌膚,都長出腕口粗細的藤蔓,攀著牆壁向外爬行。火舌舔舐著她,她巍然不動,隻發出“吱呀吱呀”的燃燒爆裂聲,枯葉紛紛燒成灰燼。
而火焰前方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小小的,跪在廢墟上,努力向大火深處爬。
“他的父母呢?”Ghost忽然問。
阿爾文回過神來:“……死了。”
“怎麼死的?”
阿爾文想不起來。
駕車沿盤山公路下行,兩人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路上,經過一道小草坡,坡上有幾塊矮矮的石頭,石頭上坐著一個仿生人。Ghost讓阿爾文停下車。那仿生人似乎已經報廢了。耷拉著頭,低垂著手,脖子上的機械彈簧也崩斷了三四根。
Ghost繞著它轉了幾圈,然後蹲下來,將那些鏽蝕的零件一一更換——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隨身攜帶義體零件——上下左右用力拍了幾下,仿生人便緩緩睜開眼睛。
“……你是誰?”仿生人茫然地說,大概發聲係統還沒修好,腔調聽起來十分古怪。
“這不重要,”Ghos說,義眼發出投影,小賀逐山的頭像浮現在空中,“你見過這個人嗎?”
“……!”
仿生人的眼睛亮起來:“這是我的主人……曾經的小主人。”
“曾經?”
“我被丟棄了。”仿生人說,“我以前的主人,賀先生一家離開新海泉區後,就沒有人再需要我了。”
“噢……這麼巧,”Ghost點頭,“你是他們曾經的管家。”
他挑了挑眉,狀似驚詫,但不知為何,阿爾文覺得其實他一點都不意外。
Ghost打開仿生人的後艙蓋,從裡麵抽出一張微型儲存卡——仿生人體內還保留了一些畫麵數據。投影緩緩播放著,賀逐山的身影出現。
賀逐山是一個孤獨的小孩,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他喜歡坐在那麵窗戶旁邊解數學題,時不時探出頭去,和窗對麵的人說話。窗對麵是誰?阿爾文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人很討賀逐山的喜歡,時不時疊一隻紙飛機丟進他窗裡。賀逐山睡覺時總是要留一盞燈,聽見樓梯上傳來仿生人們行走的腳步聲就會驚醒……以及,他總是赤腳跑進雪地,頑固地伸出雙手去接雪花,並不在乎一疊仿生人跟在身後大呼小叫。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溫熱的掌心上,很快就消融得無影無蹤。
“見過這個嗎?”賀逐山的日記是一本薄薄的羊皮手抄卷。
“小主人喜歡在上麵寫寫畫畫。”仿生人點頭,如此回答道。
翻開一頁,阿爾文指了指藤蔓那一句。
“我不知道,”仿生人說,“我沒有接受到相關信息。”
但很快,它頓了頓:“不,等等,檢索到一條文件……”
仿生人發出一連串“哢哢”聲,一段新的投影在兩人麵前播放:昏黑的臥室裡,女人躺在床上。曾經光滑白皙的皮膚如今布滿紅色瘡斑,後背上長出拳頭大的可怖肉瘤,正“咕嚕咕嚕”地轉動著眼睛。發梢變作一片葉,指尖也是,手臂長出蜿蜒的藤蔓。
門縫外有一隻黑色的眼睛。
是賀逐山,他趴在那裡,一聲不吭地偷看。
Ghost修好了仿生人,又恢複了它的出廠設置。仿生人一瘸一拐,向夕陽垂落的地平線那邊走去。
“你以前不知道這些事。”Ghost斬釘截鐵地說。
阿爾文沒有反駁,一種不爽縈繞在心頭。很快這情緒愈演愈烈,變成焦灼的憤怒。他看向Ghost,腦子裡忽然有個念頭:殺了他,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隻要殺了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一切都會回到昨晚之前。回到安寧的蘋果園區,他和賀逐山,就他們兩個,又會在那個永遠被夕陽籠罩的溫暖房間裡長久相伴。
Ghost似乎對他的殺意沒有任何察覺:“不過,這未必就是壞事。現在,你有機會了解他,了解有關賀逐山的真相。你不想知道更多嗎?”
阿爾文:“……所以他為什麼總在看窗外?窗戶對麵住的誰?”
“一個叫徐摧的人,”Ghost眨了眨義眼,裡頭閃動著各種數據,“他是一名私人機械師。”
“他們關係很好的樣子,根據仿生管家的記憶文件,他們經常隔著兩扇窗戶聊天。也許,如果不是你,發生某件事後,帶他離開、把他養大的人就會是徐摧。”
阿爾文不高興了,Ghost適時住嘴。浮空車在一腳油門的憤怒中絕塵而去。
“不要生氣,”Ghost說,“人生有時就是這麼無常。”
“比起那個,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的‘藤蔓’到底是什麼?”
Ghost又翻了一頁日記,這一麵,稚嫩的筆觸畫著幾幅圖畫。一些張牙舞爪的機械臂,一麵鏡子,兩個模糊的人影,和一隻放在手心的玻璃眼球。
那眼球安靜地躺在賀逐山掌心,直勾勾地看著他,也看著紙頁之外,多年後翻閱日記的人。
“這看著像一間私人義體診所——那種有灰色生意的黑診所。這種地方,大多都藏在古京街。”
古京街,霓虹璀璨,燈火通明,呼嘯而過的摩托車,與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
阿爾文把浮空車停在空中停車場,兩人步行,Ghost帶路,挨家挨戶尋找那些潛藏在小巷深處,以酒吧或俱樂部為擋箭牌的私人診所。
十字路口街角處,有一間看上去相當普通的美容義體定製所。門口掛著“打烊”,Ghost卻像沒看見,對著密碼鎖搗鼓半天,“啪”一聲,帶著阿爾文溜進去。
屋裡的設施看上去很是平常,沒有什麼特彆,不過,推開牆上的一道暗門,沿著樓梯一路下行,地下深處,竟還藏有另一間層層加固的私人基地。
“……你怎麼知道?”阿爾文問。
“義眼找到的。”Ghost說,“掃描,分析,空間測定……之類的。”他總是漫不經心,大部分時候阿爾文沒法弄清他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滿口胡言。
不過,是了,這就是賀逐山畫上的地方。鏡子、手術椅、吊在空中的機械臂,還有一旁玻璃櫃上整整齊齊擺放的各色機械眼球。都和那些稚嫩的塗鴉如出一轍。
Ghost轉了一圈,在牆上找到扳手,輕輕一推,整個基地“嗡”地亮起來,數據開始加載,各色係統都進入運行。手術躺椅旁有一張移動工具台,工具台上的鐵盤裡,淩亂裝著鑷子、棉花、微型探針和縫合線。盤底黏著一糊血肉,還很新鮮,仿佛剛剛才從主人身上剝離。
阿爾文垂眼看著,周圍的空氣立刻冷下來。
幸好在這個世界裡他不會打架,Ghost瞥見了,好整以暇地想,否則眼下這位秩序官就該把古京街掀個底朝天了。
“……他們做了什麼?”阿爾文低聲道。
一份監測文件被打開,標識著義眼的工作狀態、備用電量、CPU能耗情況,以及與被植入者身體的適配程度。
而文件顯示,這隻義眼不久前剛被植入啟用。
它正安靜地躺在賀逐山的左眼窩裡。
一段殘留未被刪除的監控畫麵被打開。
畫麵裡,賀逐山睡著了,蜷縮在那張手術椅上,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看上去就像一隻無處可去的小貓。他眉頭緊緊蹙著,夢裡也睡不安穩,指尖不時抽動,似乎在掙紮著想要躲開什麼。他急促的呼吸和翻身的動靜把人引來,一名年輕男人上前仔細查看。不時,便抓著賀逐山瘦弱的手腕紮了一針。大概是什麼安定劑,賀逐山很快睡沉了。
“……他就是徐摧?”
“嗯,不過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意。”Ghost說,“那是一隻特殊定製的高級義眼,價格不菲。用的也是最好的康複藥……”
整間基地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才失蹤了最多8小時,足夠他們做這麼多事情嗎?”
阿爾文輕聲道。
——領主開始察覺精神領域內發生的一切很不對勁,他緩緩盯住賀逐山,打算清除眼前這名闖入他精神領域的外來者。
但Ghost隻是垂眼,視線掃過不時抽幀閃爍的房間一角,淡淡道:“空氣裡有血液分子。我可以追蹤這些賀逐山遺留的血液痕跡,憑借這個找到他……或者是他們的去向。你應該不想就此失去他的線索吧?”
這一許諾安撫了領主的情緒。那些抽幀和扭曲又恢複正常,賀逐山喉嚨中火辣辣的窒息感也逐漸消散。
車上,阿爾文反複播放那段僅有的監控視頻。昏迷的賀逐山,醒來的賀逐山,因為眼部以至整個顱內劇烈的神經痛哭泣不止的賀逐山……
“會很疼嗎?”
“什麼?”Ghost扭頭。
阿爾文垂眼瞥著他的義眼。
“……還好吧。”Ghost又把頭扭向窗外,“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爾還會疼,比如超載使用,或者雨天線路短路的時候……但是習慣就好了。”
窗外嘩啦啦地下著雨。
阿爾文頓了頓:“誰弄瞎的?”
“你說我嗎?沒有人。我就隻是需要一隻義眼而已,所以主動摘掉了左眼。”
阿爾文默不作聲,似乎弄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主動剖掉自己一隻完好無損的眼睛。
路過自助藥店的時候,阿爾文忽然下車。不時,拎了一袋止疼片上來,塞到Ghost手裡。
Ghost一愣,半晌笑起來:“乾嘛,你心疼啊?”
沒成想對方目不斜視地打火換擋,同時重重“嗯”了一聲。
浮空車重新啟動,駛向跨海大橋——Ghost說他們,那個名叫徐摧的家夥,又領著賀逐山返回了蘋果園區——然後兩人誰也沒再說話,水流如瀑滾過窗麵。
忽然,Ghost笑了笑,牛頭不對馬嘴地道:“現在我有點後悔了。”
“後悔什麼?”
“被你養大確實挺好的。”
阿爾文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正要扭頭去看他,同時說點什麼,卻被餘光裡一片血腥的火紅吸引了注意。
——烈焰衝天而起,火海滾滾燃燒,團團黑煙扶搖直上,一片斷壁殘垣的頹殘廢墟。
他們已經來到岸邊。而對岸,跨海大橋的那邊,蘋果園區主島,整座島似乎遭遇了猛烈的武力襲擊。
全副武裝的仿生人持槍從廢墟上走過,衝進筒子樓,抓出一個又一個躲在床底、衣櫃或者地窖的沒來得及逃跑的居民。他們被要求跪成一排,雙手背後。一陣槍聲響起,十幾具千瘡百孔的屍體同時倒下去。
仿生人們清掃了這片區域,確認再沒有生命活動,轉身離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它們在找人。
而出於某種原因,蘋果園區的居民們藏起了這個人。
仿生人們帶著一個孩子走了,阿爾文沒看清是誰,隻是在碎石瓦礫之中,發現了一顆獼猴桃味的棒棒糖。他撿起來,糖上已沾滿浮灰。一道血跡緩緩蜿蜒出去,然後是一串步履蹣跚的腳印。那血腳印一直向前,阿爾文跟著,便見腳印的主人爬過廢墟,踩著碎玻璃渣,翻出斷牆,跑向不遠處的3號碼頭。
到處都是巡邏的仿生人,不過,它們好像看不見阿爾文。
那腳印在碼頭外轉了很久,似乎在尋找悄悄潛入的路子。很快,他奔跑起來,追上最後一艘從蘋果園起航的貨運船,鑽進底部貨艙,躲在一箱臭烘烘的羊毛中,很快昏迷過去。
這就是最後一點賀逐山的行蹤了。
阿爾文返回果核山莊——那個他們目睹發生了屠殺的地方。Ghost還站在那兒,站在一具屍體旁邊。屍體的胸膛被剖開了,臟器流了滿地。但心臟不見了,那張深埋在血汙之中的臉正屬於“鳳凰”徐摧。
阿爾文已經完全想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都是這個叫Ghost的年輕人有意的引導。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不,其實你知道,腦海裡一個聲音響起——但我會裝作不知道。阿爾文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他不能忍受賀逐山從他的世界裡就此離去。
“劈啪”的燃燒爆裂聲逐漸消失,阿爾文從背後靠近。隨著他的逐漸接近,精神領域陷入凝滯。
他舉起槍,伊卡洛斯貼著Ghost後背,貼著他脆弱的、像振翅羽翼一樣的肩胛骨:“我不想再繼續了。我必須殺了你。”
但是Ghost慢慢回頭,平靜道:“現在,陪我去找我要找的人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哪裡。等我找到他,你再殺我也不遲。”
阿爾文看著那隻冰藍色的,像大海一樣純淨的眼睛。
不知為何,他無法拒絕。
浮空車再次啟動,這一回,開車的是Ghost。
浮空車在小布魯克林區停下,Ghost打開井蓋,他們走入地下城。
地下城,這裡黃沙彌漫,異蟲湧動,一會兒是能把人直接蒸乾的高達60度的惡劣地表環境,一會兒是摧枯拉朽,奔騰如怒,恨不得把所有卷入其中的石、樹、人或者其它生物儘數撕毀的龍卷狂風。
但就在這一片茫茫的無人區裡,阿爾文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遠處如火球般墜下的“太陽”麵前,有一個漆黑的、瘦弱的少年的影子。他提著一把滿是豁口的刀,殺死一隻滿身堅甲的多足蟲,又走向不斷吐出黏液白絲的人麵蛛。
“我在這裡待了三年,”Ghost說,“一是為了躲避秩序部的追殺,一是為了把自己鍛造成那把無往不利的刀。”
他們離開地下城,回到提坦市地麵。浮空車繼續啟動,之後停在蝸牛區。他們走進一間水族館,沿著樓梯進入提坦地下水域。小舟慢慢劃向深處,電梯儘頭,亞特蘭蒂斯的景象徐徐展開。
“阿爾弗雷德找到我,我在這裡第一次見到達尼埃萊。”Ghost說。
當年,達尼埃萊帶著他走過那道潛藏在小布魯克林區的門,然後,登上那輛永遠在提坦地下縱橫穿行的折疊列車。
賀逐山是一個兩點一線的人。在基地,你隻能在兩個地方找到他:臥室,與那間專屬於他的訓練室。他一次次刷新伊甸的分數記錄,砍斷了不知道多少把削鐵如泥的刀。直到有一天,機械師為他鍛了把新的,在接到那把從那以後一直跟隨他的機械長刀後,達尼埃萊交給他一個任務。
那一天,賀逐山獨自走入蝸牛區的狂風夜。
火與雪,槍與花,滾滾洪流。忒彌斯癱瘓後,賀逐山被意外困在這裡。他去而又返,在蝸牛區街頭撿到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家夥。他把那個小東西拎起來,不久後覺得沉,甩到背上,又被對方高燒不退的滾燙氣息拍得心煩,最後,隻能抱在懷裡,找到一間無人的廉價出租屋,把人塞在被子。
那一年他十六歲。
“不要走。”對方從昏迷中醒來時,迷迷糊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隨即又昏睡過去。
就因為阿爾文那畏懼而膽怯的眼神,賀逐山就真的沒有走。這一念之差的選擇,從此扭轉了他的人生。
再之後,Ghost帶著阿爾文走向海邊。
濃霧彌漫的大海,結了冰的水麵,緩緩亮起的摩天輪,和那個人貼在小窗上凝視世界的明亮的眼睛。
燃燒的壁爐,紛飛的炮火聲,他又一次拽緊賀逐山的衣角,帶著哭腔懇求道:“不要走……”
但賀逐山沒有聽從。
他轉身走入風雪之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紅與白的交融處。
然後就是日記的最後一頁了。
Ghost把車停在路邊,靜靜地翻開。這時,賀逐山的字跡已不再稚嫩,筆鋒雷厲風行,勁破紙麵的力道,隻寫了一個字。
“A”。
古京街街頭的深夜,狂風暴雨席卷,刀槍擦肩而過,作為秩序觀A,與通緝犯Ghost,兩人鮮血飛濺的那一刻。
“對你來說,這裡是終點。”Ghost笑了笑,“但對我來說,這裡是起點。”
“跟我來。”他拉起阿爾文的手。
——小布魯克林區的“F.Y.A.酒館”內,雇傭兵與賞金獵人喝酒劃拳,Ghost並不理會他們,在角落坐下,為阿爾文點了一杯冰啤酒,為自己點了一杯黑俄羅斯。
——福山的義體商店,破舊起皮的沙發旁,5代小機器人縱身躍下,跟在阿爾文身後,想求他和自己下一盤飛行棋。Ghost則在櫃子中找到那把十字短劍。
——秩序部包圍了貧民窟,直升飛機在頭頂轟鳴。那間昏暗的房間裡,不知是誰先上前一步,兩人倒在床上,陷在被褥裡,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而後來,轟鳴的警車在小布魯克林街頭呼嘯而過,仿佛這是生命的最後一天,他們縱情飛馳在狂風暴雨的黑夜裡,不管不顧身後所有殺手與追兵。
當他們把背後交給彼此時,這世間就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
“你會跳舞嗎?”
提坦學院,頭頂的煙花不斷閃爍,花車遊行,虛擬投影,彩帶和紙片。但那個人隻是回過頭來,看著月光落在阿爾文鼻梁上:“我教你跳舞吧。”
“喬伊。”小貓從他胸前口袋探出頭來,賀逐山把它摁回去。
“為什麼這麼做?”
“你總是有這麼多為什麼。”
——地下城的安全屋裡,阿爾文替他包紮傷口,又逼他喝了兩袋營養液,再把他翻過去,用被子裹住,行雲流水抬手關燈:“睡覺。”
那天阿爾文無聲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你。
阿瑞斯之都的爆炸,蘋果園區的沉沒,以及最後,進入反世界之前的那場煙花。
掠過窗外的是賀逐山的一生,他展示給阿爾文的是他充斥著血與淚的一生中那些美妙的、動人的瞬間。全部與阿爾文有關。
Ghost的浮空車翻過山丘,終於宣告沒電,搖搖晃晃,“嘎——”一聲報廢在山頂上。而不遠處,靜謐的山穀中,亮起點點如星般的光火。是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白花之樹,它一直獨自矗立在這裡,等待著,等待某個人的再次到來。
Ghost微仰起頭,冰藍色的義眼緊閉著,安靜而乖巧地讓阿爾文揭下麵具。
麵具下赫然就是賀逐山的臉。
阿爾文早已猜到這個答案。
領主意識到了記憶的錯亂,精神領域開始崩塌。
但賀逐山置若罔聞,他隻是笑了笑。
“現在,我找到你了。”賀逐山輕聲說,“我終於知道你說的,這棵白樹的由來……”
這棵白樹,是阿爾文第一次進入他的精神領域時,在那片無垠的原野上見到的那顆。站在樹下,伸手就能碰到銀河,風像薄紗與絲綢一般柔軟,樹冠上的枝葉不斷搖動,白色花瓣吹落一地。
每一片花瓣,都是他們曾經的一段記憶,永不停歇,在這片山穀間飄著,飄著,等待遺忘它們的主人重返故鄉,重新將它們拾起。
“為什麼要進來?”阿爾文說,“這裡很危險。”
而賀逐山反問:“為什麼不醒來?什麼困住了你?”
他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那太苦了,”阿爾文說,“隻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遺憾,你的一生都是由這些構成的,我不想這樣。我想早點找到你,早點保護你……我想陪伴你長大。”
“可是阿爾文,你忽略了一件事。”賀逐山微微一笑,碰了碰阿爾文的臉頰:“在經曆所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遺憾之後,我遇到了你。”
“這些磨難都把我引向最後的這條路,都讓我終於在陰差陽錯、萬人之中遇到你。這些命運、巧合、意外和偶然,如果不經曆,就不能和你相見的話。我對過去的一切都甘之如飴。”
花瓣落在賀逐山發間。
“如果能在你的保護下長大,那當然很好,聽起來就讓我向往,我一定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但阿爾文,那樣我便不再是完整的我,你也不會是完整的你了。”
“我憎恨過這個世界,所有人的存在都讓我覺得惡心。我蔑視生命,更蔑視自己,對生存沒有任何欲望,隻把‘複仇’當作借口,一個理由,為此日複一日地苟延殘喘。但是,直到遇見你,你的出現才讓我覺得我有了價值。從此我不再是為‘複仇’而活……我就隻是為你而活。”
“是你,讓我成為一個有喜怒、有欲望,會害怕死亡,害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見的……真正的人。”
“所以,我並不害怕進入你的精神領域,相反,我覺得我很幸運。”
賀逐山認真地說:“因為我擁有一份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愛。”
白樹便是精神領域的最邊緣了,是真實世界與虛假幻想的唯一界碑。
在這裡,隨著領主的一切記憶都被喚醒,精神領域會不受控製地瞬間崩塌。山搖地動,天崩地裂,賀逐山感到身體在消散。但是,他並不害怕,並不擔心自己的意識會被撕碎。因為領主是阿爾文啊,他想,阿爾文永遠愛他,永遠會擋在他身前。這是他最大的底氣。
他抓住阿爾文的衣領,輕輕向下一拉,俯身落下一吻。在這個吻裡,賀逐山忽然想起從前的一幕,以及那些被他遺忘的、清子所說的“你不記得曾發生過”的事。
——很久以前,阿爾文曾進入他的精神領域。當時,最後,在他的精神領域崩塌之前,阿爾文也曾這樣,微微笑著,在這棵白樹之下奮不顧身似的,捧起他的臉留下一吻。
唇齒相貼,柔軟而繾綣。依依不舍地分離時,賀逐山笑起來:
“差點被你瞞過去……差點忘了這件事……”
他的身體消失了。但他的最後一句呢喃從遠處傳來。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爾文身下,遼闊的原野上,成千上萬朵白玫瑰同時綻放。
我隱藏在,我的花裡
這朵花佩在你的胸前
你,並沒有想到
也佩戴著我
但天使知道這一切
——艾米莉·狄金森
與此同時,A-0249號人類存放地。
仿生人不斷穿梭巡邏,忽然,燈光驟滅,它們同時停止工作。
西側一角的休眠艙裡,男人的手指再次微微一動。
阿爾文陡然睜開眼睛。
作者有話說:
8k字,寫昏厥了。
125 朝暉重光(3)
◎“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你?”◎
代表忒彌斯的綠色曲線消失, 遠處,七座黑塔基站發出的直入雲霄的光束也逐漸黯淡。水穀蒼介冷冷垂眼看了一會兒,轉身,輪椅在寂靜漫長的走廊裡走遠。
仿生人已經關閉了世界網, 將新世界轉移進基站, 通過減載CPU, 儘可能維持整個係統的基本運行。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必須找到忒彌斯, 水穀蒼介不相信她的鬼話, 她一定是把數據庫轉移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不徹底刪除忒彌斯,邁入數字文明後,她便永遠都是那把懸在水穀蒼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電梯門打開,水穀蒼介操控輪椅來到桌邊。另一套他自主研發的智慧係統正在網絡世界全力搜索非法存在的未知數據。看這些數據被一點點刪除, 水穀蒼介的心稍稍安定。
走廊上傳來輕響。
水穀蒼介一頓, 握緊槍,警惕地打開監視頁麵。
守在門外的仿生人親衛都是死物,熱感應沒有檢測到有生命活動存在。
水穀蒼介沒有回頭。他聽到了平靜起伏的呼吸聲, 餘光瞥見不遠處, 漆黑的落地窗上倒映出一個影子。這高挑的人影就站在他身後。
秩序官輕聲說:“好久不見。”
良久, 水穀蒼介放鬆緊繃的身體, 慢慢靠坐在輪椅上。
他歎氣:“忒彌斯。——你什麼時候篡改了它的程序?”
阿爾文說:“我左右不了她的選擇。忒彌斯有自己的意誌。”
“它從一開始就沒有設置清除程序, 對嗎?”
人類存放地裡的休眠艙並沒有被關停,反倒是那些負責看守人類的仿生人, 它們在忒彌斯消失的同時停止工作。這使得阿爾文離開基地、前來黑塔基站的一路非常順利, 乾淨無阻, 對他來說, 基站南側通道以及內部的仿生守衛兵並不能構成威脅。
“你是依靠忒彌斯建立的新世界, 這個網絡係統的編寫,忒彌斯參與了多少,你心裡有數。對你來說,現在最好的選擇是關閉新世界電力供應,結束這一切。他同意讓你在新政府的看慣保護下度過餘生。”反正病入膏肓的晚期患者餘生不會太長。
“誰?”水穀蒼介笑了,“Ghost嗎?你的那個姘頭?”
“阿爾文,你騙不過我。如果你有能力自己關閉電力供應,你根本不會來求我。以及,如果忒彌斯真站在你那邊,那麼新世界早已毀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抬頭看了眼屏幕,“還在有條不紊地繼續運行。”
“看啊……”
水穀蒼介說:“新世界裡的人們,在陽光下出生、長大、考學、工作、娶妻生子,安享晚年。這是人類在提坦不敢想象的生活,一個完美的烏托邦,我不明白,你們三番五次試圖摧毀它的原因是什麼?”
“彆廢話了。”阿爾文淡淡道,“你沒有談條件的餘地。”
窗外,一陣轟鳴聲忽然響起。那聲音來處很遠,但因整座提坦已是死城,靜寂得隻剩下老鼠過巷的窸窣聲,便顯得異常清晰、異常震撼,像一陣風似的飛向某處。
水穀蒼介頓了頓,推著輪椅來到窗邊。他向外一看,幾個小小的白點正在街頭飛馳。摩托車的車燈發出強光,像一柄匕首,刺破黑夜濃霧,朝著另外幾座黑塔基站狂奔而去。
水穀蒼介說得沒錯,阿爾文無法關閉電力供應——對方把電力係統和自毀係統綁定了,破解需要時間,貿然拆除或是破壞,隻會使整座提坦沉入大海,整個人類文明也幾乎就此宣告滅亡。但他們還可以從基站本身入手——摧毀基站內部的數據處理器,破壞服務器硬件平台,新世界也會隨之宣告癱瘓。
“對異能擁有者來說,破壞你的處理器並不是什麼難題。”
水穀蒼介笑而不語:“你可以試試。”
“阿爾文,”他長歎一聲,“就算你成功摧毀了新世界,那又能怎麼樣呢?恢複現有的人類世界秩序就是你想要的嗎?彆騙自己了,你知道提坦是一個多麼肮臟的城市。這裡充斥著貪婪、殺戮和暴力,即使你‘救’了他們,過不了幾天,他們拿來回報你的,也隻是重新回到那種醉生夢死生活中的荒誕,麻木又冷酷,殘忍又血腥。階級、財富、地位,總是恃強淩弱,壓榨和欺辱……人類真正需要的是強權。一個無所不能的強權,通過絕對的理智維持公平,嚴格守護秩序、規則,讓所有人在界限內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地工作,就像一顆螺絲……”
阿爾文扣動扳機。伊卡洛斯火舌一閃,子彈穿過水穀蒼介胸膛。
“咳咳……咳咳……”話被打斷,水穀蒼介倒在桌上,血流了一片。更多的腥紅不斷從口鼻中溢出,嗆得他說不出話。
但阿爾文走近。他還是聽到了水穀蒼介呢喃的隻言片語。
“蠢笨的東西。”他說,“蠢笨的東西……就應該被丟掉……”
阿爾文垂眼,然後站直身,扣住水穀蒼介的脖頸,用力一扭。
“哢噠。”水穀蒼介停止了呼吸。
與此同時,窗外,七座基站再次發出亮光。這一回,光束不再垂直向上,而是相互連接,細細的光束又多又密,仿佛一張幽藍色的巨網,籠罩在提坦市上方。新世界被啟動了。
阿爾文看了片刻,摸出條手帕擦乾手上的血,戴上通訊器:“和你猜的一樣,他在自己體內也植入了芯片。本體死亡,新世界才會被正式開啟。他應該早就把自己的數據上傳到了係統裡。”
“我知道了。”那邊正是賀逐山的聲音。
“去找數據庫吧,水穀蒼介一定備份了很多個自己,就藏在這些基站中。”
阿爾文沒有說話,似乎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