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莫比烏斯(4)
◎但片刻後,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賀逐山曾站過的地方。◎
賀逐山後來想起, 他是聽過這個名字的。大概幾年前,他還沒從學院畢業,在一堂隔壁專業的公開課上,他曾和阿爾弗雷德有過一麵之緣。那時阿爾弗雷德還是聯盟頂級的機械師, 主要研究武器結構設計, 去聯盟任職之前, 還在機械係代過近一年的課。就是那次一麵之緣讓賀逐山對十階魔方產生了興趣, 印象中, 他後來還寫過一篇有關十階變化數的數學論文。
但不久之後, 賀逐山想,阿爾弗雷德就像人間蒸發一樣突然消失了。包括賀逐山自己在內,所有人似乎都同時將他遺忘,甚至不記得這個人的存在。直到今天, 賀逐山再次見到他, 那些塵封的記憶才被一點點喚醒。但關於他的片段依舊是模糊不清的,就像被人洇了一層霧。
“這裡應該不是你要找的數據中心。”阿爾弗雷德望著黢黑的長廊儘頭說。
“什麼意思?”
“我是說,這可能是個幌子。也許他們早就料到電梯通道會被人發現, 特意設置了一個假的空間, 用來將入侵者一網打儘。”
“但如果你想找數據中心的話……我倒是知道它可能藏在哪裡。”
賀逐山沉默地看向電梯外, 知道黑暗中有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紅外感應線。是阿爾弗雷德救了他一命。但他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個人。
“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也在找000號。”
賀逐山皺眉。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000號的存在的, ”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 “但我並不意外——有人在分享這個消息,信息在不斷流傳。很多人已為尋找它付出巨大代價, 但永遠會有更多的人繼續尋找。我關於000號的消息來源與你們都不一樣, 但我比你們更確定, 它確實存在, 並且儲存著重要的數據。”
“什麼數據?”
“不知道。但每個尋找它的人都期待它所儲存的數據能最終解答自己的困惑——比如我們是誰, 聯盟有什麼秘密,再比如——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
——參與“蘇醒計劃”的成員越來越多,他們在聯盟各地製造動亂。喊口號、打橫幅,他們造成的影響越來越大,一些像賀逐山這樣的人無法再把他們隻當作純粹的玩笑,轉而開始懷疑自己所以為的現實是否是真正的“現實”。
他們想要在數據中心找到的答案正是這個。
“對我來說今天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阿爾弗雷德說,“我必須要找到000號。至於你,你應該清楚這是一項很危險的活計,趁現在還有退路——要不要跟著,你自己選。”
賀逐山沒得選。他已經襲擊了艾維斯·馮。等被團成一團的少校從儲物間醒來,賀逐山大概率下半輩子都得吃牢飯。而且——“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聯盟到底隱瞞了什麼”,這也是一直困擾他的問題。於是沒有猶豫,他把艾維斯·馮的身份卡交給了阿爾弗雷德。
“暫時不需要這個,”阿爾弗雷德說,“你得先把衣服給我。”
他在賀逐山狐疑的目光中點頭:“對,你沒聽錯,我們得換換衣服。”
五分鐘後,阿爾弗雷德換上了那身軍裝,並摘下艾維斯·馮的名章,換上另外一枚鐵質徽章。“一會兒彆說話。”他在肩頭掛上兩枚彎月型徽章,整理好衣領,扭頭吩咐賀逐山。
他們又返回儲物間。艾維斯少校還在呼呼大睡。阿爾弗雷德裝備齊全,不知從哪翻出幾張指紋紙,獲取了艾維斯的指紋。
他們坐著電梯回到會議區,其間經過了多個檢查關卡。檢查的核驗手續十分複雜,幾道門前甚至排起長龍,但奇異的是,那些衛兵隻是看了阿爾弗雷德一眼,視線落在他臉上,又落在他胸前的名章上,隨後便神色一凜,側身將兩人放行,不多詢問哪怕一句話。
賀逐山微微蹙眉,阿爾弗雷德看出他的疑惑。
“特權就是這樣,”他平靜地笑笑,解答道,“特權會蒙蔽人的雙眼。”
他們腳步不停,最終來到會議區東側7樓。比起其它樓層,7層顯然人煙稀少。
“這是哪?”賀逐山問。
“展覽區,”阿爾弗雷德說,“這是委員會唯一能對外界開放的地方,有時會承擔展覽教學的功能……你知道的,就是給小孩子上點戶外教育課。”
“這麼大?”賀逐山環顧四周:到處是一塵不染的玻璃櫃,裡頭存放著各種獎杯、文件、照片,還有通過虛擬投影展示的全息模擬。
阿爾弗雷德點頭:“是的,很大。7、8、9層都是……你不覺得大得有些過分了嗎?”
巡邏隊員不時經過,看見兩人後點頭行禮。阿爾弗雷德帶著賀逐山一路向前,暢通無阻,最後在某個中心會議室門前停下。
一枚攝像頭彈出:“請驗證身份。”
賀逐山心裡微緊,卻見阿爾弗雷德不緊不慢地摘下帽子,抬頭盯著攝像頭內一閃一閃的紅點。片刻後,智能語音優雅地提醒道:“麵部識彆通過,歡迎進入,4號維序官。”
身後大門合上,賀逐山眯眼,片刻後,才適應室內昏暗的燈光。這間會議室很小,約莫隻有二三十平方米,一組綠色單人沙發、純木茶幾,壓在方形手工羊毛地毯上,幾乎就是房間全部。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會議室內的家具用料十分精致,裝潢古典,顯示出華貴的光澤。
這裡沒有監控,賀逐山拉開窗簾,那背後是一扇假窗,全息投影模擬出森林的幽深。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這裡的空間結構和他在3維解析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致。這裡隱藏著一個更大的空間。
“你是怎麼發現的?”兩人沒有廢話,抓緊時間在狹小的會議室中尋找機關。
可阿爾弗雷德笑而不答:“偶然。”
很快,他們在沙發底部發現了一隻小小的按鈕。
“啪”的一聲輕響,隨著按鈕被摁下,背對沙發的牆麵上,一道虛擬投影緩緩浮現。
光粒子逐漸彙聚,變作一麵屏幕。右下角是一個感應區,閃爍著微弱的光。
阿爾弗雷德不知從哪掏出一張卡。那是一張黑金色的身份卡,賀逐山曾在阿爾文身上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們最多有15分鐘的時間。”阿爾弗雷德說,示意賀逐山摘下身上的第三枚紐扣。紐扣原是一枚微型計算機,折疊展開後在空中投射出全息鍵盤。
“很多數據可能會加密——這些就靠你啦。”
他將身份卡貼在感應區上,“轟隆”一聲,牆體開始向兩側移動。
*
同時,某信息控製中樞。
幽黑的機房裡,隻有環繞四周的屏幕投射出淡淡熒光。
程序員正一邊嚼著泡泡糖,一邊盯著監視器。忽然,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猛地回頭。
但來人摁了摁他的肩膀。屋裡太黑了,他看不清對方的臉,隻看見他肩上月型的肩章。他鬆口氣,趕忙站起來行禮:“長官。”
對方輕輕點頭。
程序員心驚膽戰地坐下。剛坐下,卻覺那隻手從肩膀離開,搭上了自己的後脖頸。幾乎在瞬間,像被利劍捅穿,程序員感到後腦一陣劇痛,然後失去了意識。
等程序員暈倒在椅子上,阿爾文輕輕歎氣,調出畫麵,凝視著虛擬屏幕裡賀逐山的背影。
他望著兩人走入數據中心,那扇門緩緩關閉。
他微微垂眼,眼底流露出幾絲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柔和,敲擊幾下鍵盤,中斷了係統的“被入侵”警報。
他設置程序,將警報重新定時在十分鐘後。至於那名程序員——他緩緩伸手,手指隱沒進程序員微微透明的身體裡,輕輕一動,仿佛扭動了身體裡的幾行代碼,下一秒,程序員的頭頂也懸浮出一個小小的時鐘,其上顯示倒計時十分鐘。
完成一切工作,阿爾文起身,微微歪頭湊近屏幕。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薄得像霧,粉飾著男人近乎冷漠的神情。但片刻後,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賀逐山曾站過的地方。
眼神是令人沉醉的喜愛與繾綣。
*
000號數據中心內部一片昏暗,隻有主機與電子儲存器上微弱的紅、綠提示燈反複閃爍,隱約照亮這片空間。數據中心並不大,到處是線纜、硬盤、控製台和顯示器。到處都落了厚厚的一層塵,空氣中滿是埃粒。
賀逐山忍不住咳嗽,“咳咳”得天昏地暗時,隱約聽到阿爾弗雷德似乎呢喃了一句“不對”。
但他沒顧上問,對方催促他快些破解密碼。他隻得將微型計算機放在台上,飛快寫入程序。
一組,又一組……數據文件如洪水一樣不斷湧進備份硬盤。在程序讀條的間隙裡,賀逐山調出文件,仔細一看,卻發現它們隻是些蓋著“絕密”圖章的聯盟會議文件,並沒有他所期待的東西出現。
阿爾弗雷德正在主機群的另一邊,他的身影被重重線纜遮擋,隱沒在黑暗裡,賀逐山並不能看清。
賀逐山壓下心底的疑惑和焦慮,拔下連接線,準備向下一群處理器出發。就在起身的瞬間,他忽覺得後腦勺被什麼東西重重砸下,緊接著,已是眼前一黑。
再醒來不知是何時。他忍不住“嘶”地倒吸兩口氣,緩解讓人頭暈眼花的劇痛。然而等他掙紮著爬起來時,賀逐山整個人頓住了。
眼前不再是數據中心,而是某個空無一人的車站。
那是某種老式車站,沒有智能係統,沒有虛擬投影。隻窄窄的站台,安放幾隻暗綠色長椅,落灰生鏽,地上散落著廢棄廣告與報紙。不遠處,一道長長的樓梯筆直向上,沒入黑暗,沒人知道樓梯的另一邊是什麼。而站台兩側都未設置隔離門,如果站在安全線內,列車進站時,人應該會被巨大的壓力壓進軌道。
幽深的黑色洞口沒有燈光,不時傳來“嗚嗚”的風聲,仿佛某種動物的哀嚎。
“有人嗎——”賀逐山試探著大喊了兩聲,回答他的隻有一波又一波餘音。
這是哪?賀逐山愣住了。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試著沿站台向前走,但站台永無止境,直到偶然間,看見散落地麵的報紙上印著自己的鞋印,他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原點。這是一個閉合空間——賀逐山猛然間感到脊背發冷,仿佛什麼東西附骨而生,陰惻惻地向他耳邊吹著風。
他忽然想起文森特的那句話,“不定向的拓撲空間”。
——這是一個頸腹相交的克萊因瓶。可是在三維世界,克萊因瓶不該存在。
賀逐山想趕緊離開這裡,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不時有列車飛速駛來,但它們並沒有停靠的意思,又呼嘯著“轟轟”離去。
他不知自己尋覓了多久,在那個漫長的樓梯上爬了多久。最終,賀逐山感到疲憊,靠著廣告牌坐下,孤零零地坐在綠色長椅上。
他不會永遠都被困在這裡吧?他忍不住想。
然而正當賀逐山這般胡思亂想時,一輛列車再次駛入。這一回,車頭掀起一陣巨大狂風,風把滿地報紙、廣告、書本碎片裹挾起來,橫衝直撞,掀開了廣告牌上的一張通知單。
通知單準確無誤地“啪”一下拍到賀逐山臉上。
“……”
屋漏偏逢連夜雨,真是倒黴到家了。賀逐山無奈,隻得抬手揭下來。
然而垂眼望向通知的瞬間,他整個人悚然頓住。
紙上沒有任何字,隻有一個巨大的、深黑的符號。
那是一個代表“無窮”的莫比烏斯環。
地麵忽然消失,賀逐山感覺身體在瞬間飛速下墜。然而就在失重感刺激大腦的刹那,賀逐山猛地醒了。
他又回到了000號數據中心。阿爾弗雷德正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往外拖。
賀逐山快被勒得喘不過氣,“咳咳”地去扒阿爾弗雷德的手。阿爾弗雷德將人扶起。
“我怎麼了……”賀逐山艱難開口。
“線纜掉了,”阿爾弗雷德指指頭頂,“正好砸到你。你被壓在幾台處理器下麵。”
賀逐山感覺小腿傳來刺痛,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黏糊糊的鮮血正順著傷口蜿蜒流下。
“我……夢到我在車站。一個沒有出口的空間”賀逐山強忍著腦後的劇痛道。
“人突然遭到重擊,陷入昏迷,大腦還在繼續工作,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很正常。”阿爾弗雷德頭也不抬。
賀逐山覺得有道理,點點頭,猛地想起什麼,四處尋找備份硬盤。
“在我這兒,”阿爾弗雷德舉了舉微型計算機,“沒事,沒損壞,硬盤被你保護得很好。”
“拷貝完了嗎?還有幾組沒有破解——”賀逐山長舒一口氣。
“沒有,但是來不及了。”阿爾弗雷德說,“我們已經觸發了警報。”
他“噓”了一聲,示意賀逐山安靜,賀逐山這才聽見,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刺耳銳音。
“比我想象得……慢了十分鐘。”阿爾弗雷德低頭看表,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另一隻手總是揣在口袋裡,像是抓著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賀逐山微微蹙眉,覺得哪裡不對勁,但還未及開口,被阿爾弗雷德一把抓住:“管不了剩下的數據了,我們得馬上離開。”
“但是門鎖了——”賀逐山忍不住提醒。
“不,我們不會原路返回,”阿爾弗雷德快速道,“那樣會被趕來的巡邏隊一網打儘。——跟我來,還有一條離開這裡的路。”
作者有話說:
快速過一下劇情。
112 莫比烏斯(5)
◎“如果成功看到這裡,那麼說明你是第73代迭代。”◎
在層層疊疊的主機群後方, 被線纜垂掩的金屬牆開著一道小門,賀逐山緊跟阿爾弗雷德沿黢黑長廊向前狂奔。有那麼一個瞬間,賀逐山很想問,阿爾弗雷德為什麼知道這裡有條路。但思來想去, 他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出於某種本能, 他覺得自己不會得到答案。
長廊曲折, 東轉西轉, 賀逐山根本摸不清方向, 最後出門時才發現兩人是從會議室對麵一堵隔音牆上鑽出來的。
賀逐山剛反手旋緊外門, 就聽見一聲巨喝:“站住!”
巡邏隊員走上前來,要求他們出示證件。
阿爾弗雷德阻攔道:“這是我的人。”
對方不為所動:“抱歉,緊急情況,所有人都必須出示身份證明。包括您本人在內, 尊敬的維序官。”
阿爾弗雷德抿了抿嘴。
就在巡邏隊員舉起虹膜識彆器的瞬間, 他猛然一動,迅速抬手,一掌狠狠切在對方後頸。對方根本沒料到有此一遭, 瞳孔驟縮, 下意識要拔槍反抗, 可身體卻猛地痙攣起來, 整個人抽搐著“轟”聲倒地。
——那是阿爾弗雷德食指上的戒指。作為一個高超的武器設計師, 在戒指上裝載某個藏有3ml麻痹素的微型裝置可算不上難事。
賀逐山看向“啪嗒”掉在地上的槍,頓了三秒, 感到眼前一黑:“你瘋了嗎?你……你為什麼要攻擊他?你還想不想活著走出這棟樓?”
阿爾弗雷德沒說什麼, 他麵無表情地摁了某個按鈕, 戒指上的毒刺便“唰”一聲收入匣內。
阿爾弗雷德沒有和賀逐山廢話, 徑直扭頭向電梯狂奔。
警報“嗚嗚嗷嗷”地在頭頂尖叫:“檢測到展覽區C區有隊員遭到不明襲擊, 體征指數D-,極度危險,請附近小隊立刻趕往救援!”
“他們封住了安委會大樓的所有出口,”賀逐山隻得跟著,很快氣喘,“所有門都有重兵把守——我們根本出不去!”
“沒錯,我們出不去。”不料阿爾弗雷德十分平靜,一把抓住賀逐山手腕將人拽進電梯:“——那我們就不出去。”
阿爾弗雷德似乎極其熟悉安委會大樓的建築結構,輕而易舉躲開所有巡邏隊的行走路線,帶著賀逐山左兜右繞。他遞給賀逐山一枚小信號器,賀逐山隻得一邊走一邊埋頭操作微型計算機,用阿爾弗雷德提供的發射器對沿路的攝像頭進行乾擾。
等他回過神來時,兩人已然抵達2號樓頂層。
賀逐山很快意識到,這層樓並未出現在安委會大樓的3D結構地圖裡,說明這裡是一個需要擁有極高權限才能涉足的機密地點。可阿爾弗雷德憑那張黑金身份卡一路暢通無阻,最終來到某間私人辦公室前方。
阿爾弗雷德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滴”的一聲輕響,指紋密碼門被打開。
隻見辦公室整潔有序,視野開闊,透過落地窗,能將城市風光儘收眼底。此時天幕蒼黑,夜深星垂,阿爾弗雷德輕車熟路地調整玻璃窗折光率,將它變作一麵黑鏡,又順手扣倒擺在桌上的一隻相框——賀逐山還沒看清是什麼,阿爾弗雷德已吩咐道:“躲進去,不要出聲。”
書架背後藏著一間暗室。
賀逐山努力掙紮,試圖對這一決定表示強烈抗議與質疑,然而他連阿爾弗雷德都打不過,被不容反駁地推進房間,門轉瞬合緊,速度快得賀逐山甚至沒看清開關在哪。
他奮力錘了兩下,無濟於事,隻得回頭環顧四周,發現暗室占地麵積並不大,但設施齊全,平日裡似乎會用於臨時居住。床、沙發、桌椅,和獨立衛生間……賀逐山在枕頭上發現一根銀發。
是……阿爾弗雷德的?
這時牆外傳來敲門聲。
——一名中級軍官帶著另一名下屬杵在銀發男人麵前,活像兩堵高聳的牆。可“維序官”翹腿坐在原座不動,手裡翻著文件,神色淡淡,仿佛沒聽見他們的請求。
“對不起,先生,”軍官重複道,“但這是命令,請您配——”
“不好意思,”對方打斷,“我很忙,沒有時間陪你們玩形式主義遊戲。”
“身份識彆隻需要兩分鐘。您什麼都不用做。”
“兩分鐘足夠阻止發生在聯盟各地的超過30起襲擊——每起都可能造成上百人傷亡,你能為這兩分鐘買單嗎?”
軍官皺眉:“先生,我沒有這個意思——”
“況且,你是沒見過我長什麼樣……還是那一對眼睛隻是裝飾?”漂亮的銀發男人終於抬頭,施舍般掃了軍官一眼,“如果我的下屬蠢到這種地步,我會給他放一個長假,讓他有充足時間去醫院就診。”
軍官鬢邊瞬間汗如雨下。
——他知道這位4號維序官相當神秘,獨來獨往,是所有維序官中最薄情的一個,但他沒料到對方在這麼一個小問題上也如此難纏。隻是一次身份識彆而已啊——下屬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立刻被自家上司瞪了一眼,隻得訥訥地縮回手。
軍官深吸口氣:“抱歉,是我失禮了。”
兩人收回虹膜識彆器,轉身離開,阿爾弗雷德鬆了口氣。
沒人知道他撚著文件的手指幾乎快把紙麵揉皺。
可就在這時,半個身子擠出門外,軍官忽然猛地站住,阿爾弗雷德的心提到嗓子眼。
軍官回頭:“先生,我必須完成身份識彆。”
“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是21號,是您每月固定的休息日。”他目光如炬,“按照常理——您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你是在懷疑我?”
“不放過每一次懷疑正是對您人身安全的最大保護,”軍官一步一步向前,眼神像是要把“維序官”釘在座位上,“請您摘下眼鏡,接受虹膜比對——不要讓我重複第三次。”
阿爾弗雷德的手垂在桌下,須臾間已握緊抽屜中的消音□□。食指慢慢鉤緊扳機,在窺探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先生。”軍官朝他伸出手。
與此同時,阿爾弗雷德猛然動作,然而,“噗”的一聲輕響——
一枚子彈破空而來,比他速度更快地穿透了軍官額頭。子彈狠狠嵌入牆麵,炸出一朵血色霧花。一旁的下屬驚恐回頭,卻來不及向總控發出警報信號——第二枚子彈已然準確穿過他的胸膛,擊碎心臟,年輕的身體在瞬間冷卻。
屍體倒在地上,瞳孔逐漸渙散,其間還倒映著“另一個”眼神漠然的維序官。
這時,賀逐山好巧不巧地撬開了暗室大門。
屋裡一片死寂。
三人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浸泡在一地鮮血中的兩具屍體死狀猙獰,見之令人作嘔,但對賀逐山來說,這些都比不上眼前“兩個阿爾弗雷德”的事實令人震驚。
他在瞬間想明白今晚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尤利西斯兩手插兜,抬腳踹開屍體,動作冷漠得像踢一隻死在路邊的狗。
“這很麻煩的,”他皺眉點評道,“為了這兩個家夥,我要見很多人,寫很多份報告,編很多個理由,圓很多個謊。這些事情會讓我心情煩躁——而哥哥,你知道的,一旦我心情煩躁,我就不保證我會對你做出什麼。”
“和他無關。”阿爾弗雷德擋下賀逐山。
尤利西斯頓頓,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他?你們才認識第一天——第一個小時,你就開始維護他了?”
“我最討厭彆人碰我的東西——哥哥不應該亂跑,讓我擔心了一整個下午。”
“你擔心什麼?”阿爾弗雷德冷笑,“需要擔心的人好像是我。”
“哥哥,你總是在給我惹麻煩。”尤利西斯置若罔聞,隔著一張書桌與阿爾弗雷德對視。
阿爾弗雷德沒有說話,但賀逐山感到了他的緊張。
隻見尤利西斯上前幾步,將手慢慢搭在阿爾弗雷德的手上,一寸一寸,把他哥哥扣著相框的手指慢慢剝開——賀逐山終於看清,那是一張兄弟倆的合照。
阿爾弗雷德的身體像琴弦一樣繃緊了。
那是防備、畏懼、憤怒,和作為弱者的無可奈何。
“你太不聽話了。”尤利西斯垂眼看著,不由感歎道,同時點了點相片裡阿爾弗雷德的臉。他搖頭:“原來這段時間的乖順都是你的偽裝,你一直在等這個機會。是我大意了,我一整個下午都在反省——”
“哥哥,我必須收回給你的獎勵。”
尤利西斯淡淡道:“比如你最想要的自由。”
*
賀逐山陪著特察員第一百八十遍回看監控錄像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監控當然是偽造的,沒人比賀逐山更清楚這一點。但這個世界的規則往往是,隻要那些人想,他們就可以製造出一份又一份虛假的證據,把發生的所有壞事都甩到彆人頭上——
比如那個倒黴的軍官,和比他更倒黴的下屬。
“您是否遭到軍官凱文和軍士太和的挾持?”
“您是否在被挾持過程中遭到傷害?”
“請您再次確認罪犯五官特征。”
賀逐山在調查問卷上連續勾了幾十上百個“是”,又在問詢記錄上簽了成千上百個本人姓名。一連串確認確認確認,最終換來片刻清淨。
工作人員安排他在走廊上等,這一次他要等誰,賀逐山心裡已然有數。於是他乖乖地坐在那兒,直到斜陽晚照,鋪蓋滿地的夕陽就像一條融融流動的金子河,阿爾文穿了件大衣,慢慢走到他麵前。
“喲,”他說,“又見麵了。”
“感覺像在警察局提小孩兒——”他點評道:“成天惹是生非屢教不改的叛逆期少年,因為打架鬥毆被警察帶走。警察勒令他寫檢討,打電話叫家長來接人,然後我就來了——但其實您才應該是做家長的那個啊,隻是您總長不大。您說對吧,老師——”
說著戳了戳賀逐山臉上的創可貼,被賀逐山“啪”地打開。
“走吧,”阿爾文很有分寸,總在矜貴高傲的暹羅貓即將炸毛前一秒收回狗爪,順手呼嚕呼嚕對方下巴,“我都打點好了。您不會再被訊問,也不會受到任何監視。”
“阿爾弗雷德呢?”
“阿爾弗雷德是誰?”
“少來這套。”
“噢,他啊,”阿爾文說,“尤利西斯帶他回去了。他們是親兄弟,他不會有事——放心好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傷害他的人,應該隻有尤利西斯。”
“……”賀逐山深吸一口氣:“但我認為他已經給阿爾弗雷德造成了傷害。”
“比如呢?”
賀逐山想起那間暗室,和枕頭上飄落的銀發,張嘴想說什麼,又訥訥地咽回去。
“您才和他認識第一天啊,”阿爾文感慨道,“您就開始替他說話了。為什麼我沒有這種待遇?”
他和尤利西斯說了一樣的話——賀逐山微微一頓,終於意識到尤利西斯身上令人疑惑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他有某種和阿爾文一模一樣的東西。某種……走火入魔般的瘋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賀逐山沒興趣和他打太極,不耐煩道,“你又救了我?”
“算是吧,我可欠了尤利西斯好大一個人情。”
“艾維斯呢?”
“那又是誰?”
“那個軍官——少校。”
“少校?噢,我想起來了。不用在意,您就當他根本沒見過您。”
“怎麼可能?他對聯盟忠心耿耿,不會被輕易收買……”
“老師。”阿爾文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淡淡道:“‘篡改’一個人的記憶有很多種方法,我沒必要全盤告知。順便,您最好彆再提任何彆的隨便哪個男人的名字了——我真的會忍不住把他們都調去邊遠地區輪值。”
賀逐山沉默良久:“那尤利西斯呢?他又是誰?”
阿爾文失笑:“……您是在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麼。”
“他是4號維序官,”他歎氣,向賀逐山妥協:“我隻能告訴您這麼多。”
“維序官?那是什麼?”
“老師。您猜我說‘隻能’是什麼意思?”
“……可是我見過他。”賀逐山抗議無效,被阿爾文拎出大樓,一路抓進車內,摁在副駕駛上,還披著對方外套。阿爾文身上有種來自遙遠山巔的冰雪的味道,清洌洌地刺激著人的大腦:“不管是他還是阿爾弗雷德,讓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一定是這樣,沒記錯的話,阿爾弗雷德以前是很著名的工程師,經常公開露麵,我還上過他的課……”
“您記錯了,”阿爾文笑了笑,“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大腦會重複記憶,或者錯位記憶。”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明明……”
“您有證據嗎?”阿爾文遞來通訊器,在搜索框內輸入“阿爾弗雷德”,但搜索引擎彈出的結果都顯示從來不存在這麼一名“工程師”。
賀逐山抿了抿唇。
“可是他為什麼要……他救了我。他也在找000——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與維序官是……那麼親密的兄弟關係,他一定知道更多信息。既然他也在找這個數據基地,是不是說明——”
賀逐山的數學天賦出類拔萃,語言造詣卻笨拙不堪,隻有阿爾文有耐心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聽他說話,就好比隻有他願意一個字一個字啃他寫的那厚厚一遝的胡言亂語的論文一樣。
“您與我也很親密啊,”阿爾文趴在方向盤上微微一笑,“您有比彆人知道更多信息嗎?”
賀逐山頓了頓,分辨道:“……那是因為你說過你不會告訴我。”
“不——那是因為直接告訴您,000隻是一個無謂的傳說、000隻是一個被廢棄的數據基站,您是絕對不會相信的。”阿爾文說,盯著前車後座上那隻東張西望的金毛狗。
“人就是這樣,隻有親眼見了、親眼撞了南牆,才會打消一些執著的念頭。比如,您如此艱難、如此坎坷地混進000,最後發現了什麼?是您所期待的嗎?”
賀逐山沉默——他已經瀏覽了硬盤裡的數據資料,無一例外,都是一些已然解密公開的聯盟信息。
“但它們有鎖。”他掙紮:“有很多層。門口還有守衛。密道藏在一般人很難進入的地方……”
“您是在把所有不同事件的偶然概率加在一起湊‘1’,組合成一個嶄新的必然事件嗎?這就是您的數學邏輯?”
賀逐山聽出一點陰陽怪氣:“你諷刺我?”
阿爾文哈哈大笑:“我錯了。”
這個認錯簡直敷衍到不能再敷衍,賀逐山被轉移了注意力:“停車。我要下車。”
結果阿爾文“啪嗒”一聲上了安全鎖,厚顏無恥道:“老師,您彆這樣,這樣顯得我在欺負您。”
“你現在難道不是在這麼做嗎?!”
阿爾文單手打方向盤,忍著笑:“我可比尤利西斯溫柔多了。”
“你說什麼?”
“您真是……您還看不出那張床是為什麼準備嗎?”
阿爾文偏頭打量賀逐山,教授的臉色從白到紅,隻花了大概五秒鐘。
他現在大概隻想找個地縫使勁往下鑽,儘可能從阿爾文熾熱的視線中逃脫——
“洞穴理論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但阿爾文收回目光,忽然正色,駕駛汽車在如魚的車流裡慢慢向前。
“在這個比喻裡,柏拉圖假定太陽是正確的,投影是錯誤的;太陽是正確的,投影是虛假的……但誰能保證,這個假定完全合理呢?假如太陽並不是‘真實’呢?再退一步,既然我們認為三維是立體的,二維是平麵的,三維是真實,二維是虛假與片麵,那麼,當這些從出生開始就住在洞穴裡的倒黴蛋,拚儘全力從二維掙脫到三維,眼前豁然開朗時,他嘗到了甜頭,難道不會進一步想——世界上是否存在四維、五維、六維……以至於更高維?”
“假設我們所處的世界真是一個虛假的世界,您逃了出去,您要如何保證您逃到的新世界是一個完全真實的世界呢?新世界以外是否還有新新世界,新新世界以外又是否會有超新世界呢?您覺得呢?”
賀逐山不語,阿爾文道:“所以,缸中之腦就是這樣,一個循環的悖論——誰也無法證實真與假,對與錯,為這些事輾轉反側,隻是徒增煩惱。”
“況且,什麼是真實?”阿爾文歪了歪頭,晚陽落在他臉上,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金片,“您說,您想知道我是不是夢。對您來說,我是一場噩夢嗎?”
“……總之不算美夢。”
“這樣啊,真是對不起,我會努力的——但既然還沒那麼糟糕,您又為什麼要急著醒來呢?”
賀逐山微微一愣。
“所以你承認你是夢。”
“您……我不是。”阿爾文歎氣,“如果這是夢的話,我早就對您做更過分的事情了。一定比尤利西斯那種辦公室情/趣還要過分。”
“……”
“彆這樣看我啊老師,我真的敢。白天都依著您,晚上該依著我吧?”
阿爾文及時住嘴,在臉皮薄的教授發作前扭回正題:“所以那天,我故意嚇唬您——好啦我承認那是恐嚇——就是像刺激您親自去看看,我覺得這樣最有效——所有人都對神秘基地懷有一種類似‘尋寶’的不切實際的期待,隻有親自見到美夢破碎,才會幡然醒悟,從此不再暢想。況且,我自信護得住您——即使您在安委會被捕,我也能讓您全身而退。隻是您比我想象得更強大。”
“那聯盟為什麼要對蘇醒組織趕儘殺絕?”
“聯盟到底是統治階層。隻要您越界,影響到了他們的權威,不管您的目的與訴求是什麼,他們都會對您采取措施。”
說到這裡,阿爾文忽然打轉方向盤,扭進一條小路。小汽車在狹窄單行道轉了一會兒,一刹車停在快餐店前。阿爾文探出頭,對“得來速”窗口的服務員喊了什麼。片刻後,他接過兩個甜筒,把其中一支獼猴桃味的塞到賀逐山麵前。
賀逐山:。
賀逐山:“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黑暗口味……這個也寫進我的聯盟資料裡了?”
“沒有,這個真沒寫,”阿爾文把車停在路邊,舉著另一支朗姆酒的,“隻是上次去您家,我發現家裡有很多糖,獼猴桃口味的小硬糖。您像倉鼠藏瓜子一樣到處藏它們,我一不小心就會在哪踢到一顆。”
賀逐山:……
賀逐山:!
賀逐山沉默許久,認真反省自己,覺得好像確有此事——有一次喬伊還誤食過一顆,鬼知道她是怎麼把包裝袋咬開的,倒黴的小貓,當晚在寵物醫院吐得死去活來。
“嘗一下吧,這家很好吃。我覺得您會喜歡。”
賀逐山隻得接過那隻冰淇淋,猶豫再三,沒忍住,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於是教授臉上露出那種被驚豔的神色時,阿爾文無聲勾了勾嘴角。
車停在海堤邊,海浪聲陣陣,拍打著石牆。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水麵浮著波光粼粼的一條寬寬金線,幾隻水鳥啾啾叫著,徘徊逡巡許久不去。
“世界就是這樣的,”阿爾文咬著蛋卷皮,“很不美好。充斥著野心與暴力……殘忍,冷漠,肮臟,貪婪。但總有一些很美好的東西會讓人為之而忍受一切,對我來說,您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說這話時沒有像往常一樣輕佻地笑著看過來,一副吊兒郎當的調戲樣子,隻是微垂著眼,平靜而冷淡,仿佛在描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賀逐山便感覺心尖一動,像是被喬伊撓了撓。
“你為什麼喜歡我?”良久,他低聲問。
“沒有為什麼,”阿爾文說,“從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喜歡您。”
“那是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麼久嗎?”賀逐山皺眉,“你才多大啊……”
阿爾文滿懷期待地等他說出下一句話,結果對方惡寒道:“那麼早就開始惦記,你也太變態了吧?”
“……老師,這可是我第一次向您表白。”
賀逐山終於扳回一盤,帶著點小得意地挑了挑眉,把頭扭到一邊,看窗外金色波光一點一點消失,天邊層雲儘染,五彩斑斕。
“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爾弗雷德。他不會有事吧?尤利西斯說……”
阿爾文成功被他氣到:“您這麼有空?在我和您表白的時候想這些?與其擔心阿爾弗雷德,我覺得您不如擔心擔心自己吧——我生氣時和尤利西斯一樣不講理。”
他說著便抓起賀逐山手腕,泄憤般輕輕一咬,兩顆尖尖的虎牙帶了些力,在雪白的皮膚上烙下牙印——仿佛打上屬於阿爾文的標記似的。
“嘶……”賀逐山倒吸冷氣,把腕子收回去,聞到手上縈繞著一股朗姆酒香氣,混著山雪味道。
“你屬狗啊?”
“您在裝聾?”
賀逐山做賊心虛,無辜地眨了眨眼,一口咬掉最後一點蛋卷皮。
“算了,”阿爾文歎氣,“您不想回答也沒關係。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談這些事。”
“……彆說這麼恐怖的話,”賀逐山皺眉,“我……”
“嘴角。”阿爾文忽然說。“冰淇淋。”
“啊?噢。”賀逐山連忙低頭找抽紙。這時卻感覺阿爾文俯身貼來,沒來得及躲,就被人抓著手腕摁在座位上。
阿爾文一扭頭,在他嘴角落了個吻。並且舌尖卷走那點沾到下巴上的獼猴桃雪糕。
賀逐山微微一僵,本以為對方會像往常一樣得寸進尺地掠奪走一個吻,但是沒有。這一次年輕人停住了。
“所以彆再想那些事了。”他輕聲說,呼吸拍打在賀逐山耳根,賀逐山立刻覺得那一處在發紅發軟,“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那些都不重要。留在我身邊,我想一直陪著您。”
賀逐山沒有回答,太陽完全落下去,彩雲消散,夜色翻湧。
阿爾文又說:“我會一直陪著您。但您會留在我身邊嗎?”
那一刻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句話他說過很多遍,賀逐山無端這麼想。
“疼嗎?”手忽然擼起褲管,輕輕在賀逐山小腿上點了點。
那是昨晚被鋒利的元件板劃出的血口,已經結痂了,但蜿蜒猙獰地攀在那兒,像一隻刺眼的蜈蚣。
“……還好……”賀逐山斟酌道。
“彆再弄傷自己。”對方低聲道,“我會生氣的。那樣我隻能用自己方式來保證老師絕對安全——一般會比較極端。”
同尤利西斯一模一樣的偏執與強勢,賀逐山忍不住要在心裡翻個白眼。但不知為何,對方表露的這種帶著強烈壓迫感的占有欲微妙取悅了他。
“……你們聯盟的人都這樣嗎,動不動就……”
關來關去的。
麵對賀逐山意有所指的調侃,阿爾文沒有回答。他把頭輕搭在賀逐山脖頸間,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低聲喃喃:“賀逐山……”
這一次沒有叫他老師,而是他的名字。
於是賀逐山忽無端感到一種悲傷——他覺得阿爾文正帶著一種他不知緣由的悲傷擁抱他。他不知道這種悲傷為何而生,但他覺得阿爾文好像是在擁抱一個注定不屬於他的影子,一段注定會醒來的夢。
所以阿爾文伸手擁他入懷時,賀逐山頓了頓,最終沒舍得推開。男人慢慢低頭,撬開他的唇齒,長驅直入地偷去一個吻——一個交疊著喘息、心跳、錯亂和迷蒙的吻。
他的手輕輕搭在賀逐山臉上,摩挲著他的眼瞼、臉頰以至於修長的脖頸,仿佛在撫摸一件珍寶。每一寸移動都會激起一陣難能自抑的輕顫,賀逐山歎氣,決定縱容膽大妄為的學生……也縱容自己。
海邊昏暗,唯有月光幽幽鋪在兩人身上,照著幾乎融為一體的影子。
親昵卻疏離,熱烈卻絕望。仿佛曾擁有過無數次、又被彼此遺忘的交/歡。
*
阿爾弗雷德被抱回床上時,頭暈目眩,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一陣鎖鏈晃動的清脆聲。很快,尤利西斯走回床邊,“哢”的一聲,那枚皮質手銬又回到阿爾弗雷德手腕間。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們是兄弟。解開。你這是非法囚/禁……尤利西斯!”
阿爾弗雷德記不清這是他第多少次對弟弟進行無用的道德說教,但顯然,對方總是聽不進去。
“你生病了,哥哥,”尤利西斯說,“醫生評估你的心理和精神狀態都不適宜進行過多的社交。大量攝取無用信息會對你造成刺激,繼續生成一些無謂的胡思亂想——”
“夠了,你我都清楚那些評估報告是怎麼偽造的。尤利西斯!我警告你——”
阿爾弗雷德奮力掙紮,把鐵鏈拽得嘩嘩作響。這個聲音也許惹怒了維序官,他的弟弟微蹙眉頭,帶著不耐與責備向他看來。
尤利西斯快步上前,有一瞬間阿爾弗雷德以為他會對自己做什麼,有幾次他見過尤利西斯如何審訊那些反叛者——
但尤利西斯隻是仔細檢查手銬內側的軟墊。
“彆傷到自己,哥哥。”他說,“如果又傷到自己,像上次那樣……我就不得不用你最害怕的方式對你進行懲罰。”
一線光從未合攏的窗簾縫隙中鑽進來。那是這間阿爾弗雷德永遠無法逃離的困室中唯一的光。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阿爾弗雷德望著尤利西斯的眼睛忍不住想。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最親密、最懂事、最喜歡跟在屁股後麵叫哥哥的尤利西斯,會變成今天這樣?
阿爾弗雷德記不清。此時,他隻是望著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忽感到極度疲憊。
“你總是在試探我的底線。”尤利西斯微微眯眼,手指劃過他臉龐,“你知道我永遠舍不得對你做什麼,我永遠會因為哥哥的懇求甚至求饒心軟,於是一次又一次……哥哥,你總是這樣。”
“你已經錯得夠遠了。”阿爾弗雷德扭頭躲開,“尤利西斯,你清楚你都做了什麼。結束這一切,尤其是……這種畸形的關係,我可以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還可以回到從前那樣,而不是一錯再錯——”
“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尤利西斯冷笑著打斷,“‘回到從前’?哥哥,這恐怕是你一廂情願。我覺得現在很好,甚至再不會有什麼比現在更好了——哥哥隻是我一個人的,我不用再聽你滔滔不絕談論你那些同事、學生、朋友;談論你希望離開我,自己去另一個城市深造;談論你到底要在什麼時候拋棄我!”
“尤利西斯——”
“不用解釋。你總是要離開我——你總是在我和彆人之間選擇彆人,在我和世界之間選擇世界。對你來說我無足輕重,可是對我來說,我隻有哥哥,我也隻會選哥哥。所以隻要給哥哥一點機會,你就會像昨晚那樣逃走……我不能再給你這個機會了。”
“……尤利西斯!你為什麼總是在胡思亂想?我從來沒有說過要拋棄你——”
“你就是這麼做的。隻是你不記得了。到那時你甚至不會承認還有我這麼一個弟弟……”
阿爾弗雷德一頭霧水:“我不知道你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這世界上我最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任——”
“我不要最。”尤利西斯說,“我要‘隻’。”
“如果哥哥的世界隻有我,那麼哥哥就會‘隻’愛我一個了。”
“所以你強迫我要因此放棄我的一切?我的事業,我的理想,以至於我的人生?”
“那些都不重要。人生本就是虛幻的,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沒有人可以永遠在一起!我們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難道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你看,”尤利西斯避而不答,轉而慘笑道,“你就是這麼想的。哥哥,你總是想著離開我。”
阿爾弗雷德頭疼:“我不是那個意——”
“你就是。”尤利西斯盯著他的眼睛,聲音很低。
阿爾弗雷德忽有種不詳的預感,這種預感極其熟悉。他下意識伸手阻攔:“你彆——”
然而尤利西斯躲開了。他坐在床邊,靜靜地盯著阿爾弗雷德,眼眶以一種阿爾弗雷德難以理解的速度飛快泛紅,盈起一層要落不落的水光:“哥哥就這麼討厭我嗎?”
……又開始了。阿爾弗雷德頓在原地,憤怒地想,總是這樣!從小到大,隻要到了理虧的時候,尤利西斯就會用這種示弱來撒嬌賣乖——他知準了自己吃軟不吃硬,吃準了哥哥總是見不得他哭!
“夠了。”阿爾弗雷德怒而閉眼,“把眼淚給我收回去。然後我們認真談談這個問題。”
“我現在不想和你談。”尤利西斯低聲道。
“沒有你不想的份。”
“我就不。”
“……”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尤利西斯,你能不能成熟點。我才是那個被你鎖在床上的人。”
“哥哥總是要離開我。”尤利西斯當沒聽見,隻垂著眼,“哥哥還有其他朋友,有更大的世界,但我不是,我隻有哥哥一個。”
“……認真點,彆演了,”阿爾弗雷德有點抓狂,“你當維序官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做派。”
然而尤利西斯忽然俯身,輕輕靠在他身上:“彆離開我,哥哥。”
懇求突如其來,貼著胸膛穿透血肉,直接震動了阿爾弗雷德的心臟。
尤利西斯枕著阿爾弗雷德的肩膀,就像小時候那樣,把玩著哥哥鬢邊一縷柔軟的銀發:“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你。”
阿爾弗雷德動了動手腕,鐵鏈發出叮當脆音:“包括這樣?”
“隻有我會毫無保留地對你好,哥哥,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而我向你索取的東西隻有一點……那就是永遠在我身邊。”
他輕輕地說。
阿爾弗雷德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心中長歎,隻得儘力伸手,揉了揉尤利西斯發頂。還帶動了鐐銬發出輕響,那一瞬他感到荒謬,心想世上竟還有囚犯安撫暴徒的新鮮事。
“告訴我0號基地的真相。”
“哥哥可以親我嗎?”
然而兩句話音同時響起,尤利西斯支起身子,撐在阿爾弗雷德身上,垂眼凝視。
天光昏暗,兩人在這昏暗裡相互注視著彼此銀白的眼睛。以阿爾弗雷德對弟弟的了解,他判斷尤利西斯多半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阿爾弗雷德搖頭:“除非你告訴我——否則,不可以。”
於是尤利西斯笑了笑:“那我親哥哥吧。”
他同樣了解阿爾弗雷德,大概早料到對方的回答,一把摁住身下人的手腕,阿爾弗雷德根本無法反抗,隻得任溫熱的吻落在唇上。
這已經不是禁忌第一次被打破了。習慣就是這麼恐怖。隻要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無數次,直到連你本人也對這種僭越熟視無睹,尤利西斯就是這麼做的。每一次,每一個夜晚,每一場粘稠、熱烈、交織的欲望,他通過這種方式磨平獵物的爪牙,軟化獵物的心性,直到這個人徹底打消逃跑的念頭。
然而阿爾弗雷德握緊了手腕。
他咬了尤利西斯的舌尖——這讓掌控者感到一種被挑釁的不爽,立刻反向他加倍索取,那吻用力得阿爾弗雷德感到上顎微微發麻,有一種鮮血的鐵鏽味在兩人唇齒間彌漫。
他就是趁這時,尤利西斯不注意,從那件軍服的口袋中摸走了那把小小的迷你鑰匙。
這是他前往000號基地的唯一目的。
他是在床板夾縫處摸到那疊筆記的。紙張被疊得很小、很緊,一個小方塊,塞在縫隙之間。他展開時,上麵淩亂寫著一些語句,他借此在水箱中找到一隻極其精巧的老式密碼筒,密筒無法被撬開,筆記指引他前往000號基地獲取鑰匙。
阿爾弗雷德無法拒絕這個誘惑,他必須弄清一切真相——他得知道到底出於什麼原因,尤利西斯才會在某次他表達對於蘇醒組織的好奇後,毅然抹殺掉他的所有存在記錄,並將自己的親哥哥囚/禁在這間小臥室裡。
尤利西斯親了親阿爾弗雷德額頭,囑咐他“乖點”、“聽話”,又反複不舍地撫弄他的鬢發,隨即才冷著一張屬於維序官的臉去處理聯盟的一疊子破事。他的溫柔到底隻是留給哥哥。
而阿爾弗雷德當然不會聽話,也學不會乖。在尤利西斯離開後,他立刻走進洗手間,徑直打開水箱,摸出那隻密筒。
鑰匙被嚴絲合縫地插入,輕輕一扭,“啪嗒”,密筒彈出一張紙條。
那紙條太小了,被卷得隻有棉簽那樣細,以至於一開始,阿爾弗雷德根本想象不出那上麵能記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直到他的心臟在紙條被展開的瞬間驟然停跳一拍。
紙上寫著一行字:“如果成功看到這裡,那麼說明你是第73代迭代。”
正是他本人字跡,落款是阿爾弗雷德No.72。
113 莫比烏斯(6)
◎看星星嘍.jpg◎
後來賀逐山收到幾條來自阿爾弗雷德的視頻通訊, 天氣晴朗,對方坐在某個類似露天花園的地方,麵帶微笑,銀發被陽光浸潤得幾乎透明。那時他並不知道這些視頻全係偽造, 隻覺得阿爾弗雷德看起來十分古怪, 但具體哪裡讓人感到詭異, 又很難說清。
關於“000基地”的一切在賀逐山腦海中逐漸淡化, 仿佛隨著那個吻, 隨著阿爾文的一句“留在我身邊”, 他開始無來由地抗拒回憶與那晚有關的所有事情,包括雙生子的存在。於是很快,在他腦海中,阿爾弗雷德又變回一團模糊的影子, 變作一個潛意識裡便令人厭惡、令人想要回避的名字——
“即使是夢也沒必要醒來。”
某天早上, 賀逐山咬著麵包片煮咖啡時,聽見晨間節目的女主持人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話。
開學以後,校園裡變得相當熱鬨。餐廳裡有一處小咖啡廳專為教授們準備, 一些閒暇的中午, 賀逐山會在那裡處理文件。
那日幾名化學係教授也圍坐在花園一角, 在玻璃窗的另一側激烈爭辯著什麼。一開始賀逐山並未留心——學術怪人們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爭論不休——直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 連隔音玻璃也無法完全阻斷, 賀逐山被迫豎起耳朵,零星捕捉到幾個生澀的詞彙。
教授們在掰扯某個特殊反應的比率與概率問題。
“這是不可能的, ”一位教授說, “一定是哪裡出錯了。這些學生做實驗總是大手大腳, 或者為了符合規律的數據相互抄襲。他們的實驗記錄多半是偽造的, 你沒必要放在心上。”
“不是這樣, ”另一個反駁道,“一開始我也這麼想,為此還在課上大發雷霆。但第二次,他們又把報告遞交上來——還是一樣的結果。於是我親自去實驗室求證。”
“無論是器皿、條件、材料純度、催化手段或者實際操作等等這那的區彆,每一次反應得到的結果都驚人一致——每一次對產物的空間結構做衍射分析,結果都分毫不差……就好像整個自然界變成了一個被設置好的固定程序——隻有電腦跑取固定程序,才會每一遍都呈現完全一樣的結果……”
“不可能,即使這是真的,也一定有哪裡出了問題。這不代表什麼。你的設想是錯的——否則你就會推翻整個學科千百年來的基石。”
教授們誰也不讓,喋喋不休,激動的“發現者”神情興奮,認為自然界必定存在一個最簡單、最優雅的“公式”,可以將所有科學規律總結為“1”——他迫不及待要去做第一個發現這個永恒之“1”的人;其他幾位則苦口婆心好言相勸,認定世界中不可能存在這樣一個恒定的守則,畢竟牛頓或者愛因斯坦的時代都已經過去了。
賀逐山的注意力被“程序”這個詞吸引。
世界是一個既定的程序,這個觀點相當熟悉。隻可惜他的記憶已被人為修改,想不起他與阿爾弗雷德在基地內的遭遇。於是等到當晚的迎新宴會開始時,賀逐山幾乎已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迎新宴會是學院傳統,每學年初,都會選定在某個冬日夜晚隆重舉行。學生們會穿著正裝出席,希望在舞會上結交新朋友。賀逐山對這類種群內部的社交遊戲沒有任何興趣,若不是各院主教必須出席致辭,他應該更希望待在家裡逗喬伊玩。
於是賀教授躲進角落,掏出通訊器,默默打開了貪吃蛇。
那是一個三維進階版的單機貪吃蛇,很考驗玩家的立體空間想象能力。一般人大多在蛇隻占整個地圖三分之一空間時就喜提“Game over”,但對賀逐山來說,這個遊戲幾乎沒有難度。他對它著迷,隻是因為覺得這條電子小蛇十分有趣——每次通關,蛇會填滿整個立體地圖,它的身體會在遊戲過程中左扭右扭纏成一團,形成一個極其複雜的立體結構。但是,從二維平麵上看,人永遠無法通過單個截麵將結構完美複原,而隻能得到一個方方正正的詭異圖騰。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維度的隱喻。
賀教授把通關遊戲當集卡遊戲玩,每天熱衷於收集各種不同結構的正方體小蛇。此刻,正當他得意於自己馬上就要成功構建一條完美的立體銜尾蛇時,忽然有人貼在他耳邊吹氣。
“原來您還有這種興趣愛好啊。”
嗓音低沉,伴著熱氣搔撓耳根,賀逐山不爭氣地手抖,小蛇就這麼犧牲在成環前的最後一刻。
賀逐山頓了頓,反應過來後無能狂怒:“……阿、爾、文!”
“啊,不好意思。”他的學生正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低頭望他。
還不等賀逐山發火,肇事者先發製人:“但是您手抖什麼呢?您慌什麼?我隻是貼過來和您說句話而已,又不會對您做什麼。”對方歪了歪頭,“還是說,其實您很期待我做點什麼?——您的耳垂變紅了噢。”
賀逐山恨不得把他當蛇吃了。
不過迫於這是在公共場合,賀教授無法發作,隻得深吸一口氣,一邊咬牙切齒地重開貪吃蛇,一邊鎮定反擊道:“不好意思,但現在你是在調戲你接下來一整個學年的主課教授嗎?”
“啊……您是在暗示您會因為這些小小的私人恩怨就把我殘忍掛掉嗎?”
“你猜?”
阿爾文笑著盯著虛擬屏幕裡那條初生小蛇遊來遊去:“但我以為我們的師生關係很融洽——起碼,在師生關係以外,作為床伴,曾接過幾個非常美妙的吻。”
手又一抖,蛇又一扭,再次準確無誤地咬斷了自己脖子。
第二個“Game Over”張牙舞爪地跳到兩人麵前。
賀逐山看著漆黑屏幕上倒映出某人笑眯眯的臉,沉默片刻,憤怒重開:“請問我什麼時候和你床——容我再次聲明,那個吻隻、是、意、外。”
“意外?那老師應該不會介意多發生幾次意外吧。”
賀逐山被他的無恥震驚到了:“?”
阿爾文臉上像是寫著個“w”。
他補充道:“反正我不介意噢。”
賀逐山操縱小蛇的拇指都在顫抖。他懊惱地進行自我反省,覺得在這裡浪費時間和無賴辯論是一種相當愚蠢的行為。
“所以您是真的不喜歡我。”阿爾文忽然垂眼,撩了把賀逐山鬢邊碎發。
賀逐山抬手拍掉,心裡有種不祥預感。
果然,阿爾文故作傷心地看著他:“如果您說不喜歡我,就這一句話,您告訴我,我就會立刻離開,再不出現在您麵前。”
賀逐山:“……你和誰學的這一套一套。”
“我是認真的。”阿爾文說。
他忽然貼過來,聲音順著胸腔震動心臟。啪嗒,蛇又死了,賀逐山僵了半邊身子。
“所以……我可以把這種沉默理解為——其實您並不像您所表現出的那樣厭惡我,是嗎?您隻是不甘心就這麼承認自己也對我抱有好感而已……臉皮這麼薄,我會很好奇您在床上是什麼樣子。”
賀逐山看著自己中道崩殂的蛇:“阿、爾、文!”
年輕人哈哈大笑,把先前裝出來的所有落寞委屈都收回去,前仰後合地道:“對不起,但是您太可愛了,我忍不住要逗逗您……您在數學上的造詣,和您在感情上的愚鈍都是兩個極端,有人說過您很像一隻小貓嗎?一隻折著耳朵到處哈人但其實肚皮很軟的小貓——好好好我不說了!所以您真的會掛掉我。”
“會!”絕對會!現在就開除!
“真的啊?”對方又擺出一臉委屈巴巴。
“……”賀逐山頓了頓,恨透了自己心軟這個壞毛病:“……看我心情。”
“那怎樣才能哄您開心?”
賀逐山冷笑:“現在,離我的蛇遠點,我就會開心。”
阿爾文點頭,轉身就走,然而趁人不備,又折回來在賀逐山頰邊笑著“啾”了一口,這才趕在貓炸毛前吃飽喝足地滾遠了。
他是高興了,賀逐山的貪吃蛇可玩不下去了。
賀教授坐在原地,過了很久才敢抬手,輕輕碰一碰頰邊某人方才親過的地方。
隻是蜻蜓點水的一個吻,帶著一點笑意,一點愉悅,春風一般柔軟落在臉上,卻讓人覺得那麼珍重,忍不住在心裡一次次回味。
仿佛被這個吻仿佛點燃血液,全身都在發燙。那是二十五年來賀逐山第一次心亂如麻,第一次小鹿亂撞,他有些惶恐,不懂該如何處理這些已不受自己理智控製的熾熱情感。
他悄悄扭頭望過去,見阿爾文正和幾個同伴倚在鋼琴邊說話。
他穿一件雜色的大衣,樣子很是眼熟,雖然賀逐山確信自己沒見過他穿這身衣服。他視線頓了頓,在年輕人修長挺拔的身影上駐足,忍不住來回打量,很快就被對方發現。
阿爾文歪頭,對偷窺者眨了眨眼。被逮了個正著,賀逐山隻得落荒而逃。
他繞到教授們圍聚的長桌附近,站在牆邊發呆。覺得悶熱,又躲到陽台上。他正揪著花壇裡的小三角梅打發時間,恍然卻聽見樓下一層有人說話。
正是午時咖啡廳裡的那名教授,他正打電話和助手吩咐什麼。
賀逐山隻能看見教授的半個身子,卻聽得出他語言焦急,心情若狂,說的還是那個反應實驗的事。於是五份鐘後,興奮的教授壓根沒注意到有人靠近,匆匆轉身,便和賀逐山迎麵一頭撞上。
“抱歉抱歉。”教授一驚,一邊道歉,一邊抬手抹去額邊汗珠。賀逐山瞥見他的公文包裡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實驗報告。
“沒事,是我嚇著您了,”賀逐山與他有過一麵之緣,客氣攀談了幾句,然後話鋒一轉,“——我聽說了你們的發現,”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嗎?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規律中必然存在一個客觀的‘1’嗎?”對方愣了愣,旋即興奮道,“我早就說過,學科的無序必定被終結!真的,我討厭概率和可能性,這些模棱兩可的東西隻說明人類智慧的有限,隻有愚笨者才無法找到這個世界上唯一正確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學是一種謬論——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絕沒有攻擊數學理論的意思。”
對方十分熱情,又毫無防備,閒聊間,賀逐山有意將話題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檔案:“噢是的,結果非常令人振奮,是證明我理論的有效證據——說起來,這是幾分鐘前剛剛得到的最新衍射結果,您要是有興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彆教授後,賀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數據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莫比烏斯環。
*
舞會樂曲換了一首又一首,賀逐山還坐在角落打貪吃蛇。
這一回,阿爾文坐下時,他正好操縱小蛇填滿最後一格空間。遊戲通關,係統自動彈出小蛇最終形態的六麵視角截圖。每一麵,賀逐山都操縱蛇身畫了一個“無窮大”符號。
阿爾文瞥了無窮一眼,微微斂眉,麵上卻平靜道:“老師都不會膩的嗎?”
賀逐山頭也沒抬:“不會啊,我很長情的。”
“沒有人邀請您跳舞嗎?”
“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
“老師隻比我大幾歲吧。”
“不到三歲……兩歲多幾個月吧。”賀逐山淡淡道。
阿爾文若有所思,片刻後俯身貼近,刮了刮賀逐山鼻頭:“怎麼了?老師心情不好。誰惹我們不高興了?”
賀逐山頓了頓,關掉貪吃蛇掩飾道:“沒什麼,有點累了。”
“覺得無聊?”阿爾文輕聲說,“我帶老師去個有趣的地方吧。”
賀逐山來不及拒絕,手腕一熱,就覺自己被阿爾文拉起,不容分說地拽入了夜色深處。
夜裡天穹如幕,四野闃寂,隻有雲霧間的幾顆星星,和閣樓中的幾點燈火將街道暈開。整座學院籠罩在靜謐之中,風吹動葉子沙沙,蛐蛐蟲鳴與之作伴。阿爾文牽著他的手,拉著他跑下石階,拉著他穿過無人的花園與長巷,隻有月亮曾照見他們兩個留下的影子。
這一幕賀逐山早便見過,在那個記憶錯亂的夢裡。他已經不記得曾經發生的一切,但此時此刻,那首韻律悠長的詩再次無端回響在腦海。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於是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熱。他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熱烈得恨不得跳脫出來,赤裸裸鑽到阿爾文手裡。
夢境全部成真。衣擺在空中飄拂糾纏,掠過白鴿、花叢、和星點露水。天飄飛雪,他們把觥籌交錯的晚宴拋在腦後,仿佛一對甘願與世界為敵的情人,相伴著跑向黑暗,跑向某個寂靜無人的大雪深處。
他們最終穿過花牆,爬上高塔,來到學院天文台。那是整個城市最接近銀河的地方。
此時不是天文台的開放時間,但阿爾文輕車熟路破解密碼鎖,推開儘掩塵埃的門,牽著賀逐山走進去。
天文台不設主光源,隻有周圍石壁、書架上鑲嵌的小燈隱隱綽綽,隨阿爾文響指緩緩亮起,散發出柔和的熒光。它們是大海深處的夜明珠,又仿佛天上星夜的亙古長河。每一顆塵埃粒子都被不同方向的光束折射成各種顏色,螢火蟲般飄浮、升起、流動,形成一個隻屬於他們二人的宇宙。
賀逐山一時間看入了迷,怔在原地,屋裡靜得隻有二人糾纏的柔軟呼吸,和塔外簌簌落雪聲。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向他伸手:“我想請你跳一支舞。”
他沒有用敬稱,也不是在開輕佻的玩笑。賀逐山瑟縮一步:“我不會。”
“我教你。”對方說:“就像你教我那樣。”
賀逐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不記得自己教過阿爾文什麼。但他搖頭:“我會踩到你,那很丟臉。”
對方笑了笑,輕輕揮手,塔裡的燈忽滅了個乾淨。
“這樣連我也看不見你,就算丟臉,也沒人知道,好嗎?”他握住賀逐山的手:“我們跳一支誰也看不見的舞。”
跳舞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顫抖的肢體,和熱烈的心臟。你可以不熟悉舞步,不知道節奏,聽不見旋律,但你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以及攬在腰間的手掌的熱度。
你會因為這些最親密的接觸感知到對方的存在,感知到對方洶湧暗流的情感。
然後在這支舞裡看清自己對他的喜愛,就像當年一樣。
身影在黑暗中交錯著,衣擺隨笨拙的舞步飄揚。
“您學得很快。”舞畢,阿爾文說,微微喘息著,把頭埋在賀逐山頸窩。
賀逐山看不見他的臉,但卻能感受到對方身體的顫抖,胸膛的起伏。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支看似禮貌的交誼舞,進退間,情/欲激烈更勝一次交/歡。
阿爾文牽著他來到樓上,打開觀星係統,又拿來軟墊鋪在地毯上,摟著賀逐山躺下。兩人擠在一處拿望遠鏡找星星,賀逐山默許了那隻依舊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他幾乎枕在阿爾文身上,靠在男人懷裡,眯著眼在茫茫星海中尋找獵戶座。
“先找參宿一二三,然後順著它們找獵戶的腳……”阿爾文一邊把玩賀逐山的一縷發尾,一邊不厭其煩地重複道。
明明是個大雪天,透過望遠鏡看見的星空在視野裡卻是如此清晰。賀逐山終於找到獵戶座,壯美的星雲仿佛在黑暗深處熊熊燃燒。
“你經常來這?”賀逐山抱著天文望遠鏡到處亂看,忽然開口問。
“算是吧,我會挑個沒有人的時候過來——我偷偷破解了天文台的密碼鎖,用的還是您提出的模型。”
賀逐山勾唇:“你喜歡星星?”
“星河很美……將目光遠遠地投射到天幕那一端,就會忘記這一端的煩惱。”
賀逐山若有所思,聳肩時不小心戳到阿爾文下巴。對方反手將他攬緊,賀逐山順理成章地窩進去。
最後一層隔閡悄然消弭,再沒有什麼可遮掩那些赤/裸的悸動。
“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賀逐山問。
“我好像回答過了吧。”
“那也算回答麼,總得有個理由。”
“如果存在理由,我就可能因為同樣的理由喜歡彆人。”阿爾文認真道,“但不,我不會喜歡彆的任何人。我隻喜歡您。本能是沒有理由的。”
“你害怕親密關係,”阿爾文頓了頓,忽抬手扭正賀逐山的臉,哄著人望向自己,“你總是在壓抑自己的情感,因為你害怕失去。你失去過很多東西,所以現在,寧願從一開始就不要。”
“但這樣是不對的,”他說,“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會永遠在您身邊,永遠就是永遠,永遠,永恒。””沒有什麼是永恒的。“
阿爾文搖頭:“不。”
“所以您剛剛為什麼難過?”
賀逐山一怔,沒料到對方能如此敏銳地捕捉到自己情緒。
他頓了頓,本要下意識隱瞞,但對上沉甸甸的、柔軟到能把他整個人吞沒進去的眼睛,最後還是提起教授的發現,和那個莫比烏斯環。
“這樣啊,”阿爾文說,“隻是巧合或者錯誤的實驗罷了,您擔心什麼?”
賀逐山說:“不,我見過那個符號。那個標誌,就在……”
賀逐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試圖回想起“000號基地”和“阿爾弗雷德”,因此,他沒注意到阿爾文伸出的手。那手搭上他腦後,慢慢梳理柔軟的發尾,而那手指很快變得虛幻透明,沒入同樣變得透明的大腦深處。輕輕撩撥,便勾動成千上萬根精神束一般的透明絲線,數據團反複閃爍,使得他仿佛一隻被操控的傀儡木偶。
“您不是順著那家夥留下的密碼去找了麼,”同時,阿爾文平靜道,“書裡夾著一張便簽,寫滿了對聯盟的攻擊和抱怨……一切隻是一個無聊的報複和惡作劇。”
“報複和惡作劇……”賀逐山喃喃。
“嗯。後來您前往安委會大樓參加會議,路上偶然被兩名反/叛軍官挾持攻擊,那也是一場類似來自蘇醒組織的報複行動……你沒有見過彆的任何人。”
記憶頃刻修改完成,賀逐山渙散的瞳孔重新凝實:“對……我想起來了……”
他不認識阿爾弗雷德。
“所以您感到惶恐,隻是因為這個偶然形成的、酷似莫比烏斯環的圖像讓您想起那天在審訊室裡的遭遇。我說過,那是一場誤會,我會保護您,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把它忘了吧,這種應激反應對您沒有任何好處。”阿爾文垂眼淡淡道。
星鬥移橫,雪花碎碎,一時間高塔上寂靜無聲。
“你說得對,”沉思許久後,賀逐山揚起頭對阿爾文輕輕一笑,“沒什麼好在意的。”
阿爾文溫柔地注視他,手不動聲色順著脖頸從賀逐山大腦中抽離。
“那麼,您有更喜歡我一點嗎?”他笑著問,將問題轉開,“比起那天,我們在車裡的時候?”
賀逐山臉又燒起來:“……一點。隻是一點!”
“嗯。多一點就夠了。”
阿爾文親了親他的眼睛。
“你也太好哄了吧,”賀逐山扭頭,“你……你都不問問‘一點’的計量單位。”
“多一點也是多,所以一點到底是多少並不重要。”
賀逐山動了動被熱氣燙得發紅的耳尖。
兩人又咬著耳朵說了會兒話,阿爾文忽然支起身來,壓在賀逐山身上:“所以現在,我們是什麼關係?”
賀逐山一頓,歪頭:“師生吧。”
“老師就這麼喜歡被以下犯上?”
不及反駁,阿爾文道:“最後一次機會,”他捏了捏賀逐山鼻梁,眼神柔和:“老師彆說錯了。”
賀逐山躲開他,借著一點雪和月的清光,跌入對方眼睛。風絲絲縷縷殺進來,把人吹得醉意朦朧。
“親也親了抱也抱了,”賀逐山隔著一點碎發望人,像隔著一層霧:“你說我們是什麼關係?明知故……”
“問”字還未出,對方揮滅了燈。
他壓下來,吻落在賀逐山唇上,濕潤柔軟,掠奪走口腔與上顎的每一寸氣息。
簌簌落雪,冷冷清風,高塔上是交纏的影子,曖昧的水聲,和一片擠不進兩人間分毫的薄薄月光。
*
等將人哄睡了,阿爾文替賀逐山掖緊被子,坐在床邊靜靜看了須臾,才悄聲下樓。
他倚在車邊,點燃了一支煙,並不抽,隻是垂眼盯著煙頭火星一點點吞噬煙身。燃燒過半時,煙灰徐徐,忽向遠處湧去,然後逐漸彙聚成一個人影。
尤利西斯便這麼從虛空中走來。
阿爾文沒有回頭,但他感知到了對方的到來。
尤利西斯說:“又讓你得手了?”
“你也一樣。”
“抱歉給你惹了個小麻煩。”尤利西斯說,“動用如此高的權限在短時間內修改大量程序,應該會被係統來回檢查個十幾遍吧?嘖,那種渾身上下所有數據都被讀取的滋味並不好受……”
“你知道就好。”阿爾文漠然打斷,“看好你哥哥。彆再讓他亂跑。”
“我看不住他。”尤利西斯說,“每一次他都不會按照既定的程序向前走。每一次,即使是在刷新點,用那麼柔和、乾淨的眼神看著我對我笑,最終他也還是會離開。”
“你就沒有想過讓他離開?”
“我聽錯了嗎?”尤利西斯挑眉,“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你會讓你的教授從虛假的美夢中蘇醒嗎?Ghost現在就隻是一個被你關在網裡的虛擬幽靈。”
“你哥哥現在也隻是一個打滿補丁的千瘡百孔的錯誤程序。”
尤利西斯的眼神冷了一瞬。
“係統在找他。”阿爾文用的是肯定句。
“對,係統在找他。”片刻後,尤利西斯聳肩,“沒辦法,打了太多補丁了,總會引起殺毒軟件的注意。每天五點是我最緊張的時候,如果太陽下山他還在,說明係統還沒找到他。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會讓人厭倦的……這也許就是她說的代價。”
“你是唯一沒有見過她的人,”尤利西斯眯了眯眼,饒有趣味地想起什麼,“說來我都沒問過你這個問題——你把自己當作什麼呢?一個人,還是一道指令,一個程序?”
“我隻是履行我的職責。我的代碼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下賀逐山。”
“唔……或許,我是說或許,”尤利西斯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不僅僅隻是一條代碼呢?也許她灌輸給你的所有‘背景文件’,所有‘人物假設’,都建立在真實的記憶上,而那些記憶曾經都屬於你……”
“我不想挑戰這個可能。”阿爾文冷冷道,“留下他在我身邊,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你用了‘我’。”尤利西斯歎息道,“雖然嘴上說著自己隻是程序,但心裡永遠怨恨嫉妒得快要扭曲,希望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可以真正觸碰到他,而不是一些通過代碼編寫的虛假的五感……其實你也很羨慕我吧?你知道我是被上傳的意識數據,我擁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你,你是人造代碼,永遠隻是一個影子,甚至某人的替身……”
“夠了!”阿爾文驟然打斷,“收起你那些假設,在這裡我們沒有差彆……”
“你連想都不敢想。”尤利西斯不以為意,“你是代碼,同時是個懦夫。”
“代碼唯一的優勢是理智。需要懦夫提醒你,名為阿爾弗雷德的程序已經瀕臨崩潰,繼續迭代會導致文件被係統強行粉碎嗎?”阿爾文笑了笑。
“謝了,大維序官,”尤利西斯聳肩,“我知道了,我會看好他。”
“不要再讓他來乾擾賀逐山的程序運行,下一次我不會這麼好心。”
尤利西斯不置可否,然而一點熒光如火星般飄揚而至,伸手一抓,是一套權限密鑰。
好吧,尤利西斯想,他總是說沒有下次。
男人的身影已然消散於黑夜中。隻有地上半根短煙,躺在草叢間,靜靜燃作灰燼。
作者有話說:
作者龜速敲字中……
114 莫比烏斯(7)
◎“阿爾文。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麼?”◎
半年後。
阿爾弗雷德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在無人的大海上漂浮, 被一波又一波巨浪拍得睜不開眼,海水腥鹹,流經喉嚨時使他有一種想要嘔吐的酸澀感。這片海上太陽永不沉落,高高地斜墜在東方, 像一輪火球炙烤海麵。於是大海總是一片金光粼粼。水波紋照在他臉上, 阿爾弗雷德卻感受不到陽光的熱度。他並不溫暖, 刺骨的寒冷像針一樣紮著他的大腦, 他忍不住在暖陽中打起寒顫。
然後他忽然開始下沉。
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拉扯他, 拽著他的腳踝, 將他往海底深處拖。越來越深,越來越黑,最終,阿爾弗雷德什麼都看不見。他隻能聽到微弱的海水鑽過指縫的流動聲, 和隱隱的從遠方傳來的隆隆的爆炸聲。那是什麼的動靜?他感到一些鋒利的碎片正飛速穿過水流, 向大海深處衝去。隕石雨一般的碎片劃破了他的臉,阿爾弗雷德覺得有血珠正滾燙地爬過鼻梁。
血珠。
他看不見血珠如何上升、破碎、融進茫茫的大海中,像一條細細長長的線。
但他感覺到生命在離開身體。
什麼東西斷了, 阿爾弗雷德茫然地想, 是什麼東西?
心臟劇烈跳動著, 想要挽回他所失去的這件物事。但隻是徒勞, 阿爾弗雷德在疲憊中閉上雙眼。
躺在粗糙的沙礫和岩石上,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直到他感覺沉寂許久的心忽猛地顫了一下,一道白光, 一個白色的影子慢慢飄向他, 對方伸出手, 輕輕將他攬到懷裡。
他飄起來了, 越來越高, 越來越輕。可以看到海麵了,陽光灑下來,穿透他的身體。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熱度。
阿爾弗雷德忽然掙紮起來。他本能地不想離開大海,哪怕這片大海昭示著永恒的死亡,但海麵之外那個全然陌生的,虛假的世界更令人恐慌。
他奮力揮舞四肢,試圖從對方懷裡掙脫。但對方牢牢抓住他的手,長長地歎息道:“哥哥……”
阿爾弗雷德醒了。
“哥哥?”一隻手探上他的額頭。觸感和夢裡如出一轍,阿爾弗雷德本能向後一躲,那隻手便頓在空中。
“你做噩夢了。”尤利西斯說。他靜靜看了阿爾弗雷德一會兒,收回手,拿起床頭的熱水:“還沒退燒。起來把藥吃了。”
阿爾弗雷德終於回神。他已經連續三天高燒不退,尤利西斯不得不待在家裡親自照顧病人。也許是因為夢裡的下墜與窒息都異常真實,他一直在被子裡小幅度掙紮。冷汗浸濕了被褥,睡衣黏糊糊地貼在後背,幸好尤利西斯攬著他,弟弟的手臂和胸膛都散發著溫暖的熱度。
阿爾弗雷德點點頭,接過水杯,並不喝,隻是坐著捧來焐手。
尤利西斯幫他換了件新睡衣,乖乖伸手時,阿爾弗雷德偶然瞥見自己腰間有幾隻指印般的淤青,嵌在腰窩裡,他一直沒發現。
不過他不記得這傷是怎麼來的了。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撞到哪個桌角。
阿爾弗雷德這邊剛咽下退燒藥,尤利西斯已再端來一碗粥。
對方把勺子伸到他嘴邊,阿爾弗雷德有些無奈:“特行局長官就可以隨隨便便翹班嗎?——不用擔心我,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當然不可以,”對方隻是端著勺子躲開他的手,“但哥哥照顧不好自己。和維護聯盟秩序相比,還是我唯一的哥哥比較重要。”
“也沒有到那地步吧,”阿爾弗雷德拗不過,“不要把我說得像三歲小孩。我隻是最近累到了,免疫力下降,所以才會一燒就燒到40度不退……其實我以前從來不生病,你記得的。”
尤利西斯笑笑,不置可否。他按下床頭鈴,一隻小機器人骨碌碌地滾進臥室。
“要一起吃嗎?”阿爾弗雷德皺眉,“我記得這種激素類藥物和感冒藥不能混在一起服用吧。”
小機器人端著兩粒藥丸。一藍一紅的兩隻膠囊,正靜靜躺在銀盤子裡。
——病人患有嚴重精神障礙,曾出現失眠、幻覺以及記憶紊亂的症狀,相關監護人員應予以高度關注,並對其進行包括但不限於有關人身自由的限製。這是印在診斷書上的語句,白紙黑字,隻是阿爾弗雷德從不認為自己有病。
“否則哥哥就會總做這樣的噩夢。”但尤利西斯非常緊張,堅持那隻是他作為病人聊以自/慰的錯覺,總是監督阿爾弗雷德服藥,“哥哥總是因為夢裡莫名其妙的事情疑神疑鬼大驚小怪。一些明明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哥哥總拿那些夢來質問我——哥哥,我們從沒有去過海邊,你卻總夢到溺水。”
他攤開手,無奈聳肩,然後笑著撲到阿爾弗雷德背上。
像小時候那樣,貓一般親昵地蹭阿爾弗雷德的臉來撒嬌。
尤利西斯的臉頰很軟,有時阿爾弗雷德會覺得意外。
因為拋卻僅對他展露的溫柔與關切,大多數時候,作為維序官,他的弟弟冷漠得像台機器。
“我問過醫生了,可以吃。”他把膠囊放到阿爾弗雷德手心,垂眼耐心道,“這種藥不能隨便停。何況哥哥已經在做噩夢了。”
溫水滾過喉嚨,阿爾弗雷德隻好將兩粒膠囊送進肚中。那膠囊在身體深處融散了,一股淡淡的維生素片的酸味彌漫。不知為何,他有一種錯覺,覺得那藥在肚子裡化作了某種奇異的東西,是一個個閃著光的小碎片,會隨著血管流向末梢各處。
就像補丁,聊勝於無地修補著這具即將坍塌的肉身泥塑——
“也就是說我要做一輩子的藥罐子。”阿爾弗雷德被塞進被子裡。
“嗯……也不一定,”尤利西斯探他額頭溫度,“也許會有徹底好的那一天。”
阿爾弗雷德點頭:“我昨晚也做了夢。你猜我夢到什麼?我被一根鎖鏈拴著,就在這張床上,哪裡都去不了,隻感覺有一個人影坐在旁邊,一直握著我不鬆手——很奇怪吧?”
尤利西斯頓了頓。
阿爾弗雷德感到弟弟的指尖僵了一瞬,疑惑抬眼。但那詭異的停滯早在須臾間消失,尤利西斯相當自然地笑:“哥哥在暗示什麼?家裡除了你隻有我,會是誰把你鎖在這張床上呢?”
“畢竟你看起來真的做得出這種事——尤利西斯,你連門都不讓我出。”
“哥哥,”尤利西斯皺眉,“那都是為你好。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不足以支撐我進行過的度體力消耗,疲憊會導致精神係統出現錯判或紊亂。醫生也說這種一定程度上的人身自由限製是必要且符合聯盟規定的——同樣的話你要說多少遍?”阿爾弗雷德無奈揮手,“我困了。”
尤利西斯本要反駁,但全被最後的三個字打發回去。
“好吧,記得吃藥。”他隻能關上燈,低頭親了親他哥哥那隻燒得發紅的耳朵。
“不吃又怎樣?”而阿爾弗雷德縮回被子前,笑著頂了一句。
那時尤利西斯將將起身,出了房間,手裡搭著的門掩至一半。他聞言回頭,靜靜地看了阿爾弗雷德一眼。維序官的目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身影卻如同密林深處的孤月一般寂然靜冷。
阿爾弗雷德的心漏跳一拍。
“哥哥,彆開這種玩笑,我會生氣。”片刻後,尤利西斯平靜地道。
“……對不起,我隻是好奇。”阿爾弗雷德頓了頓。
“我知道,”尤利西斯笑著點頭,仿佛方才一瞬流露出的壓迫感從不存在,“哥哥不會這麼做的。哥哥一向很聽話。不過,哥哥,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不吃藥的話,你大概率會死。”
尤利西斯合上門。
阿爾弗雷德聽見落鎖的聲音。
*
日子一天天過去,葉子黃了又紅,紅了又綠。雪早已不下了,晚春也早早離開,隻有蟄伏多時的濃濃綠蔭,在某次瓢潑大雨之後,隨那瀑常青藤悄無聲息地占據一整麵石牆。
賀逐山的生日便在這炎夏永晝的夏天,某個他被送進孤兒院的日子。
這一天,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生日禮物——一台小巧精致的觀星儀,來自阿爾文。
下班後,兩人在城裡吃了晚餐。華燈漸濃時,把車拐上高速,沿公路前往城市北部的山區郊野。阿爾文說那裡有一座廢棄多年的天文台,平日裡少有人跡,亦沒有光汙染,非常適合觀測星象。他們沒有忘記捎上喬伊——主要是喬伊也不會允許自己被人類遺忘——她一路上都在用爪子“唰唰唰唰”狂撓車窗,試圖把天幕間低垂的玉璧圓月撈進爪子裡。
“如果你把我的新車刨報廢……”阿爾文瞥了眼後視鏡,淡淡地威脅道。
喬伊立刻“喵”一聲把自己盤成一團乖巧的貓餅。
賀逐山坐在副駕駛上睡著了。他連著開了一整天的教學研討會,腦袋嗡嗡響,一上車就把自己塞進阿爾文的大衣,裹著被子似的昏迷不醒。外套上屬於阿爾文的幽淨的清香實在讓他安心,平日裡,他也總是這樣蜷縮在阿爾文懷中睡覺。
隨著車身顛簸而迷糊醒轉時,越野車正駛過一望無際的原野。
晚風順著窗縫溜進車內,空氣裡浮動著草與露水的清香。
“醒了?”阿爾文瞥他一眼。
賀逐山睡眼惺忪地偏頭,有點茫然地看著喬伊跳到自己腿上,吹胡子瞪眼喵喵大叫。
“你又欺負她了?”
阿爾文騰出手來揪了揪喬伊耳朵:“都說養貓隨主,怎麼她就沒有主人那麼可愛聽話?”
賀逐山笑了笑:“因為她主人本來就既不可愛也不聽話。把你濾鏡關關。”
窗外樹影飛快後退,最終完全消失,駛入一片無際的平原。星星越來越亮,隻是霧還沒散,隱在雲後。
阿爾文忽然說:“那是我的家。”
“什麼?”
“那兒,”阿爾文騰出手朝斜前方某處一隻,“說家也不準確,隻是我來自那裡。算是一個唯一稱得上故鄉的地方。”
賀逐山扭頭,順著他的手望去。終於,當起伏遠山歸於平地時,原野深處亮起一團模糊的光。光暈柔和,像白霧一樣彌漫在山穀間,坡上隱約露出建築的影子,那是一座建在低處的安靜的小鎮。
“沒有什麼特彆的,”阿爾文說,“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城裡的人很少過去,甚至不曾聽說。那裡的人保有某種傳統而古老的生活方式,喜歡在某種舊曆記法中的新年前夜放煙花。除此之外,他們和城裡人區彆不大,同樣喜歡打發小機器人跑腿做家務,常年把隨處可見的聯盟新聞播報當背景音。”
“從沒有聽過這個地方,”賀逐山暈乎乎的,隔著車窗望向迷霧般的深處,“也沒有朋友去過。它叫什麼?”
“蘋果園。”
賀逐山頓了頓,一些捉不住的東西在瞬間從腦海閃過。
他有些茫然,扭頭對上阿爾文的視線,阿爾文也正看著他,隻是那目光平靜,仿佛這個名字、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特彆之處。
“蘋果園……”賀逐山抱緊喬伊,把貓盤成一團塞在懷裡當暖手爐,“那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有什麼好玩的?”
“沒什麼。哦,有一座有很多年曆史的教堂,”阿爾文說,“還有一棵很大、很高,花開得很密的白樹。我不知道那樹叫什麼——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樹。”
“樹?”
“對,白樹。一年四季都結著小而密的重瓣的花朵,一顆顆像星星一樣點墜在枝葉間。這種花永遠開不敗,每天都被風吹落,但每天都會漫生出新的花苞。樹長在山坡高處,隻有它一棵,於是樹下紛紛揚揚無時無刻不在落雪,夜晚,白花像螢火一樣生出輝光,隨風而去,山野裡便灑滿了碎星。”
“聽起來很漂亮。我們會路過嗎?”
越野車飛速向前,在黑暗中劃出優雅的弧線。
“會,但你看不見,”阿爾文說,“那棵樹……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
“什麼啊,國王的白樹?隻有聰明的人才能看見?”賀逐山忍俊不禁,“看不見你又何必講給我聽。”
“隻是覺得你總該知道那棵樹的存在。它對我來說有特彆的意義。”阿爾文笑了笑,目光投向前方,卻沒有落點。
他總是給人這種永遠漂浮、永遠遊蕩的孤獨的錯位感。
車又繼續向前飛駛了近兩個小時,最終停在山腳,一條小路沿山坡蜿蜒而上。
古老的石階隱沒在荒蕪雜草裡,風呼嘯而過,發出颼飀的聲響。賀逐山下了車,把喬伊撈起來,以防他一個不小心一腳踩到小貓尾巴。喬伊則蹬鼻子上臉,順著他的胳膊爬到肩膀,摩拳擦掌,又跳到阿爾文頭上。
“不過後來,我就搬進城市了。”阿爾文扶了扶貓,替賀逐山撥開齊腰高的野草,“住的房子就在學院附近,你知道城市公園,公園裡有一片很大的草坪。沿著那條橫穿草坪的石子路向前走,第三個街區左拐,臨街的第一棟便是我家。就在鐘樓下麵,非常好找。”
“你住在那裡?”賀逐山驚異道,“從我曾經租的公寓窗戶向外看,就能看到那排花房的陽台。”
“也許就是這麼近,近到我們可能在同一家麵包店買過同一塊奶油麵包。”
“不過我討厭奶油麵包。”
“我隻是在進行一些浪漫主義的表達,暗示你也許我們曾擦肩而過了無數次——能不能不要這麼掃興?”
賀逐山笑著抬頭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他的撒嬌和示好都像小貓一樣。
山有些高度,兩人慢慢上爬。天文台終於在夜色裡露出一角。大門早已生鏽,又被鐵鏈鎖緊,喬伊快把門撓出火星,也沒能拋出一隙小小的縫。阿爾文便擼起袖子,徒手攀上外牆。他的臂力強勁到能把站在地上手足無措的教授直接托起,一把拽到懷裡。
阿爾文抱著賀逐山穩穩落地,輕描淡寫地拂了拂褲上塵灰。
“所以我們去過同一家書店、同一個咖啡館,經常在同一個十字路口等設計得極其不合理的交通燈……但直到十年後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你會希望早點遇到我嗎?”
“為什麼不?”
“所以我覺得我很幸運,”阿爾文說,“畢竟人與人相遇的概率隻有幾十億分之一。”
“吱呀”一聲,天文台頂的穹蓋被打開了。灰撲簌簌往下落,嗆得喬伊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們爬到天文台建築的外側麵,坐在一弧圓頂上。這裡的天空格外低,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這晚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異常適合觀星,沒有一絲雲,沒有一絲霧,銀河如瀑布倒懸,在穹野之中奔騰流淌。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群層疊,夜色深處則散發著不知多少光年外的璀璨星雲的輝光。
賀逐山打開觀星儀。
儀器雖然微小,但相當精妙,很快,得益於阿爾文的悉心指導,他在那方小小的視野裡,熟稔地找到各大星宿——他正專注地尋找天鷹與天琴,在白色的玉河一樣的光帶裡飄遊,忽然覺得有風拂過耳畔。下一秒,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吻柔和地落在鬢邊。
阿爾文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所以為了抓住這幾十億分之一的概率,我做什麼都可以。”
賀逐山稍稍移開目鏡,望著阿爾文的眼睛:“那你都做了些什麼?”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你是突然出現的,在審訊室。現在想想,真是居心叵測。”
阿爾文看著他的唇瓣一開一合。
“我說過嗎?”賀逐山忽道,“每次看著你,我都有種感覺。覺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你。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奇異感總是出現,但又總是消失,每一次都會被我很快地忽略遺忘,但下一次又回再次想起。”
“現在你也有這種感覺?”
“嗯,”賀逐山點點頭,“熟悉……但是又很陌生。為什麼?”
他伸出手,皺著眉點了點阿爾文的眼睛。
“嗯?”阿爾文抓住他的手,“什麼為什麼?”
賀逐山的眸子像黑湖一樣深不見底,蠱惑人心。
“你為什麼喜歡我?”
“你到底要問多少次,”阿爾文失笑,“我說了這個問題沒有也不可能有答案。”
賀逐山首肯般點頭。這是阿爾文第一次“看不到”他在想什麼。
“如果我們早點遇見呢?”他忽然說,“早到你剛搬到城市裡。早到你說的十字路口,咖啡店,還有賣奶油麵包的麵包房……”
“時間早晚並不影響。”阿爾文想了想,“有的時候,人與人之間就像萬有引力。無論何時何地遇到你,我都會被你吸引、捕獲,直到被吞噬,無法逃脫。”
賀逐山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他拎開用爪墊踩他額頭的喬伊,重新將目鏡貼上眼眶:“但我其實……”
他說,尾音卻戛然而止。
在這一刻,風聲和蟲鳴都極其巧合地消失了。
“怎麼了?”阿爾文眸子微微一暗,麵上卻平靜道。
賀逐山沒有說話,他調撥著觀星儀側麵的□□,又摁下一個按鈕,電子快門“哢嚓”一聲。賀逐山摸出通訊器,與觀星儀記錄係統連接,一張照片浮動在空中的虛擬投影屏上。
那是賀逐山剛剛拍下的星軌。恢弘的銀河璀璨無邊,像水波一樣,一圈圈蕩射開去。
“這不可能。”賀逐山低聲說,有些抑製不住語調中的顫抖。
“這和那天我們在學校天文台上看到的星況完全一致——所有星體都在同樣的位置上,同樣的軌道傾斜角,同樣的經緯……”
阿爾文摁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冷靜一點,你記錯了。”
“不可能。”賀逐山抬眼望進他的瞳孔深處,那是一種鋒銳的、帶著某些令人畏懼的東西的目光,“我不可能記錯。不可能——”
“星象圖很複雜,你當然有可能——”
“我把那張圖看了無數遍。”賀逐山打斷,“無數遍。因為我很喜歡那天的星星。……因為是你帶我去看的,因為是你說將目光投射到天幕的那一端,就會忘記這一端的所有煩惱……所以我看了很多遍。我記得每一顆星星的位置,亮度,傾斜角,我不可能記錯。但你知道現在這意味著什麼嗎?”
阿爾文克製不住自己,用力握緊賀逐山的手腕。
但對方掙開了。
他在那一瞬捕捉到了一些曾被秩序官強製刪除的記憶的碎片。
良久,又或者隻是幾秒。風重新流動,蟲鳴漸起。
但賀逐山微垂的眼睛裡笑意不再。
“阿爾文。”他平靜抬眼,卻像在對一個陌生人。溫和,卻又令人寒栗。
賀逐山低聲說:“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麼?”
作者有話說:
什麼也不說了給大家磕一個躺平任毆打。
115 莫比烏斯(8)
◎“即使世界已經被注定的死亡預言,我也會和他死在一起。”◎
窗外的繡球花開。這大概就是後來所有事情的起因——白繡球樹矮矮地開在矮牆外, 風吹來,便顫落一地白瓣,似飛雪一般。阿爾弗雷德隔著一層毛邊玻璃細細端詳,看圓圓小小的光斑躍動在近乎透明的葉片上。
於是他便動手做了一枚脈衝芯片。
把芯片插進小機器管家的後槽蓋時, 阿爾弗雷德心裡還有些抱歉。
機器人引擎放大了脈衝信號, 家裡的智能係統都遭到攻擊而癱瘓。阿爾弗雷德趁此慢慢翻出牆去, 肩上落了幾片繡球花瓣。
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 折了一朵繡球。一邊慢慢摘, 一邊走向市中心。街上人來人往, 摩托與跑車在滾燙的柏油路麵呼嘯飛馳。那些燃油和尾氣的刺鼻味道,在極端炎熱暴曬的天氣下讓人反胃,但阿爾弗雷德很珍惜這種反胃感。畢竟這是尤利西斯為他搭建的溫室花房裡不會有的東西。
阿爾弗雷德不確定尤利西斯有沒有在他身上安裝跟蹤器,也不知道他的維序官弟弟需要多久才會發現他的失蹤。不過他確定這樣的出行大概率不會有第二次, 所以他決意儘興。
阿爾弗雷德四處亂逛, 日落時分,才坐在咖啡館歇下,順便探冷氣。
他在咖啡館裡偶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醫生, 就是醫生給他下了那張病情確診書。
醫生也望見他。阿爾弗雷德和他遠遠打個招呼, 醫生便端著冰拿鐵和一疊黃油餅乾坐到阿爾弗雷德對麵。他們客氣地寒暄了幾句。
很快, 醫生提起這個話題:“所以, 您現在的情況如何?幻覺和臆想的症狀有好些嗎?”
“唔……”阿爾弗雷德聳肩, “其實我一直不認為我真的患有您說的精神類病症。”
“大多數病人都會這麼說,”醫生點頭, “就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會發現, 也更不會承認自己看到的人或物其實不存在一樣。”
“但我從沒有看到什麼人或物, ”阿爾弗雷德斟酌著反駁, “我就隻是……做夢。”
“夢也是神經活動的產物。”醫生道。
“是的, 但……我的意思是,人都會做夢。到現在人類也無法完全掌握夢的形成原因,所以,這沒有什麼問題。”
“您說的沒錯,”醫生拍去手上的餅乾屑,“是啊,人都會做夢。但您一直在做同樣的夢——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阿爾弗雷德眼前浮現出那片茫茫的海。
和海底,血珠流過臉頰的生動的觸覺。
“如果您反複夢見同樣的事情,這大概率說明您的大腦在異常放電。您的腦部CT圖也是這麼顯示的,隻是我們暫時找不到放電異常的原因。”醫生解釋道。
“我和您說過嗎?”阿爾弗雷德忽打斷道,“其實我隱瞞了一件事。事實上,我還會反複做另外一個夢。”
夢裡,他在一片黑暗中醒來,懵懂無知,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但很快,尤利西斯會出現,他麵容平靜,抓起阿爾弗雷德的手,牽著他走出那道昏暗長廊。
尤利西斯一言不發,隻是抓緊他。就像他小時候保護躲在他身後的尤利西斯一樣。
而長廊儘頭,一個白發至踝的女人靜靜站在黢黑深處。她望向尤利西斯,又望向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不知道她是誰,隻覺得她的目光憐憫如神佛。
她的沉默,殘忍又慈悲。
“是麼……”醫生若有所思,“這個夢很有意思。如果不介意的話,您可以再來做一次腦部檢查。”
“不過我有在按時吃藥。”阿爾弗雷德笑了笑,“好吧,雖然我認為我並沒有生病,但我還是選擇服用,作為某種預防。”
“藥?”可醫生頓了頓,“什麼藥?”
阿爾弗雷德一愣:“您不是……”
就在這時,他忽感覺拂過臉頰的空調冷風凝滯了一瞬。
世界上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都凝滯了一瞬。時間被抽去了一秒。
下一刻,幾乎須臾,震耳欲聾的“轟”聲平地而起——聲波像水紋一樣迅速蕩漾開來,強有力地衝向玻璃窗,“砰”一響,防爆玻璃應聲而碎,一切被湮成齏粉。
——城市北部出現了劇烈爆炸,幾十米高的火舌直衝雲霄,半邊天空被染成腥紅。熱浪滾滾而至,席卷之處,所有空氣都在扭曲蒸騰。
爆炸來得突如其然,人們毫無防備,到處是混亂的尖叫聲,滿地狼藉。衝擊波掀翻了櫃台與桌椅,木屑撲棱棱地灑在頭上,四周都在地震般顫動。人們驚慌失措地蜷縮在一起躲避。
阿爾弗雷德亦本能抬手,用胳膊護住頭。
他恰巧在這樣的動作中偶然瞥見牆上的鐘,而掛鐘正指向五點整。
震動過了十幾秒才停下,牆體坍塌近半。人們相互攙扶著爬起,阿爾弗雷德亦拽起醫生。
“一定是那些蘇醒組織成員,”醫生撲掃著衣領間的碎屑,他的額頭糊滿鮮血,“他們又在發動什麼該死的襲擊……”
濃濃黑煙滾滾而上,不斷膨脹,像一隻貪婪的怪獸,遮天蔽日將光芒驅儘。它們很快填滿城市上方的每一寸天空,整個世界陷入漆黑。
電力供應和網絡都被切斷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醫生很是擔憂,打算立刻告辭,趕回家中,卻聽到阿爾弗雷德說:“您看見了嗎?”
“什麼?”
“那個女人。”
——在濃煙的儘頭,忽然露出幾隙光。再接著,一個巨大的人影逐漸成型。她的白發長無儘頭,如銀絲一般隨風浮動,又有一些掛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仿佛木偶身上最鋒利的線。她微微抬眼,睫羽掩蓋的靜沉的眼睛古井無波,沒有任何感情,望之四野,慈悲如神佛,又冷漠而高高在上。那一瞬阿爾弗雷德仿佛聽見了古老的吟唱,在她身後,妖異的歌聲祝禱一般響起,回蕩在黑暗的天幕之下。
“什麼女人?”可醫生疑怪道,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沒事,”阿爾弗雷德笑了笑,“我看錯了。”
“您還好嗎?”醫生有些擔心。阿爾弗雷德異常的平靜讓他感到膽寒。
阿爾弗雷德卻隻是搖搖頭:“我也會儘快回家。對了,您剛剛說,藥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醫生怯懦道,“……因為我從沒給你開過藥。”
阿爾弗雷德頓了頓,但並不驚訝,他猜到了這個答案。
醫生拿起提包,然而他的動作忽然凝固。
除了阿爾弗雷德,這一瞬,周圍所有人都定住了。
而同時,女人緩緩抬起手掌。
有一瞬,阿爾弗雷德覺得她看向了自己,但又似乎沒有。她的目光很快延伸向遠處,手指擺出奇異的形狀,微微結印,緊接著,在迷霧與濃煙中,亮起一隻又一隻光團。
光團中是一個又一個手提十字劍的執行者,他們長得完全一樣,如同一群複製品,都麵無表情地凝視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