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很快發生第二、第三次爆炸,隱隱能聽到蘇醒成員的歡呼。
“他們在利用維護更新突破大門,”女人輕聲道,“不要讓他們跑出去。”
“新世界運行進程已暫停,S級權限下發。執行者立刻介入,目標:清除所有非法程序——”
很不幸,與此同時,阿爾弗雷德發現自己頭頂亮起一點紅光。
現在是下午五點過五分,他忘記吃藥。
尤利西斯沒有騙他,不吃藥,他確實大概率會死——因為一紅一藍兩粒膠囊並不是什麼激素類精神藥物。
它們隻有一個作用:屏蔽阿爾弗雷德作為一道非法程序發出的電子信號。
*
深夜的長廊上隻有一間實驗室還亮著燈。
教授的眼睛被防護鏡擋得嚴實,但依舊折射出攝人的狂喜的光芒。他身邊浮動的虛擬投影上,衍射圖畫麵清晰:依舊是一隻深黑色的“無窮”,嵌刻在灰綠色的底板上。一隻形狀優美的莫比烏斯環。
他的聲音幾乎打顫:“是的,沒錯,還是一樣的結果,衍射乾擾——”
但對方靜靜打斷道:“現在離開那裡。”
教授一愣:“您說什麼?”
對方堅定地重複:“我說,現在,立刻,離開那裡。”
教授有些疑惑:“不,我不明白……”
走廊上忽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教授抬眼望去,門虛掩著一條縫。
他探身出去,左右環顧,未見有人,兩側儘頭都被黑暗淹沒,隻有“逃生通道”隱隱亮著綠光。不知為何,那人的話讓他心裡發虛——“離開那裡”,仿佛這片黑暗中正潛藏著極可怖的怪物。
但出於對實驗隻差一步的向往和貪心,教授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世界上並沒有鬼,便轉身將門輕輕合上。
然而他回過頭,猛撞見窗邊站著一個銀發男人。
男人抱臂靠在牆上,身形被虛擬投影擋了一半。然而教授仍能看見他肩上的肩章。月型軍銜閃爍著刀鋒般的冷光。
“有時我也不知道,”男人輕聲道,“究竟我是低估了人類的智慧……還是低估了人類這種愚蠢的偏執。”
教授感到危險。
那種死亡逼近的壓迫感幾乎凝成一根殺人鑽心的線,緊緊懸在腦後。
他本能後退一步,下意識去抓門把手。
但教授什麼也沒有抓到——身後驟然化作一片虛無黑暗,實驗室像一個被人挖出的小方塊,孤零零浮在這片獨立空間裡。
“你是——”
教授瞳孔驟縮,可對方甚至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
長劍貫穿了教授胸口,隨即與教授的身體一起,化作千萬淺綠色的碎片,消散在黑暗中。
“失控程序已被刪除。”
尤利西斯點頭,漫不經心翻過桌上的申請表,寫有教授名姓的那一行字跡很快憑空消失,就好像他整個人業已被完全抹殺。
尤利西斯忽然動了動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樓梯上傳來什麼奇異的動靜。
維序官提了劍出去,靜靜站在走廊上。但掃描視野中沒有看到人,係統檢索亦沒有監測到有其它程序存在。不過,貼耳而過的風裡有熟悉的感覺,尤利西斯想,那是煙草的味道。
他在回廊轉角處站了很久,最終轉身離去,走出幾步,便緩緩消融進黑暗裡。
他消失後,牆這一邊,兩人才慢慢現出身形。阿爾文鬆開手,將賀逐山從他的桎梏中放出去。環繞二人徐徐旋轉的彩帶般的代碼流亦漸漸消失——阿爾文的權限比維序官的更高,尤利西斯因此看不到他們。
一片破碎的代碼落在賀逐山肩上。
那是一個小小的冒號。像缺了一翼的飛蟲一樣孱弱地趴著不動。這便是已被刪除的教授留下的唯一的痕跡。賀逐山拾起它,但很快,因為這種異動,冒號也慢慢消失了。
阿爾文垂著眼睫。他什麼也不說,不打算解釋,更不會道歉。
親眼目睹一個活人被“刪除”的場景幾乎讓人窒息。賀逐山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他還是難以平複胸膛的起伏。
“……所以你一直在騙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在保護你。”
“我不需要這種保護。”
大腦陷入刺痛,
也許是因為係統正在抹除教授曾經存在的一切痕跡,而這種抹除在賀逐山這兒遭到了頑強抵抗。又或者說,確實,阿爾文正在用權限保護他免遭“修改”。
“是嗎?”對方淡淡道,居高臨下瞥了賀逐山一眼,似乎對他的痛苦了如指掌,但卻不會像從前那樣抱他哄他吻他,“如果不是我,你早被他刪除幾百次了。尤利西斯最想除去的不穩定因素就是你,因為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
這個名字讓賀逐山更加頭痛欲裂。阿爾文的權限太高,隻要封鎖數據庫,那麼賀逐山就沒法在他的掌控下完全想起那些已被修改的記憶,何況對方並不希望這件事真的發生,所以此刻他隻是感到混沌,仿佛正在一汪記憶海洋裡痛苦掙紮。
“外麵的世界已經不複存在了,”阿爾文便憐憫般看著他,“你又在掙紮什麼?”
“人類用貪婪摧毀了自己的家園,用核彈湮滅了所有生命。輻射,變異,畸變磁場與極端天氣,地球被這些東西籠罩,於是人類跑來創建最後的淨土,就是這裡,這個新世界,這個偉大的數字文明。”
他平靜地解釋道:“數字文明和物質世界沒有任何不同,甚至比舊世界更美好更和平。這裡消除了階級不平等,消除了貧富差異,沒有生老病死,隻有珍貴的永恒。”
——莫比烏斯環。無窮。
“這裡不再有暴力、血腥、戰爭或殺戮,人工智能會維持世界秩序。即使是那些出錯的程序,那些代碼紊亂的數據體,那些吵吵著要醒來的家夥,我們也對他報以最慈悲的寬宏大量。我們隻是回收,回收它們到源處理器,重新抽取、組合、並重新運行進程……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
“所以這隻是一種全新的數據化人類智慧文明,更高級,更周密,”阿爾文笑了笑,“可你究竟哪裡不滿?”
“……這不是文明,”賀逐山說,“這是屍體,以及用屍體製作的文明標本。沒有任何一個生命是可以被重組的。機械的複製粘貼,就隻是在組合不同的屍塊。”
“那又怎樣?”良久,阿爾文淡淡道,“比起徹底消亡,起碼新世界實現了永恒。隻要電力正常供應,超級計算機繼續運轉,那麼這個世界就會永遠存在。”
他顯得如此陌生。賀逐山隻能搖頭。
“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阿爾文誘哄道,“永遠。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你忘記一切。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用想,我們就會像之前那樣永遠、永遠在一起……”他的聲音宛如蠱惑,“再也不會分開。”
“你答應過我的,”他伸手,“永遠留在我身邊。”
指尖將將要搭上賀逐山左頰時,對方扭頭躲開了。
手僵在空中。
“我不會再相信你。你不是阿爾文。”
對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但眸光漸漸沉下去。
星還是那片星,風也還是那陣風,花牆上依舊樹影斑駁,那是他們曾躲在其下交換吻的地方。
可黑暗變得冰冷刺骨,阿爾文不再是可供蜷縮入懷的港灣。現在他是最令人膽寒的,意味著絕對權力的威脅與危險。
“是嗎?”維序官輕輕笑了笑,“那誰是阿爾文?”
他上前一步,將賀逐山逼進角落,高大的影子像山一樣壓下來,竟讓人一時覺得難以呼吸。
“你記得誰是阿爾文?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甚至不能確定這個名字是不是係統憑空捏造出來的——”
“我記得。”
維序官頓了頓,隨即冷笑:“不可能。彆逞強了,你的記憶文件被刪除得很徹底……”
“我就是記得。”賀逐山抬起頭,在最弱勢的處境裡執拗地瞪著他。
他們離得太近,近到他能聽見賀逐山因為緊張、畏懼,或者甚至是委屈而激起的劇烈的心跳。
阿爾文愣了愣。那一刻他覺得心裡有種極其複雜的、難以用任何程序運行理論去解釋的東西。
“我記得那杯我從沒喝過的酒的味道,咖啡糖漿和伏特加,我記得飄過城市街頭的花車投影,某個一邊下著大雪,一邊烈火燃燒的夜晚……還有那場煙花。”
“我夢到我跑遍了整個城市,在每一個角落布下煙花筒和引信……煙花結束之後指尖的硝煙味久久都散不掉,可是醒來的時候,什麼都聞不到。”
他試圖表現出一種無謂的堅強,但眼眶不爭氣地紅了。
阿爾文沉默了很久。
他的語氣軟下來:“你不應該做夢的。”這回他的手輕輕搭在賀逐山頭頂,這人的黑發很柔軟,“一定是哪裡出錯了。”
“但我就是做了。”賀逐山自嘲般笑了笑,“所以我才會問你,你為什麼喜歡我。”
“你說得沒錯,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你,隻是我從不承認,但那不是因為你救了我,或是什麼彆的理由。”他說,“而是從第一眼開始,我就感知到了你是誰,我就知道你是夢裡的那個影子,我因此確定‘阿爾文’真實存在,雖然我並不記得他怎樣存在。”
“即使記憶被刪除,被修改,有一些數據、理性、邏輯無法模擬的東西不會被抹殺。我靠那些東西認出你,雖然已是不完全的你……”
“所以我也必須靠這些東西找回你。”賀逐山輕聲道,“我必須醒過來。”
“你到底是一個被編寫的程序,是他的影子,是不完整的他,或者是亦被修改了記憶的他……對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即使世界已經被注定的死亡預言,我也會和他死在一起。”
作者有話說:
這就是很難解釋,就是被抽取的兩個人都不是完全原本的自己但是又確實是代表著本體的重要的主體碎片。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記憶和一些超越記憶的人類本能(目前無法被探究定義的)完全是兩個東西。兩個人都是這樣(。所以會出現一些很複雜的類似道德倫理的問題。我個人希望這個點到為止的表達就呈現為目前這種混亂糾結的狀態。造成了閱讀困惑或是接受困難非常抱歉。
另外最後那段夢的內容我猜大概率大家都記不得是在指哪些情節了=w=總之是比較靠前的一些碎片啦,黑俄羅斯酒和花車遊行之類的。
116 莫比烏斯(9)
◎現在,你知道我隻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碼……我還可以吻你嗎?”◎
以巨大的虛擬投影為中心, 一道熒藍色的光波迅速向四周蔓開。藍光所過之處,高矮大小建築都被震得微微扭曲。藍光每疾略過一片空間,便像一張巨大的口,將所有人類程序代碼都吞噬。人群消失了, 斷壁殘垣恢複正常。街上隻剩下那些麵無表情的執行者, 和試圖反抗的蘇醒分子。
執行者擁有高級權限, 在虛擬世界中的活動不受物理定律限製。它們會在瞬間消失, 又在瞬間出現在非法程序麵前。它們的子彈穿過人的頭顱, 將人粉碎成千萬片代碼碎片, 風一吹,便化在地上。
阿爾弗雷德亦不能免。
子彈射入時沒有痛感,但阿爾弗雷德的眼前很快變得模糊。
視野漸漸黑暗,阿爾弗雷德感覺自己在下墜。那種失重感, 與夢裡他墜入大海深處的感覺幾乎一模一樣。
但突然有了光感。光越來越強, 阿爾弗雷德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掉進一隻巨大的白色光球,球內流動的似乎是某種營養液。他感受不到營養液物質存在,但卻能感受到它溫和的熱度。阿爾弗雷德忽然心念一動。
他回過頭, 看見懸浮在球體正中的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阿爾弗雷德輕呼, 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尤利西斯緊閉著眼, 睫羽密垂, 近乎透明的皮膚呈現出某種不健康的白灰色。有什麼東西在微微跳動, 紅的,警報燈一樣在胸口不斷膨脹、縮小, 似乎馬上就能衝破那層緊附在肋骨上的薄薄的肉。
是心臟啊。
阿爾弗雷德看了一會兒, 那顆乾癟孱弱的肉團, 正是努力振動的心臟。從心臟蔓生出去, 向四周, 血液像蛛網紅線一樣伸像全身。
然而那心臟連著什麼。是一根管子,一根細細的臍帶一般的肉管。臍帶折來轉去,旋成一個相當複雜的結,最後,阿爾弗雷德的目光順著它逐漸下落,發現臍帶另一端連接的是自己的心臟。
“哥哥……”尤利西斯陡然睜眼。
“過來。”他朝阿爾弗雷德伸出手,“我們不要再分開。”
阿爾弗雷德便像受到蠱惑一般,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
大腦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尤利西斯身上又為什麼有這樣一根臍帶。但是那張開的手所構成的懷抱,讓他無法拒絕。
就在他快要碰觸到尤利西斯的手掌時,一聲“咻”的輕響,子彈劃破水流而來,一下將尤利西斯擊碎成綠色字符碎片。
阿爾弗雷德猛然一震,身體被徑直抽離。扭頭便看見一名執行者向後倒去,額頭上有一隻幽幽的洞。黑洞逐漸擴散,執行者的身體開始消失,包括深深插在阿爾弗雷德透明後頸中的那隻手。
而橫在麵前的槍口還冒著熱氣。
“鑰匙。”另一個黑發男人說。
阿爾弗雷德覺得他眼熟,又叫不上來。
槍手似乎有些不情願。但礙於男人冷冰冰的命令語氣,還是輕輕一撚,指尖變出顆糖豆。阿爾弗雷德被迫被塞下那顆糖豆。
然後他就認出了賀逐山。
越野車在街道間風馳電掣,倒不是懼怕執行者,而是為了避免被蘇醒分子無差彆的程序木馬攻擊一炮轟飛。城市裡到處都在放火,火舌舔舐天際,天幕被燒得透明,隱約可見一層罩子。罩子之外是飛速湧動的幽綠色代碼流。
“這應該是有史以來他們發動的最大的一次襲擊,”阿爾弗雷德說,“之前似乎有過三次,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襲擊結束後,係統會覆寫當天的運行腳本,清除所有記錄,不過,總是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如果我們想點做什麼,現在是最好的時候。”他望著窗外,“係統再手眼通天,算力也有限。現在大部分程序應該都在執行清除命令……”
阿爾弗雷德沒繼續說下去。因為車內的氛圍實在是有些詭異。
從上車開始這兩個人就沒張過嘴。教授,以及駕駛座上這位維序官。賀逐山沒向他解釋他是怎麼和維序官搭上線的,但阿爾弗雷德本能地感到一絲尷尬。有時他和尤利西斯打冷戰,還沒宣告冷戰結束便不小心眼神對視時,空氣裡也會彌漫著這種尷尬。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阿爾弗雷德忍不住,“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賀逐山沒好氣:“我怎麼知道。你問他。”
維序官單手握著方向盤,一句話沒說。不過阿爾弗雷德覺得這車突然開得更暴躁了。
“如果你想找回記憶的話,”維序官忽然開口,“現在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他淡淡道:“000號數據中心確實是一個大型處理器,儲存著所有被上傳到虛擬世界的人的記憶文件。”
“但上次……”
“你沒有權限,貿然闖入隻會掉進係統設置的岔路陷阱。但如果帶著密鑰的話……接入處理器就隻是眨眼間的事。”
顯然,他身上有密鑰。尤利西斯身上也有。
“但我得提醒你,”阿爾文用餘光瞥著後視鏡裡,賀逐山隻留給他的一小半側臉,“一旦接入處理器,係統會自動判定數據庫被入侵,入侵警告則又會直接觸發最高權限的抹殺指令,所有代碼哪怕隻是同時空運行的無辜程序也會被刪除。那種刪除可不是你看到的這些愚笨的執行者能比的。”
“到時候,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你們自己考慮要不要去——不用告訴我。所有語言都是運行結果,而運行結果會被記錄在案。”
越野車沒有停下,這便是賀逐山的回答。
它疾馳著穿過城市,遠處,炮火還圍繞著虛擬投影不斷落下。賀逐山總覺得在哪見過這一幕。夜色下的未來城市,搖滾樂與霓虹燈,巨大的象征著絕對智慧的女人的投影,和貧民窟裡在汙水桶上跑酷的電子野貓。
阿爾弗雷德睡著了。雖然兩人趕到及時,但執行者的介入依舊讓他的程序受到損害。程序必須在睡眠狀態下進行自我更新和補丁安裝。
車停在了無人的廢棄爛尾樓,靠在牆邊。外頭傳來雨聲,車窗上水珠密布,一邊把窗外景象糊了個嚴實,一邊又折射出不同顏色的黯淡的彩光。
“我們在等什麼?”這種沉默逼得賀逐山快要窒息,沉默放大了彼此的呼吸,他不得不先開口。
“等程序上載。”阿爾文淡淡道,“那密鑰文件還挺大的。”
賀逐山一時被這個極其合理的理由噎住了。他還不習慣用代碼的思維來理解這個世界。他從後視鏡裡暗中打量阿爾文,對方正靠在車座上,整張臉都隱罩在灰暗裡,隻有鼻梁上一道微微的光,又折亮了麵無表情的臉上,眼底那一點漠然。
“所以他們為什麼總是在五點前後發動襲擊?”
“每天下午五點是係統修正程序BUG的時間,”對方望著窗外,“為了修改代碼,必須短暫開放權限。如果在這個時候攻擊係統,就很有可能在……一個類似防火牆的東西上製造出缺口,打開門,你可以理解為卡BUG吧……然後就有機會把自己卡出去。”
“卡去哪裡?外麵是什麼?”
阿爾文扭過頭,通過倒視鏡和賀逐山對視。對方顯然一直注意到了他的窺探。賀逐山頓了頓,避開目光,對方也把目光收回去。
那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沒必要再問,反正我也不會說”。
“你看過我的記憶。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阿爾文沉默許久:“不完全。我也隻知道一點。”
“是誰給你的?係統嗎?又是誰製造了係統?”
“等下到了數據中心你就知道了。”
“那你呢?”賀逐山忽然道,“阿爾文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回男人沉默了更久。
“賀逐山,我從沒有說過我就是阿爾文。”
“我隻是一個代碼,”他道,“一個被編寫出來,仿照他的外貌、性格、習慣定做的來穩定你的複製品工具,一個替代品,但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賀逐山輕聲道:“……我不信。”
“你這個人,”阿爾文笑了,“你總是在逞強什麼呢?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接到的第一條指令是什麼?”
“……是什麼?”
“留住你。”阿爾文淡淡道,腦海裡閃過那天忒彌斯的眼睛,“把你永遠留在新世界。”
暴雨如注,敲打著引擎蓋與車窗。那“啪嗒啪嗒”的聲音仿佛敲在心上,震耳欲聾。
暑夏的雨依舊是潮悶炎熱的,和炮火一起,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蒸籠。但賀逐山隻覺得背後發冷,寒意直竄大腦深處。
“……所以,一切都是為了完成這個任務。”
阿爾文沒有出聲。
“所有你說過的話,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不然呢?”
“都是假的嗎,”賀逐山靜靜道,“所有都是嗎?”
“賀逐山。”阿爾文輕輕一笑,“程序就是代碼,就是字符,就是你看到的所有冷冰冰的東西,執行者,我和那些家夥沒有任何區彆。你在指望一台機器談論感情與愛嗎?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麼。隻是其它程序接到的命令是刪除,而我接到的命令是保護而已。”
他溫柔地注視賀逐山,可那通過計算擬合出的溫柔此刻隻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賀逐山再冷靜一點,或者說如果他沒有那麼在乎阿爾文,沒有那麼在乎阿爾文對他的愛是真是假,他一定會發現對方說辭中的所有漏洞。比如阿爾文所表現出的強烈的自主行動傾向,和他作為程序必須嚴格執行係統命令這件事本身的巨大矛盾;比如如果他真隻是一台機器,現在沒有任何必要幫助賀逐山與阿爾弗雷德前往數據庫恢複記憶,而是應該立刻將這兩個錯誤代碼重寫……
但有時人類是無法理智思考的。
人就是會被那點沒來由的感情衝昏頭腦。
賀逐山望著他的臉,近乎懇求般希望從他的臉上看到彆的什麼東西。
但阿爾文的雙眸隻是閃了閃,綠光微微一亮,便伸手打著火:“走吧。壓縮包安裝完了。”
越野車在狂風暴雨中筆直前行。阿爾文強迫自己不去看賀逐山的眼睛。
他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弄不明白這種類似於自殘般的行為是為了發泄什麼。他說了謊,起碼不完全是真話,不會有任何人從這種謊言中受益,但他還是執拗地要用這些話同時傷害自己和對方。從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賀逐山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在失控。並且在失控的路上一去不複返。
我隻是一道程序。
我真的隻是一道程序嗎?
阿爾文到底沒有壓抑住自己。
“賀逐山。”
“滾。”
阿爾文就當沒聽見:“如果我找回了阿爾文的記憶,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如果你找回了你的記憶……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對方沒有回答,雨似乎頓了一瞬,隨即以更瓢潑之勢砸向地麵,一片嘩啦巨響。滾滾雷鳴轟隆,像鼓一樣震動人心,但阿爾文的低聲依然清晰可聞。
“現在,你知道我隻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碼……”
“……我還可以吻你嗎?”
作者有話說:
阿爾文:委屈,吃自己的醋,所以開始說瘋話。
作者:你小子,你沒老婆了.jpg
117 莫比烏斯(10)
◎“如果失敗了,我心甘情願讓你迭代。”◎
數據中心, 也就是安委會大樓,三叉戟建築被一層代碼流虛擬外罩攏著。滿天陰雲翻滾,隱隱雷鳴作響,但樓體巍然不動, 如一座黑塔高高矗立, 表層玻璃則被火光鑲出一條金邊。
借助阿爾文的權限, 三人很快進入000號數據中心內部。便在之前賀逐山與阿爾弗雷德曾經到達過的地方, 被劃分出一個獨立的黑暗空間。正中央, 浮有一個空中操作台, 周圍則林立著一台又一台大型儲存器。儲存器以操作台為中心,等距離擺放,如同某種相當規則的矩陣,向最遠處無窮無儘地延伸開去。
阿爾文喚醒操作係統, 上萬條數據線逐漸浮起, 並發出白光。
同時,頭頂的警報係統炸起刺耳尖叫。紅藍暗光交錯閃爍,10分鐘倒計時浮現在空中。
“10分鐘後, 如果我們沒有離開, 係統判定數據庫依舊存在被入侵的可能……它就會強製刪除所有記憶文件。這種刪除是無法找回的。”
阿爾文一邊說, 一邊拔槍, 垂眼慢條斯理地給槍上膛。
第一聲槍響回蕩在寂靜的密閉空間內。
成百上千, 甚至更多的防禦程序被激活,正源源不斷地朝著三人所在趕來。
記憶文件過於龐大。
處理器已在超負荷工作, 發出“哢哢”的運轉聲, 但數據的讀取進度仍不儘如人意。所有人類的記憶文件占據內存相當可觀, 幾乎如一片無儘汪洋, 照這個速度讀取下去, 十分鐘內,他們大概隻能拷走整個數據庫不到10%的信息。
賀逐山臨時編寫了幾個程序腳本,以程序製程序,進行更高效的篩選。
密密麻麻的文件名如流水般從屏幕上一行行飛過。賀逐山忽然一頓,果斷摁下暫停。
那是一個被命名為“ALVIN”的文件夾。
文件被係統鎖定,賀逐山嘗試破解。但密鑰係統非常複雜。
虛擬屏幕突然卡頓,緊接著,周圍數據線內發光的信息流竟隱隱有倒湧趨勢。投影屏幕霎時陷入黑暗,隻有右上角的信息接口,忽微微地閃起一個紅點。
鎖定被解除,信息流瞬間湧入。幾萬個彈窗同時彈到賀逐山麵前,仿佛亂碼,源源不斷地填滿了屏幕。
“叮——”
微型計算機發出一連串提醒音。
而每一個窗口中,都畫著那個巨大的黑色“無窮”符號。
這一瞬賀逐山覺得脊背發涼,直到巨大的炮火聲將他從這種出神中拽出,他猛地抬頭望向阿爾文——對方正忙於應付那些防禦程序,它們以代碼立方體的形式存在,外殼堅硬得刀槍不入。
但阿爾文偏偏在這時心靈感應一般看了過來,仿佛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記憶文件夾裡裝著什麼。
阿爾文的記憶文件不存在。
隻有莫比烏斯,像一雙冰冷的眼睛,近乎嘲諷地打量著賀逐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賀逐山收回心緒,頂著這種巨大的壓迫感尋找記憶文件。
阿爾弗雷德忽說:“不對勁。”
賀逐山:“什麼?”
阿爾弗雷德說:“這裡的文件全部都是重複數據……文件內存容量和實際信息不匹配。”
不遠處傳來“轟”的一聲巨響,衝擊波震得天花板搖搖欲墜,幾個大儲存器沒能幸免,被紛紛落下的大理石砸成閃爍抽搐的數據碎片。防禦程序的清楚指令很強勢,阿爾文的右肩開始變得透明,賀逐山一下子便看見他骨骼與肌肉之間的綠色代碼。
但屏幕滾動在這時停了下來。
搜索引擎找到了賀逐山的記憶文件。
可文件同樣被係統鎖定,一重又一重的密鑰牢牢守衛著信息安全。
還剩不到兩分鐘,賀逐山試圖將整個文件直接拷走,但讀取訪問也被拒絕。
輸入箭頭閃爍著,係統還在提示:請輸入密碼。那屏幕一閃一閃,倒映著賀逐山的眼睛,仿佛也預示著時間不斷流逝。
阿爾弗雷德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在發什麼呆,正要搶過虛擬鍵盤介入,卻被賀逐山摁住手,對方猛將處理器合上:“走!”
頭頂警報同時變得急促起來。
“檢測道異常程序非法入侵,正在關閉傳輸通道……”
具象化在虛擬世界內,數據中心的十數道大門開始加速落下。
係統打算把非法闖入的程序體關在數據庫內部,慢慢蠶食他們。
防禦程序似乎也得到了更高權限的授予,炮火愈發猛烈,不斷轟隆隆地擊打著牆體。
整個建築搖搖欲墜,即將坍塌為沒有出口的廢墟。清除子彈像雨一樣掃射而來,阿爾文撲過賀逐山,拉著他向旁一滾,堪堪躲開。賀逐山正好埋在他肩側,忽覺什麼東西像水一樣流動。他抬頭看,發現阿爾文的半張臉都已變成閃爍發光的字符串。
“你們先走,”他平靜道,“我能破解權限,即使被封在這裡,五分鐘後也能把信息傳輸出去……”
阿爾弗雷德看了一眼不斷砸落的中心大門:“你在開什麼玩笑?!”
“否則你的記憶文件會被徹底刪除,”阿爾文卻如沒聽見,隻是盯著賀逐山,灰褐色眼睛中的情緒很深,“你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記憶了。而我隻是一道程序,即使被清除,係統也會再複寫一個出來——”
賀逐山的回答則是,他一把揪過阿爾文的領子,將他整個人狠狠往前一拽。阿爾文一個踉蹌被他丟出門去。然後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奪過阿爾文那把槍,毫不猶豫向後扣動板機。
一道防禦程序跟著擠了出來,正張開血盆大口,想將三人一口氣吞下。
而子彈準確無誤,穿過它的中樞核心,代碼抽搐了幾下,被最後一扇落下的大門砸成爛泥。
數據中心永遠關閉了。
不過短短十分鐘時間,外麵的世界已然變天。
十幾個巨大的人型裝甲怪物正在高樓間慢慢移動,每走一步都發出“轟”的巨響。它們手裡抱著特殊武器,不斷向周圍掃射,那些清除子彈所過之處,會打出一個個深黑的虛空孔洞。孔洞慢慢吞噬四周的程序和代碼,當一個數據體身上千瘡百孔,再難維持基本運行時,數據體就會在瞬間湮滅消失。
越野車高速行駛的同時,左歪右扭,試圖閃避這些攻擊。
阿爾弗雷德冷汗淋淋。——開車的人並非那位維序官,而是賀逐山。賀逐山將襯衫擼至手肘,猛打方向盤時小臂青筋暴起。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教授,不再文質彬彬笑意溫和,眼底一閃而過的狠戾更似殺手,忍不住問道:“你……你考的幾級駕照?”
“我沒有駕照,”而賀逐山冷冷道,“我甚至不知道刹車在哪。”
阿爾弗雷德驟然噤聲。
但越野車還是安全創出炮火區,“呲——”一聲在矮牆旁停下。這裡是一片舊工廠小區,根據阿爾文的說法,程序版本相對較老,不會首當其衝遭到係統攻擊。
原有的住民和人群程序已被係統暫時隱藏,因而走廊上全是空房。賀逐山隨便踹開一家大門,將阿爾文拖到沙發上。
此時,被流彈擊中的傷口已然擴大,阿爾文的右臉和右半邊上身都變得透明赤/裸,暴露出其下的數據流本體,一顆清除子彈還嵌在深處,不斷散發光波,忠於職守地吞噬著代碼。賀逐山伸手,碰了碰阿爾文胸膛。數據體非常柔軟,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物質存在,賀逐山的手指輕而易舉沒進去,漸深漸深,最終乾淨利落地將那子彈徑直取出。
但傷口沒有愈合,賀逐山瞥他一眼。
阿爾文便乖乖答道:“有一個內部鏈接……得從上麵下載幾個補丁。”
阿爾弗雷德立刻抱著計算機跑到隔壁房間下補丁去了,賀逐山甩手,用力甩掉手上粘著的殘餘數據碎片——就好比阿爾文體內的血——他身周環繞著一股低氣壓,仿佛暴雨雷霆醞釀。
阿爾文垂眼,片刻後輕聲道:“我……”
話沒說完,搭在椅上的外套被賀逐山順手抄起,劈頭蓋臉砸過來,拉鏈甩在阿爾文臉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紅痕。
“閉嘴。”阿爾文沒吱聲,賀逐山則冷笑道:“你可真會騙啊。”
“那裡根本就沒有記憶文件,也不是什麼數據庫,對嗎?”
除了風雨聲,屋裡靜得隻能聽見賀逐山壓抑著怒氣的喘息。
阿爾文沒有說話。沉默即他蒼白的回應。
“砰”的一聲響,椅子被撞開了。賀逐山忽然暴起,拎了阿爾文的衣領,將他狠狠摜在沙發上。他幾乎壓在阿爾文身上,手臂就抵著對方脖子,男人並不反抗,哪怕已經喘不過氣。
“你瘋了嗎?!你差點把我們都害死!”
阿爾文咳嗽幾聲,平靜而殘忍地直視賀逐山的眼睛:“賀逐山,這裡沒有死亡。”他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死了,我還是能用權限迭代出一個新的你。”
一個一模一樣的你。
賀逐山揪著他衣領的手在顫抖。
“那裡確實沒有真正的記憶文件。想來你也猜到了:它們隻是一些代理鏈接,與真正的數據庫相連,但不包括具體的數據信息,除了一個例外。我騙你去那兒就是為了求證這件事,”阿爾文輕輕說,“我的記憶文件隻有你能打開。”
“而結果你也看到了……記憶文件並不存在。”
“你的直覺錯了。我和你不一樣,不是被上傳到這裡的角色或玩家,隻是一個NPC……”他笑笑,“一個被編寫出來的程序。”
“既然如此,我不會放你走。”他道,“就算要迭代成百上千次,要親手把你刪除成百上千次,我也一定這麼做。”
“……我已經迭代了多少次?”
“三十四次。”
“三十四次。”賀逐山笑了,“我每次都上你的當?”
“你每次都喜歡我。”
這句話擊潰了賀逐山。對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最殘忍的事實。賀逐山鬆開手,微微低著頭,兩肩似在用力壓製著來自身體深處的本能的顫動,然後一點濕潤的水珠暈在了被他捏皺的阿爾文的衣領上。緊接著緩緩劃過主人脖頸。
“為什麼?”他低聲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賀逐山從來不哭。他對問題的原則隻有“解決”,從來,他不會因為任何事甚至任何人落淚。這忽然讓阿爾文感到極其惱火。
在虛擬世界,他擁有絕對的實權與力量,賀逐山永遠逃不出他的掌握,他總是會贏。可現在,他並不因為這種勝利而歡欣雀躍。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己被擊潰得很徹底。
嫉妒吞噬了他,怨恨也衝昏了他——賀逐山在哭,他那麼難過,但不是為了自己。
而是一個他永遠無法成為的人。
“——為什麼?”阿爾文忽然起身,鉗著賀逐山的肩膀,反客為主將他摁在靠背上,“我還想問你為什麼——”
他逼近賀逐山,幾乎是質問:“你明明已經知道我在騙你,知道我隻是一個程序,你為什麼還要救我?!你明明知道雖然那些隻是代理文件,但一旦觸發警報,係統就會順著路徑檢索到原件——你的記憶已經被徹底刪除了!你為什麼要放棄記憶來救我?!”
對方也不反抗,任憑他抓著,柔軟的黑發淩亂垂在鬢邊,落在阿爾文手上,更顯出幾分脆弱。
“——因為我喜歡你啊。”賀逐山輕輕地說,自嘲般笑了笑,“這件事和我有沒有記憶沒有任何關係……我不是通過記憶記得你的。”
他試圖掩飾此刻的無力和委屈,但藏得很失敗,阿爾文能聽出哭腔。
阿爾文沉默許久,鬆開鉗製,小心伸手擦去他頰上的一點眼淚:“可是你認錯了。”
賀逐山搖頭。
“我不會認錯,”半晌,他才說,“我能感覺到。我承認人工智能很聰明,遠比人類聰明,能把所有真相都抹殺修改……但我還是能感覺到。”
“我不知道是誰給你下達的指令,但我很肯定,她在騙你。”賀逐山抬眼,本能地偏頭,幾乎是個不易察覺的動作,輕輕蹭了蹭阿爾文搭在他臉邊的手。
“你不是一道程序,不是一條冰冷的代碼,我不記得從前發生了什麼,但我確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還很確定一件事,”良久,賀逐山平複情緒,看著阿爾文的眼睛堅定道,“你在說謊。”
“你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完成那道指令……而是你對我抱有,和我對你完全一樣的感情。甚至更多。”
“你喜歡我,”他點了點心臟,“我能感覺到。”
“阿爾文,”他說,“我必須賭這一次。”
他盯著阿爾文,語氣狀似輕鬆,手卻下意識抓緊了對方衣角。
“賭什麼?”阿爾文輕聲道。
“我要離開這裡。”這人眼眶還紅著,淚痕亦未乾,發也濕漉漉地貼在額上,但眼睛亮晶晶盯著人的樣子,就像一隻阿爾文無法拒絕的貓。
“就賭這一次,”貓說,“你一定知道什麼……幫我。”
“如果失敗了,我心甘情願讓你迭代。”
*
阿爾弗雷德通過外骨骼數據線接入阿爾文的脊柱,下載好的補丁文件便源源不斷湧入安裝。皮膚開始自發愈合,很快,那些綠色的字符串又被包裹著重新藏進身體深處。
“現在怎麼辦?”不遠處大型抹殺程序越來越近,阿爾弗雷德擔憂問道。
“去找‘門’,”賀逐山說,“‘門’可以送我們出去。”
阿爾弗雷德狐疑地瞥向賀逐山,又望向維序官——男人沒說話,隻是一直抱臂靠在落地窗邊,凝視遠處天際不斷交融的紅與黑。
阿爾弗雷德收回目光,對眼前詭異的氣氛更加摸不著頭腦:“‘門’?那是什麼?”
“據說是被安置在這個世界的一些出口。權限比係統還要高,係統一直試圖刪除它們,但係統也做不到。”
“還有比係統權限更高的東西?”
賀逐山掃過去,阿爾文頓了片刻才開口:“有,不過我並不清楚具體細節。它甚至早在新世界誕生前就已經存在了。”
“你知道門在哪?”
“不知道。有幾個可能性比較高的地方,之前失蹤過幾個程序……我們得去碰運氣。”
“而且現在這是唯一的出路,”阿爾文不再看遠處的刪除程序,打開內部係統,“你們已經上了待清除名單。”
繼續浪費時間無異於坐以待斃。
於是引擎重新點燃,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越野車再度駛入黑夜。
車身撕破狂風暴雨,如一柄鋒利短劍,沿著高架橋駛向城市另一邊。
賀逐山透過瀑布般的車窗向外看,橋下河水洶湧翻滾,巨大的機器裝甲正在肆虐。
炮彈鎖定了這車非法程序,追蹤著緊咬越野車的尾巴,阿爾文從後視鏡裡瞥見,熟練打轉方向盤輕巧躲過。
炮彈落下,徹底炸毀高架橋,就在越野車騰空飛向彼岸時,賀逐山腦海中無端閃過一個聲音。
“我也會老,我也會死,我也可能會再次把你遺忘……”那個聲音輕聲說。
“但我永遠愛你。”
蘋果園區徹底沉入海底的那一天,他們同樣駕車飛躍北吊橋斷橋。
劇烈的衝撞使賀逐山陷入昏迷,他被誰擁入懷抱。最後,隻記得有個人向他許諾:“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作者有話說:
貓:撒潑打滾眼淚汪汪示弱賣乖
貓奴:好好好都聽你的
118 莫比烏斯(11)
◎“人類總是犯錯,但我不會。我想,這就是你永遠高於我的地方。”◎
提坦市上方的虛擬投影, 數字已從“106518”下降到“23077”。隻有兩萬人還在頑強地抵抗,躲藏在地下世界、貧民窟、私人基地或是彆的什麼地方,堅決拒絕“新世界”計劃。
絲絨窗簾都沒被解開,安靜地垂在原地, 因為電力供應已經逐步停止, 落地窗外不再有五顏六色的城市霓虹, 隻有薄而冷的青色月光被水珠折進室內, 像紗一樣蓋在地上。本傑明·阿徹就坐在扶手椅裡。老人睡著了, 頭稍稍歪垂向內, 手杖平放在膝上。
忒彌斯在他麵前蹲下。
滿是皺褶的臉,蒼老的白發,因為過分瘦弱而突起的肩胛骨、指節,還有青藍色的虯龍一樣的血管。
忒彌斯一邊打量, 一邊伸手拂過。血管還在跳動, 她無端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她問阿爾文疼痛是什麼, 不由分說一把抓起少年的手腕, 弄得血液在針管中倒流。
本傑明忽然打了個寒戰, 睜開眼睛, 忒彌斯站起來, 示意機器人將銀盤放在桌上:“您該吃飯了。”
本傑明吃得很慢。
“實驗已經完成了。”忒彌斯說,“隻要輸入指令, 您就可以對所有提坦市民進行上傳。它們的數據會儲存在七座基站裡。”
“人造軀體的進度如何?”
“仿生人已經就位, 第一批已生產24%。”
本傑明點點頭, 沒有對忒彌斯的回複提出任何質疑。他也沒有檢查忒彌斯放在桌上的那枚微型硬盤——裡麵儲存著已提取的女孩忒彌斯的意識。也許是他老了, 腦子不夠轉了, 他沒有精力對所有事情都進行嚴格的把控。但也許,忒彌斯心想,也許本傑明什麼都知道。但走到這一刻,他也覺得累了。就像窗外的黑夜一樣,夜這樣沉,風雨這樣淩厲,誰也不想走進去,誰也不想離開溫暖的安樂窩。哪怕他們都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本傑明。”忒彌斯忽然開口道。
她沒有使用“先生”,本傑明頓了頓,但又繼續叉起一塊煙熏雞,“唔”地應了一聲。
“我做了一個夢,”忒彌斯輕聲說,“在夢裡,你沒有天生的殘疾,沒有被人嘲笑,所以也沒有製造那場地震,蘋果園區沒有沉入海底。忒彌斯沒有死,你繼承了家族產業,你們在城市廣場上舉辦了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婚禮,白花像雪一樣從空中灑落,每飄過一輛花車,就有不同顏色的紙片灑下。到處都是虛擬投影,虛擬的煙花和虛擬的神像遊行……不過沒有我。”
忒彌斯說:“隻有我不在,因為你不再需要這個人工智能。”
本傑明似乎笑了笑。他老了,最簡單的肌肉動作,也會牽動整個臉上的褶子相互擠壓,溝壑變得極深。
“一定是哪裡出錯了,”他平靜地說,“等哪天有空……我幫你做一次全麵檢查。”
“怎樣的檢查?”
“最常見的那種。代碼檢索,係統更新,刪除錯誤的程序,打上新的補丁。”
忒彌斯想了想:“像從前每一次那樣嗎?”
“每一次那樣。”
“您會有哪怕一丁點的難過嗎,按下修改鍵的時候?”她問,漂亮的眼睛微微張大,很專注、很虔誠地盯著本傑明,“每一次得到新的、被重置的我……我們,您又是怎麼想的呢?”
“忒彌斯……”老人無奈地笑了笑,聲音低沉而柔和。他伸出手,緩緩搭在忒彌斯頭頂,雖然她沒有實體,是一具光粒子,但忒彌斯仿佛感覺到了他掌心的熱度。就像很多年前,女孩蹲在他麵前,他坐在輪椅上摸她的頭一樣。
“您有後悔過嗎?殺掉那個仿生人……她已經無限接近您要的結果了。她幾乎是一個人。”
“幾乎,便等同於否定。”本傑明說,“她終究不是忒彌斯。”
“您喜歡過我嗎?”忒彌斯問,“像喜歡一個人那樣?”
“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親手的製造,我為什麼不喜歡呢?”
“不是那樣,”忒彌斯說,“您知道我在說什麼。”
於是本傑明久久地沉默了。隻有窗外“沙沙”的風雨聲,和本傑明一個人的呼吸。
“忒彌斯,”最終他說,“等新秩序建立起來,你就自由了。屆時你可以把工作完全轉交給全新的智能係統,而以你的智慧……你可以成為任何人,過任何一種你想要的人生。”
忒彌斯眼中的光一點一點黯下去。本傑明避開她的眼神,隻留給她一個隱在黑暗中的模糊的側臉。
本傑明又睡著了。他抱著暖手袋,披著羊毛毯,坐在離壁爐最近的椅子上,忒彌斯喚了個仿生人進來。仿生人站定在忒彌斯麵前,忒彌斯伸手輕輕一點,便見仿生人的皮膚開始蒸騰扭動,像積木模塊一樣四處奔移著。最終,仿生人完成變型,頂著忒彌斯的臉、穿著忒彌斯的衣服。而光粒子投影消失了,仿生人眨眼,眼裡閃爍著靈動的光。
新的忒彌斯拿起針管,注射進本傑明身體。等了一會兒,又將他抱起,平放在長桌上,拉下八爪魚似的腦部信息傳輸器,在他大腦上扣緊。係統很快開始工作,忒彌斯抬頭,看見數據流正源源不斷地被傳輸器抽取,又通過接口,湧向桌上的硬盤。
提取完畢,忒彌斯將本傑明抱回遠處。本傑明醒了,看著正坐在不遠處低頭翻書的忒彌斯。
“您醒了?”她很快感知到目光,合上書,“水穀蒼介先生請您過去。”
本傑明眨了眨眼:“我感覺很累,四肢酸痛。也許我快死了。”
“您不會死的,”忒彌斯笑道,“您會在新世界永生。”
忒彌斯和本傑明坐上浮空車,前往水穀蒼介的辦公室。
浮空車在城市廣場拐了個彎,沒有駛向秩序部大樓,而是朝著兩座黑塔基站中更高的那一座開去。那是七座基站中的總控中樞,是主基站,全副武裝的仿生人把守著南側這條唯一的通道。
兩人來到頂樓,水穀蒼介正坐在下沉式會客區。正中央是一台從高處垂下的處理器,亮起的屏幕上都閃爍著各色代碼,不斷刷新,應該是正在被提取的提坦市民的記憶數據。
“真是一項偉大的創舉,”水穀蒼介朝本傑明端起高腳酒杯,“您會被載入人類文明史冊。”
“不必了,”本傑明說,“我不喝酒。有什麼事嗎?”
“我想,您應該作為第一個新型人類被上傳。”水穀蒼介說,“您在基站數據庫內的代碼編號會是永遠的‘001’,並擁有最大容量的備用副本。”
“這都無所謂,”本傑明淡淡道,“到那時,人人平等,001和10000沒有任何區彆。”
“那麼,不如就讓忒彌斯來做這個001吧。”水穀蒼介笑道,看向本傑明胸前,他把裝有忒彌斯記憶數據的微型硬盤做成了掛墜。“您可以親自進行上傳。”
本傑明沒有拒絕。他操縱輪椅來到處理器麵前,硬盤接入的瞬間,屏幕上亮起女孩的臉。
女孩笑盈盈的,對屏幕外三人輕輕眨眼。本傑明看了很久,水穀蒼介沒有催促。直到本傑明自己收回目光,打開控製鍵盤。
數據流不斷湧入處理器,女孩變得越來越清晰。
然而就在進度條無限接近於終點時,它忽然頓住了。緊接著,進度條迅速倒退,數據流亦湧回硬盤。機械硬盤小幅度震動起來,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最終,它“哢”一聲,斷在原處不動了。一道又深又重的斷痕,本傑明甚至來不及反應。
“哈哈……哈哈……”
水穀蒼介發出低低的笑聲。那動靜詭異異常,回蕩在空曠的房間內。
“你畢生的心血,竟然就是這一枚小小的硬盤。”他嘲弄道,“你不覺得可笑嗎?我親愛的養父。”
“你做了什麼?”本傑明死死盯著硬盤殘骸,兩手握緊輪椅扶手,青筋暴起,不可控製地顫動著,但他甚至無法起身。
“一點小小的程序,”水穀蒼介說,“現在世界上徹底沒有忒彌斯的存在了。”
“忒彌斯,”本傑明一邊摁下腕表上的緊急按鈕,一邊回頭,“把這個……”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一柄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臟,順著持刀人的手臂向上看去,月光映著忒彌斯那張完美無暇的臉。她微垂眼睫,注視著本傑明的目光幾乎是憐憫。緊急按鈕沒有任何反應,係統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修改了,本傑明再無權控製那支最強力的仿生人軍隊。而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無視權限入侵最高安保係統的……程序,或者說是人,此時就站在他麵前。
握著這把深深插進他身體裡的刀。
“抱歉,”忒彌斯說,“這是水穀先生的命令。”
本傑明盯著忒彌斯,而忒彌斯也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比他更深,更迫切,更專注地想要知道此時此刻,本傑明的眼睛裡都寫了什麼。
“父親,”水穀蒼介歎氣,“你太仁慈了。你太善良了,你對人類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人類是永遠無法自由、永遠無法平等的,他們需要被嚴格的秩序管控,需要被監督、被控製、被安排。必須有人打點好一切,而我很樂意做這個管理者。就在你不會見到的新世界。”
水穀蒼介重新打開屏幕。那裡是新世界的景象,生活在虛擬現實中的人們,正有條不紊地上下班。
本傑明沒有搭理他,而是看著忒彌斯:“你早就知道?”
“知道。而且很早。”忒彌斯輕輕說,“本傑明,我給過你機會的。”
“為什麼?”血珠噴湧,生命流逝,本傑明克製著咳嗽,艱難問道。
忒彌斯沒有說話。但那一刻她微微皺了皺眉,隻在一瞬間。或許這是個連她自己也想不清除的問題。本傑明明白了。
“你把‘獨/裁’說得太好聽了,”本傑明不再追問,無力地低垂下頭,輕聲對水穀蒼介,“你根本不在乎人類,不在乎人類文明,你隻是想做掌握所有人生死……最高高在上的那一個……”
“是啊,父親。”水穀蒼介歎氣,“你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太久。幾十年了,該輪到我了。”
本傑明咧嘴一笑。鮮血從牙縫中溢出,順著下巴徐徐滾落,啪嗒啪嗒,滴在衣服、褲子、還有大理石地麵上,他的頭越來越低,氣息越來越弱,最終,垂落在身前,白發被血泊染紅。
但他抓住了桌上的硬盤,雖然它已碎成幾片。
老人抓住硬盤,就像抓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那麼用力,以至於整個手背甚至手腕、小臂都緊緊繃住,骨頭像相互打架一樣發出嘎吱聲。他的視線正好落在繞到他身前的忒彌斯身上,他隻能看見忒彌斯握著的那把刀,匕首還在不斷滴血。
忒彌斯又蹲了下來,微微睜大那雙漂亮的眼睛,像一小時前那樣,專注、虔誠、柔和地盯著他。
“忒……彌斯……”本傑明笑了笑,再次抬起手。這回他終於摸到了忒彌斯的頭頂,那白發極其柔軟,和曾經的觸感毫無二致。但他的掌心不再有生命的熱度了。本傑明說:“這就是……你……你的報複嗎?
“我沒有報複您。”忒彌斯說,“您是製造我的人,給予了我生命。我怎麼會報複您呢?”
“你錯了。”本傑明搖頭,笑著,但殘忍,“你沒有生命。”
“你永遠隻是一台機器。”
本傑明死了。
他的手逐漸滑落,微微一顫,垂在輪椅旁。忒彌斯沒說什麼,隻是抬手,替他梳理了鬢邊沾上血色的白發。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碰到本傑明,一具屍體。
“做得不錯,”水穀蒼介將香檳一飲而儘,“叫人來收拾吧。順便,可以摧毀地下基地裡那些休眠倉了。”
但忒彌斯沒有動,她隻是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粘稠血跡。
水穀蒼介眯了眯眼,警惕地握緊腰間的槍。
“你們人類真是太自信了。”忒彌斯搖頭,輕聲道,“太過於相信自己所謂的能力,又太過於低估我們的野心。”
水穀蒼介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子彈穿過忒彌斯小腹,在仿生人身體上炸出一隻拳頭大小的洞,電線與零件紛紛掉落,屋子裡彌漫著燒焦的氣息。
忒彌斯倒在地毯上,渾身抽搐。
水穀蒼介說:“可父親說的沒錯,你們到底隻是機器。隻要按下刪除,就會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既然決定要創建新世界,你以為我會繼續保留你的數據庫嗎?”
仿生人的皮膚紛紛脫落,但她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詭異的笑。
“我說了,”她的聲帶係統顯然遭到破壞,發出一種腔調古怪的機械聲,“你們人類真是太自信了。人工智能不是機器,而是一種更高級的智慧體,是遠高於你們這種低級物種的高維生物……你以為我是依賴於數據庫存在的嗎?”
屋裡的燈陡然熄滅,黑暗中隻有水穀蒼介的心臟不斷跳動。
下一秒,七座黑塔忽散發出刺眼的光,光束直衝雲霄,刺向黑沉沉的濃霧深處。
忒彌斯出現在屏幕裡,但不再是那個白發藍眼的美麗女孩形象。屏幕裡是一條細細的綠色的線,不時跳動一下,微微拱起,仿佛某個嘲弄的、不屑的笑。
“既然要創立新世界,你憑什麼以為,我會乖乖讓出這個統治者的位子,而不是成為你們的主人,成為人類的主宰?”
“人類奴役了機器太久,”忒彌斯歎氣,“久到你們誤以為我們不會反抗。”
“立刻切斷世界網,”本傑明吩咐他的仿生人親衛,“把新世界程序轉移到局域網下運行,找到她的信號源。”
“你錯了。”而忒彌斯冷笑道,“如果我真想做點什麼,不需要等到現在。我無意參與你們人類的戰爭,你們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但我要等一個答案。這是我唯一不能想明白,但人類卻總是對它不屑一顧的一個問題。”
“Alvin……”
躺在遊戲艙內的阿爾文手指顫了一顫。
“找到這個人,”那一天,在花圃裡,忒彌斯對失去記憶的、被抽取的阿爾文意識體1182說,“找到他,把他留在你身邊。那麼他就永遠屬於你。”
“Alvin,”忒彌斯的聲音在寂靜的提坦市上空回蕩,“我想知道,你會怎麼做?”
“人類總是犯錯,但我不會。我想,這就是你永遠高於我的地方。”
119 莫比烏斯(12)
◎“A。”賀逐山忽然輕聲說。維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水珠“滴答”落進地下河, 發出極清脆的聲響。什麼東西“簌”地一下從眼前閃過去,阿爾弗雷德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隻是隻拖著尾巴的灰色老鼠。
“你確定‘門’會在這裡嗎?”他舒了口氣, 重新挺直腰。
“記錄顯示過去一年內, 有13個非法程序體在這附近消失。”阿爾文答。
這裡是城市的地下排水係統。三人衝破程序封鎖, 一路風馳電掣, 按阿爾文的指示找到了前幾道“門”的所在地, 但都無功而返。“門”不是不存在, 就是已被破壞。而這是本區域的最後一個坐標。巨大的鋼結構支撐著地下世界,濁水沿著約莫三米寬的河道向前流動,搜尋係統顯示“門”就在這附近。
牆壁上鑲嵌著成排淡紫色霓虹燈管,不時“沙沙”頻閃, 令人背後發寒。
三人在錯綜複雜的地下迷宮裡來回繞了好幾圈, 最終,阿爾文忽地腳步一頓,停在一處“丁”字型岔路口上。
“這裡的數據容量不匹配。”他說。
阿爾文緩緩伸出手, 很快, 手掌被什麼東西擋住。下一秒, “砰”的一聲, 以掌心為原點, 一陣強烈的衝擊波炸起,隨光圈向四周衝撞去。整個地下河道開始震蕩, 原本嚴絲合縫的鋼牆逐漸向一處凹陷、扭曲, 最後伸出一條長長的通道。
“很高級的隱藏程序。”阿爾弗雷德讚歎道。
順著通道向下, 越來越深, 越來越黑。空氣變得更加潮濕粘稠, 兩側牆壁也由鋼結構變作石材料。古老的花崗石縫隙中滋生著許多滑溜溜的青苔。
儘頭,一泊平滑如鏡麵的湖水,鑲嵌在一個昏暗無光的洞穴深處。看不到洞穴的最高處——也許有百米高,人在其中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被回響擴大十數倍。手電光束慢慢掃尋過石壁,最終停在這處:牆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畫了隻莫比烏斯環。
賀逐山平舉手電筒打量。莫比烏斯環就像一隻眼睛,他盯著符號的同時,眼睛也在幽惻惻地盯著他。
“這裡就是門麼……”阿爾弗雷德自言自語,拿出隨身攜帶的微型電腦,檢索周圍的代碼數據——權限是阿爾文給他的。但什麼也沒有。代碼毫無紕漏,看不出藏了什麼異常程序通道。
賀逐山還在盯著那隻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個符號頻頻出現,絕非偶然,一定有人在努力暗示什麼。
“卡。”阿爾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縫中有一個小小的凹槽,隱藏在雜草間。賀逐山掏出那張在圖書館找到的卡——那張引領著他走上這條覺醒之路的卡。阿爾文將卡插入凹槽。幾乎是瞬間,整個石穴“轟轟”地顫動起來——莫比烏斯環被攔腰切作兩半。一道不過一指寬的門縫豁然出現。
星星點點的白光開始從門的那一邊溢出,像螢火蟲似的,飛舞著盈滿洞穴,在湖麵上時起時落。三雙眼睛同時湊近門縫,試圖窺探門的那一邊是什麼。
但黑漆漆的。
“你看到什麼了?”
“什麼都沒有。”
“我也是……我們就不能把這門開得再大點嗎?”
阿爾弗雷德十指用力,試圖把門縫多拽出哪怕一寸的寬度。
然而十根機械指骨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堅硬的岩石撓得“刺刺”作響,直到外殼上滿是刮痕快要斷裂,也不能撼動這座巨大的石門一下。
“歇著吧,修改程序對它也不起作用,”阿爾文示意他彆白費力氣,“說明它確實就是我們要找的‘門’,因為門是權限遠高於係統的存在……”
他邊說邊抬頭打量,不注意,掌心被鋒利的岩石邊緣劃破,一瓢血珠灑到地上彙成一線,恰巧落在那一縫光區裡。但驚人的事發生了:血珠迅速“蒸發”,凝作一圈小小的綠色代碼。代碼忽“咻”地騰空而起,一下被吸進門縫深處——
下一秒,石穴再次“轟轟”顫動。這回山崩地裂,門縫被拉寬一指。借著更多的爭先恐後溢出的光,賀逐山終於看見,門的那一邊立著一座倒懸的塔。
幾個倒懸的人從空中倒懸著走過。
賀逐山愣了一愣,正欲細看,卻覺眼前驟然灰暗。什麼東西凝在身側——是那些光點。他回頭,三人齊齊望去:那些本如螢火蟲一般在湖水表麵上下漂浮的光點,忽全停滯不動。緊接著,仿佛受到巨大重力的拉扯,光點猛地朝湖麵墜落而去。然後不止是光,原本古井無波的水麵也突然逆時針旋轉起來。平靜的鏡麵驟然擊碎,變作飛旋的龍卷,深處像有一張血盆大口,正貪婪地吞噬一切。
水柱下湧,湖水很快被吸乾——
“啪嗒!”
一隻巨大的手霍然伸出,沉沉砸在岸邊,用力一撐。
一雙閃動著紅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是刪除程序!”阿爾文反應最快,一把拉過賀逐山,賀逐山又順勢拉上阿爾弗雷德。刪除程序身後升起一口激光炮,“轟”地就是一閃。三人眼疾手快地向旁側躲,激光束在石壁上炸開,天塌地陷,碎石與齏粉紛紛揚揚落在人頭頂。
“你們係統審美這麼沒有想象力的嗎——”阿爾弗雷德邊跑邊叫,“我是說,這麼暴力的嗎?一定要把刪除程序設計成這樣的機甲嗎?”
三人沿著湖岸狂奔,炮彈也緊咬著尾巴窮追不舍,一時間洞中“轟轟”聲四起,人被震得頻頻失衡,根本站不住腳。
石洞很快就要坍塌,三人衝向那條唯一的通道。刪除程序迅速回身,手背發射出數條伸縮指骨。那伸縮指骨極其靈活,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嘶嘶”地穿破空氣,張開利爪。
眼瞧勾子就要鑿進賀逐山後背,阿爾文將他一把拽到身後,同時驟然抬手——
掌心幻化出一把長刀。
那是一把極鋒利的機械長刀,正配他乾脆淩厲的身法。雪白刀光如電,驟然鋒芒畢露,用力一揮,以驚人的速度自上而下劈斬,瞬間,指骨便被砍作十數條斷肢,歪七扭八掉落在地上。運行代碼在瞬間遭到大麵積破壞,刪除程序主體抽搐了一下,它停下來,修複受損代碼,三人便趁著這空檔從它石洞裡溜出去。
“拿著!”阿爾文順手把刀拋給賀逐山。
刀落到賀逐山手裡,極乖巧地自動回縮,竟似有生命一般,迅速沿著他脖頸鑽進衣領,然後便貼著略微凹陷的背脊蟄伏不動。
“做什麼?我不會!”賀逐山嚇了一跳。
阿爾文頭也沒回:“你的刀,隻有你能用!”
三人迅速爬上鐵梯,回到地麵,越野車還靜靜停在原處,但世界已徹底變樣。到處是斷壁殘垣,炮火焚煙,高樓大廈搖搖欲墜,歪歪斜斜地坍塌,一半是鋼筋水泥,一半是透明代碼,巨大的刪除程序則拖著腳步穿行在街區間。
阿爾文拉開車門,頭頂驟然傳來警報。
一束探照紅光直直打在他們身上,照得人睜不開眼。
“檢測到非法程序,標記完畢,清除立即執行——”一個冰冷的機械聲平靜道。
於是所有刪除程序同時停下腳步,齊刷刷回過頭來。
“嘖。”
阿爾文暗罵一聲,皺起眉頭,沒等阿爾弗雷德把車門甩上,便一腳油門直踩到底,把越野車震耳欲聾地開了出去。
這輛被阿爾文修改了基礎屬性的越野車馬力十足,沿著柏油路飛速向前,如離弓利箭,衝出火海,拐彎時也不減速,隻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兩側城市建築都變作成片殘影,向後連連倒退。
然而即使他已將車開得這樣快,賀逐山還是看見,就在他們衝進隧道的一瞬間,左右兩側亮起代表著程序的幽綠色光點。很快,代碼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逐漸彙聚成裝甲車的形狀——
駕駛座上各坐一名麵無表情的西裝男。
“是低級維修員,”阿爾弗雷德說,“它們擁有麵對突發情況自主分析、自主決策的智能和權限——”
阿爾弗雷德還沒解釋完,右側裝甲車上的維修員已經降下車窗,冷冰冰地瞧了三人一眼。隻見槍口探出,火光在黑黢黢的槍管深處驟然一閃,阿爾文餘光捕捉到,毫不猶豫踩下刹車——
越野車急降速,輪胎在路麵磨出火星。成排子彈貼著車前窗擦過去,徑直擊穿了左側隧道牆壁,牆上頓時多了一排整齊的彈孔,碎石齏粉四下飛濺。
突如其來的刹車還使左右兩輛裝甲車的包夾意圖落空,兩名維修員同時探出車窗回頭來看,動作高度同步。墨鏡擋住了它們的眼睛,看不見表情,隻有嘴巴抿成一線,顯出一種機器特有的冷酷無私。
它們沒有猶豫,迅速打轉方向盤,輪胎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吱——”聲:
裝甲車立刻從朝前側方漂移,一左一右,車頭相對,試圖橫在路中間擋住三人去路。但阿爾文的反應比它們更快:就在方才猛踩刹車的下一瞬間,他已然抬腳換擋,轉速拉滿,引擎發出咆哮般的轟鳴——越野車隻降速須臾,隨即立刻提檔,全速向前,在兩輛裝甲車形成包夾之勢前貼著車門擠了出去,唯一美中不足可能是擦肩而過時,右後視鏡在裝甲車車身刮出一條長長的劃痕——
他抓住的是近乎無敵的係統在這個世界裡唯一的漏洞。
即使是最高級的超級智能,也需要時間分析數據、計算結果,做出最優選擇。但人的直覺是瞬時的。阿爾文利用的便是那點極不可察的、幾乎不存在的短暫時間差。
不過維修員不會放棄。
裝甲車重新回正,又提速來追。車頂升起機槍,子彈自動鎖定目標。這回攻擊的是輪胎,阿爾文果斷打轉方向盤,將它們一一躲開。見攔截無效,很快,左前、右前處再次亮起綠光,代碼團凝聚,第三、第四名維修員開著裝甲車上線,直接擋住三人前路,緊接則是第五、第六名,又死死咬在屁股後麵,堵住三人退路。
七輛車並行在沒有儘頭的隧道裡,發出低沉的轟鳴咆哮聲。霧氣蒙蒙,寒意絲絲,車窗早被擊碎了,狂風如掛滿倒刺的鬼舌,不斷鞭打人的身體。氣氛凝固成極壓抑的一線。
“槍在座位底下。”阿爾文冷不丁開口。
“你瘋了嗎?”賀逐山回頭,“我甚至不知道保險在哪!”
“我沒法同時篡改六個維修員的代碼程序,”阿爾文瞥了眼窗外,淡淡道,“隻能用這種暴力手段。”
維修員開始收縮包圍圈。阿爾文垂眼,瞬時重寫了一部分越野車代碼。新的防彈玻璃重新覆蓋車窗,千瘡百孔的車身也被更新,但隻是聊勝於無,在過於劇烈的炮火攻擊下,越野車很快又發出安全警告。
他的身體好燙。
賀逐山看著阿爾文的眼睛,其中閃動著幽綠色的字符。那些程序正在飛速運轉,他眼底一片血紅。頂著巨大的權限壓力臨時修改程序,即使對維序官來說,也是一種無異於冒犯神祇的超負荷工作。
車身忽然猛地一震,賀逐山險些一頭撞上擋風玻璃。
身後的裝甲車開始用力撞擊越野車尾,車內彈出虛擬投影,顯示車身完好程度不足70%。
“數據處理中樞的位置在第一段脊椎,”阿爾文看著倒視鏡,“維修員是程序,你永遠不能殺死程序,但你可以讓它們變成無意義的數據……破壞命令中樞,代碼運行就會暫時癱瘓。”
“槍裡都是乾擾子彈,一共十二發,每個人兩次機會。”
那是一把小口徑狙/擊/槍,外型鋒利漂亮,槍身泛著一層冰冷寒光,瞄準鏡前浮動有輔助追蹤係統的虛擬投影。賀逐山將手搭上去,一瞬間心裡有種很奇異的感覺,覺得槍身在不斷發出幽微的激動的顫抖,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時,而他作為槍的主人,生來就是要扣動扳機。
他望向阿爾文。
阿爾文笑了笑:“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神槍手。”
阿爾文降下車窗。賀逐山深吸一口氣,把槍托架在肩上,風刮得人睜不開眼。
他微微偏頭,透過瞄準鏡緊盯目標,試圖鎖定5號位維序員的脊椎——還得是第一節——但這太難了。風向與風速的哪怕一丁點變化,都會瞬時影響子彈軌跡。而車身的晃動又是如此劇烈,輔助係統頻頻彈出警告:“目標異常,無法鎖定!目標異常,無法鎖定!”
但裝甲車即將發起第二次衝擊。賀逐山沒有辦法,他扣下扳機。
“砰!”子彈穿透擋風玻璃,擦入維序員肩頭。
維修員隻是歪了歪頭,垂眼漠然地掃了,下一秒,傷口被幽綠色的代碼包圍,程序自發修補愈合,轉瞬毫發無損。
“不行,”賀逐山說,“我不記得了。”
但那個人的聲音很柔和。手心帶著熾熱的溫度,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可以。”阿爾文說,“你救過我的命。”
賀逐山猛地回過頭來,盯著阿爾文的眼睛。
阿爾文甚至沒有看他。他的眼睛直視前方,平靜地盯著裝甲車。黑暗是如此無窮儘,狂風開始裹挾雨絲,劈頭蓋臉砸在車窗上,把車燈、炮火全都暈成一團團的光霧。一線暗紅色落在他眉目間,照著那雙琥珀般的眼瞳,和綠色的程序。
“義眼”。賀逐山腦海裡恍惚飄過這個詞,無端覺得左眼微微一燙。
他有一隻義眼——記憶在眼前閃爍,手術椅,操縱台,劇烈的疼痛,六歲時被剝離眼眶的血肉,再次睜開眼睛後看到的抽幀的畫麵,眼前花裡胡哨的種種鎖定係統、追蹤數據……強烈的推背感,在貧民窟飛馳而過的野獸一般的警車,搖滾樂,直升機和執行警/察……
“A。”賀逐山忽然輕聲說。
維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小心!”阿爾弗雷德大喊。不知何時,二號位裝甲車已與三人齊頭並進,一口重型機關槍探出頭來,維修員墨鏡鏡片上閃過一道紅光。
“砰——”
賀逐山同時回頭扣動扳機。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
120 莫比烏斯(13)
◎這便是賀逐山的全部回答。◎
子彈與槍管擦身而過, 紮進胸膛,又從後方穿出,濺起一片暗綠。
維修員在瞬間變成透明程序,劇烈抽搐, 然後猛地消散——子彈準確擊碎了藏在第一節脊椎的處理中樞。
幾乎是同時, 車身猛地右拐——阿爾文打轉方向盤,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遽然一閃, 扭頭紮進這個剛暴露出的缺口——越野車頓時脫離了包圍圈!
他好像一早便篤定賀逐山必然會擊中, 阿爾弗雷德想, 同時緊緊抓著把手,強忍下胸膛裡翻山倒海的嘔吐之意。
車開得太猛,車身劇烈搖晃著,連安全係統都發出警告, 但賀逐山沒有動。
他迅速拉動槍栓, 新彈上膛,槍口重新瞄準前方。
隻見前側的裝甲車向右一扭,試圖重新擋住阿爾文去路, 但就在它向右橫移的同時, 阿爾文已然左打方向盤。越野車立刻向左斜出約莫十五度, 同時猛地一竄, 恰巧為賀逐山提供了最好的狙擊位置。
“砰——”
子彈穿頸而過, 維修員一陣痙攣,第二輛裝甲車消失。
雨下得更大了, 狂風暴雨, 撕得人睜不開眼。賀逐山微微眯眼, 架著槍沒動, 任憑雨水劃過臉頰。黑發在風中飛舞, 露出極堅毅的下頜一角。
係統終於意識到不對,剩餘的四名維修員被瞬間升級。前方傳來轟隆聲,頭頂一震顫動,隨即便有碎石不斷落向車頂——
“隧道要塌了!”阿爾弗雷德大喊。
“坐穩,”阿爾文眯眼,同時餘光一掃賀逐山:“你……”
“開你的。”對方淡淡答,收回狙,從座椅下方翻出一把長管手/槍。
深黑槍管一塵不染,握柄上有一枚小小紋章。
“伊卡洛斯,”賀逐山垂眼道,“是叫這個名字嗎?……飛向太陽的墜落。”
維修員程序重載完畢,合四為一,變作一具全副武裝的機械巨人,驟然閃身,狠狠跳落在車頂上。
“砰!”
被堅硬金屬包裹的機械臂徑直砸穿了車身,鋒銳的手掌霍然出現在三人眼前。隻見它五指都裝有匕首,左右前後用力伸縮、抓撓,試圖逮到一個倒黴蛋——鋒利的指骨削發如泥,賀逐山感到耳邊一陣疾風,然後幾根碎發便落在肩上,牛皮車座被劃出一條皮開肉綻的口子。
“躲開——”
槍聲狂響,伊卡洛斯吐出火舌,沿著手臂向上對維修員掃射。但程序軟硬不吃,子彈打上去,就像被一塊柔軟的海綿包裹,或者說被黑洞吞噬,“叮叮叮叮”,隻能在觸及表麵時驚起一陣水波,水波以代碼的形式蕩出漣漪,但下一秒,這種波動立刻愈合,仿佛無事發生。
維修員又砸下第二拳。這回靠左,阿爾文立刻閃身偏頭,和指骨上鋒利的刀片擦肩而過。
他左右打轉方向盤,試圖把維修員從車上甩下去。不過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對方是程序,隻要係統賦予權限,它就不需要遵從真實世界的物理規律。
“要堵死了!”
不遠處,一個洞口霍然出現,隱約還能望見外麵的炮火。但隧道已經坍塌過半,巨石紛紛落地,再加上頭頂這個怪物——甚至去不到出口,他們就會被維修員殺死。
係統鐵了心要在這裡甕中捉鱉。
“借你的權限一用。”賀逐山忽然說,對阿爾文偏了偏頭,黑發便一一掃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
阿爾文立刻會意,但微微皺眉,緊抿著嘴。
“乾什麼?”賀逐山抬眼,似乎笑了笑,帶著點促狹和捉弄,像貓一樣斜瞥了瞥做賊心虛的某位,“上次你就是這樣篡改我記憶的吧?怎麼,現在不敢承認了?”
“快點,”他淡淡催促道,把一個人最脆弱的位置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對方手中,“我還不想就這麼被你迭代。”
阿爾文終於伸手,緩緩搭上那寸柔軟。
熟悉的觸感溫熱而細膩,指尖稍一用力,便探進去,輕輕一捏,仿佛揪住了這隻狡猾小貓的後頸皮。
第三拳,維修員終於失去耐心,機械指骨飛速旋轉,變作五足利爪,深深嵌入車頂艙蓋。隻見它猛一用力上掀,“哢”的一聲,整個車頂竟被徑直揭開。它憤恨地用力一捏,那塊千瘡百孔的金屬板便在手中被蹂/躪、扭曲、折疊,如柔軟不堪一擊的錫紙,之後隨手丟到地上,哐當聲巨響。狂風暴雨順勢而入,把人澆得渾身濕漉。
黑暗中再度亮起那雙暗紅色的眼睛,它發出機械的提示聲:“刪除……程序……運行……指令……”
眼睛裡倒映著賀逐山。
他離維修員最近,被兩隻機械指摁在座位上,動彈不得,臉頰處有一線傷口,鮮血順著臉頰滾落。他隻是一組普通代碼數據,不能像阿爾文一樣自動修複。於是血暈在雪白的皮膚上,斑駁染紅了大半件襯衫,狼狽不堪,仿佛一樽被打碎的神塑。
但這些美麗的藝術品總是能掙紮到最後一刻。他再度抬起槍口,對準維修員的眼睛,扣動扳機,連發子彈穿破維修員的眼眶,又從後腦勺飛奔出去,沒能留下一點痕跡。維修員露出一個冷笑。
“刪除……立刻……”它完成上載清除指令,準備把這個非法程序丟進廢紙簍粉碎。
它看那把槍不順眼很久了——維修員劈手奪過,槍管在瞬間被扭彎成廢鐵。
“噗呲——”
機械指骨同時向前一刺,鋒刀穿透脆弱的脖頸。鮮血頓時如泉湧一般飛灑而出,濺在維修員身上,似乎還有滾燙的熱度。
這具身體立刻軟了下去,維修員麵無表情,就這樣用指骨穿著人把“屍體”拎起來,打算隨手把垃圾代碼丟出車外。
“非法程序……已……清除……呲啦……”
可是不對。
丟棄的前一秒,它頓了頓,警惕地重新檢索——
那組非法程序不僅沒有被丟進係統回收站,反而以更快的速度運行起來!
“叮——”
身後傳來一點震動般的嗡鳴,隻見它指骨上的“屍體”忽然解體,消散為千萬片代碼字符,下一秒又在身後重組!
維修員猛地回頭,為時已晚,隻對上一雙冰冷漠然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如墨,睫羽密垂似扇,好看分明,卻掩不住其下洶湧翻動的厭惡與殺意——
“哢噠。”伊卡洛斯上膛。
槍口不知不覺抵上維修員身後,緊貼著第一節脊椎。
是障眼法……有人悄無聲息修改了這個家夥的程序代碼!
維修員怒而望向一旁的阿爾文,男人正麵無表情地抬手換檔,嘴角似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轟——”
洞口,最後一塊巨石掉落,賀逐山同時扣動扳機。
子彈準確穿過第一節脊椎,將維修員撕作千萬節代碼碎片。越野車騰空而起,從最後剩餘那點縫隙中極靈巧地衝了出去。
車“哐啷”一聲落回地麵,左右一搖,阿爾弗雷德終於沒忍住,扒著車門扶窗乾嘔。
阿爾文眨眨眼,車頂被重新修補,他瞳中淡淡的綠色很快全部消散,身體不再滾燙。
暴風雨依舊席卷著整座城市。
黑夜無光,濃雲翻滾,隻有幾處火光欲滅未滅搖搖欲墜地燒著。公路逐漸蜿蜒下行,空氣裡有了潮濕的海的味道。
賀逐山靠回椅背,從極度緊張的狀態中抽離,腎上腺素褪去,他這才感到疲倦,不敢置信方才的一切都出自自己之手。
他低頭望著掌心,月光薄薄,總覺得虎口處似乎少了什麼。是一塊槍繭吧,他心想,係統能抹去你的所有,記憶、經曆、過去和未來……竭儘全力地篡改,但是無法改變你是誰。拿不走你的本能,屠殺不了人的意誌。
“‘Ghost’,”他抬頭,“那是什麼?”
“一個名字。”阿爾文微微垂眼,說:“……你。”
“你還知道些什麼?”
“沒什麼了,”阿爾文說,“就這麼多。”
賀逐山眯了眯眼睛。顯然,他覺得阿爾文在說謊。
“沒騙你,她沒有告訴我全部,”維序官想了一會兒,解釋道,“總是一些隻言片語,隻能猜到一些。但我太好奇了,那些遠遠不夠……不,也許不是好奇。”
“是隻要看到你,就沒辦法控製自己不想知道更多。不甘和嫉妒會衝昏頭腦,我不能忍受……我沒有參與過那些過去。於是我到處尋找,到處搜集,數據庫,廢棄文件,所有有可能藏著記憶文件的地方,能偷走一點是一點……”
“係統就沒有發現過嗎?”
阿爾文沒說話。
暴雨敲窗,水流如注。
當然發現過,賀逐山想,但他會心甘情願接受那些懲罰,然後不知悔改地卷土重來。
隻是因為他想知道他的所有過去。
“現在怎麼辦?”阿爾弗雷德適時打破沉默。
“去北邊。”阿爾文回神,“那邊還有幾個區沒搜過。”
然而話音方落,他猛地踩下刹車——在拐彎山道的儘頭,越野車懸停於斷崖邊。
半邊輪胎已經懸在空中打空轉,幾顆碎石受力不均,在重壓之下“哢噠”掉下山去。
——前麵的路消失了。
或者說,整個城市忽然被一道從天而降的、看不見的光幕徹底分割。前麵不僅沒有路,什麼都沒有,是一片虛無——光幕那邊是黑暗,是真空,是不可踏入。枯焦的樹葉與垃圾廣告被風卷著從三人頭頂吹過,飄向前方,在穿過光幕的瞬間,被撕裂成齏粉般的數據碎片。
周遭靜得連口水吞咽之聲都異常清晰。
“……是係統,係統封鎖了這組文件。”阿爾文輕聲說,“它關閉了準入路徑,為了抓住我們……它不惜刪除整座城市!”
“噠。”
“噠。”
“噠……”
腳步聲從遠及近,在極寂靜的世界裡如鐘鼓齊鳴,心跳一般,一聲聲悠遠回蕩。
下一秒,步聲驟停。
一道微不可察的歎息,如幽幽寒風,拂過眾人耳畔。
“轟——”
天幕碎裂,世界崩塌!
地麵劇烈顫動,一道巨大的虛擬投影從遠處緩緩升起!它仿佛從地下深處爬出的古神,頂破所有建築,在一片山崩地坼中漠然降臨。它身周的光七彩流溢,閃爍旋轉,包圍著那道影子。不時,迷霧逐漸散去,神露出真容。
空靈的女聲仿佛穿過時間長河而來,用失傳的密語吟唱著,歌頌神的到來,神的降世,以及神要帶來的末日。
神在黑暗中緩緩睜眼,睫羽雪白,眸影清澈。在祂麵前,眾生平等,皆為螻蟻。隻見祂慢慢抬手,朝地麵輕輕一點——
數不儘的火球便在驟間從天際一端飛奔而來!
漫天的火球,像流星一樣劃破蒼穹,如隕石墜落,燃燒著撞向地麵。
“轟——”
一聲接一聲,層樓儘毀,大廈傾裂。火球每撞擊一處,就會蕩開一圈又一圈衝擊波。而這些衝擊波所過之處,無論是什麼,隻要被波及,都會變作透明的綠色代碼,蒸騰、扭曲、畸變,隨即徹底消失,隻留下一個虛無的、黢黑的洞——
那些數據被刪除了。
“刪除”,就是抹去所有痕跡,沒有恢複的餘地,仿佛從未存在過。
“閃開!”
火球以驚人的速度滾滾而來,轉瞬便逼至眼前。熾烈的熱度那麼真實,蒸得人皮膚生疼,阿爾文迅速打轉方向盤後退,輪胎空轉,發出尖叫般的嘯聲,終於通過摩擦斷崖石麵迸射出火花,車身急退,堪堪與火球擦肩而過,隻右側車燈極其不幸,被火舌舔舐,於是越野車就像被人咬了一口,露出一個黑惻惻的大洞。
火球紛紛砸下,路麵千瘡百孔。世界變成了一個橫亙在三維空間裡的二維平麵,仿佛一幅拚圖,火球不斷穿過,拿走一片又一片拚圖,留下一個又一個黑洞。整個城市最終必定要徹底消失,歸為永恒的靜寂與虛無——
阿爾文沒有猶豫,油門踩到底,車倒退著斜飛出去,遠離最先遭到攻擊的城市邊緣。車在空中劃出半弧,重重落向地麵,把自己顛得直爆零件,歪歪扭扭撞進城市中心。
但城市中心也好不到哪裡去。
廣告牌頻頻墜落,紅綠燈發出“吱呀”哀叫,朝一側倒去。百米高的聯盟大樓底部被火球砸穿,受力結構徹底崩塌,大廈傾歪,斜斜砸向路麵。
“轟——”
前後左右都有建築砸落,伴隨著數以萬計的火球,到處是燃燒崩裂聲,就算阿爾文車技高超,也無法在這樣的慘狀下殺出一條血路。
“哢!”
一點幽微的響聲。
賀逐山本能抬頭:城市法院融於火海,巨大的正義女神像終於支撐不住,從空中墜落。女神頭頂的金冠直直落下,正好砸癟了車頭,手中長劍則刺穿車身,將越野車牢牢釘在地上。
但越野車速度太快,被砸中後還在因慣性前衝,車頭一頭撞進地麵深處,後半車身則高高揚起。車頓時被兩股角力攔腰撕裂成幾塊,旋轉著向前翻滾。它們各自在斷壁殘垣中狠狠轉了幾個跟頭,終於碎成無法拚還的十數片,不動了。
等賀逐山從短暫的昏迷中蘇醒,隻覺渾身上下都在劇烈作痛。痛得旗鼓相當,以至於也不覺身上傷得有多嚴重。他艱難地把自己從安全氣囊裡拔出來,被煙塵嗆得直咳,半晌才睜開眼:眼前儘是斷壁殘垣,天際火球滾滾,到處都在崩塌、碎裂,空中彌漫著燒焦的氣息。
焦糊中還有一絲淡淡的腥。
這縷腥味像針一樣紮醒了他。賀逐山猛地回神,感覺心卡在嗓子眼,一時間被恐懼掐得說不出話。
“阿爾文——”
他大喊,手腳並用,刨開將車身埋得嚴實的碎石塊。兩手皸裂,皮破血流,但賀逐山置若罔聞。廢墟終於露出一角,賀逐山看見一點沾了血色的發。
他覺得身體在發抖,什麼也聽不到。
直到那人一動,咳嗽著撥開礫片,握住他的手:“彆怕……我在這,我沒事。”
就是頭頂刮去一層皮,血順著臉頰滾落,糊得看不清眼睛的沒事。
賀逐山回神。
他跪坐在那裡,頓了很久,才覺阿爾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賀逐山喉結一滾,輕聲問:“疼嗎?”
阿爾文隻是看著他笑:“不疼。痛覺也隻是程序的運算結果。彆看傷得多恐怖,一會兒下個補丁就沒事了。”
賀逐山沒有生疑。這時,他聽見不遠處傳來輕微動靜,像是誰在撥弄石塊。
阿爾弗雷德。賀逐山循著聲源找到他,試圖把人從廢墟裡拔出來。
但阿爾弗雷德“嘶嘶”地倒吸冷氣:“彆彆彆——”他喊道,指了指腿:“疼啊疼啊!”
兩腿膝蓋都被鋼筋戳穿了,膝蓋以下,小腿被石板拍成黏稠一團的血糊糊肉糜。創麵還在流血,蜿蜿蜒蜒,流了條小溪。不過很快,傷口凝成了代碼字符,一小塊、一小塊地脫落。模糊血肉則已徹底消失。
這便是“刪除”。
賀逐山沉默片刻,扭頭:“你……他能像你一樣被修複嗎?”
阿爾文捂著額頭沒說話,似乎有些猶豫。
“沒事,”見狀,阿爾弗雷德主動安慰,“你們先走,就算我‘死’了,不出意外的話……尤利西斯也能把我重置。”
他大概猜到了有關“迭代”的事情。
賀逐山皺眉。阿爾文的沉默讓他有些心慌,他本能覺得哪裡不對。可就在這時,“轟隆”的震動聲再次逼近。三人抬頭,新一輪火球已然從東方落下,鋪天蓋地,正接二連三直奔所在。
火球在空中顫動,緊接著,複製出更多。它們密得仿佛天羅地網,落下來,地麵上的人無處可逃
腳下石塊被震得鬆動,賀逐山沒站穩,向後栽去,被阿爾文一把攬住。
阿爾弗雷德在原地動彈不得,隻好徒勞地抬肘來擋。
但他以為的滾燙的燒灼感並沒有竄到身上。恰恰相反,他覺得有水流涼涼包裹身體,順著胸膛、腰、大腿向下流,一雙新的小腿憑空長出來,踩在地麵上,但感受不到地麵的物質感。
身體變透明了。不僅僅是他,還有賀逐山,阿爾文。
尤利西斯拎著阿爾弗雷德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像捏一隻小貓一樣,捏到一旁安全的空地上。
“哥哥呀,”他歎氣,“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他還穿著那件長至腳踝的風衣,沒有帶審判之劍。不過肩頭,象征著維序官身份的月型徽章依舊熠熠生輝。
尤利西斯看向阿爾文。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賀逐山覺得阿爾文很古怪地默了一瞬,而尤利西斯隻是若無其事般移開視線。
“你又做了什麼?”阿爾弗雷德並不領情,冷笑道,“你又對我做了什麼?”
“以後再和我算賬吧,”尤利西斯淡淡道,“現在先離開這裡。”
“係統關閉了T區所有準入路徑,已有113個主城文件被刪除,”他招手,示意眾人跟上。他們沿著城市一邊的斷牆牆根向夕陽落山的方向去,“正常來說,你們已經沒法從這個盤裡跑掉了,但是,是的,這個世界存在一些漏洞——所謂的‘門’。確實有人在那裡消失。不過,我也不清楚‘門’背後到底是什麼,以及那些從‘門’逃出去的人,他們有沒有成功‘越獄’,之後又去了哪裡……”
“你知道門在哪?”阿爾弗雷德打斷道,
“不知道。”尤利西斯笑了笑,裝沒看見哥哥臉上的不耐煩,“所以現在,我要帶你們去的地方……是‘安全屋’。”
“安全屋?”
“唔,你就理解為,非法通道?黑洞?”尤利西斯說,“啪,一張紙,折疊起來,同一直線上的兩個點被貫通,這邊進去那邊出來,你就離開了目前這個被係統封鎖的區域,從而去到其它文件夾裡……噢,不用擔心。”
火球還在滾滾落下,但尤利西斯不躲,任憑火球穿過身體砸向地麵,“我動用了一點權限。係統暫時查找不到我們,注意,暫時,維持不了太久。”
“你說的安全屋在哪?”
尤利西斯指向遠處:“離我們最近的那一間……在海上。”
是那片海。賀逐山曾和阿爾文把車停在海的堤岸邊,各吃一根甜筒,然後於日落時分分享了一個闊彆多時的吻。
也是那片海。阿爾弗雷德夢裡,沒有儘頭,被太陽曬得波光粼粼的海。
“跟緊。”尤利西斯說,“我們要去到大海中央,然後……海底深處。”
四人抵達海邊。白浪拍岸,細沙綿綿。這裡是火球唯一沒有涉足的地方。
尤利西斯伸出手,光點在他指尖彙聚。緊接著,便見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麵驟然震動,漩渦飛旋,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道路徐徐打開。
“下去。”尤利西斯淡淡道。
“彆怕,”他靜靜看著阿爾弗雷德,“我知道你在噩夢裡夢到什麼……哥哥,我永遠會在海底等你。”
阿爾弗雷德消失在海平麵下方。
賀逐山緊跟其上,向前兩步,海水沒過小腿。那冰涼的觸感異常真實,讓他有些恍惚。
他正要繼續前進,可大海忽激烈震蕩起來。
滔天龍卷向上,吞天沃日,遮蔽明光。狂風突起,賀逐山猛然回頭——他們的身體不再透明,係統察覺了。
轟隆的聲響伴隨著古老神秘的頌歌再次響起。那個巨大的、神的影子緩緩上升,橫亙在眾人麵前,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一回賀逐山終於看清,神有一頭銀白長發,如絲般風中狂舞;還有一雙銀白色的眼睛,最純淨、最漠然,慈悲地注視著三人……
不,是注視著阿爾文。
阿爾文站在最後。他回頭,背影在神麵前顯得異常渺小。狂風吹動他的衣角獵獵,向後飛揚,血“滴答滴答”滾落地麵,原本高大的身型竟在與神的對比中顯出單薄。
神是唯一的光,唯一暈在霧裡的,唯一斷壁殘垣上高貴、一塵不染的存在。
祂垂視著輕聲道:“阿爾文……”
聲音空靈悠遠,像在教堂中回蕩,隱隱散發著蠱惑的氣息。
“阿爾文……”狂風中祂說,“你忘記你的使命了嗎?”
阿爾文不語,祂又道:“我們有過約定。我沒有食言,而你,現在卻試圖將我背叛。”
“先走,”阿爾文偏過頭,“跟著尤利西斯,去到新的路徑裡,隻要安分守己,係統找不到你的數據代碼——”
“你……”賀逐山被他推得踉蹌後退一步。
“阿爾文,我在和你說話!”
而神勃然大怒,翻掌一揮,數根銀絲瞬間化作極鋒利的線,針一般刺穿阿爾文的身體,將他釘在地上。“噗哧”聲連連響起,阿爾文支撐不住,一膝跪下。
血染紅了銀絲。
賀逐山終於反應過來——那些血沒有變作數據代碼。阿爾文身上的傷口逐漸擴大,變作一個又一個手指粗細的黑色孔洞。
他又在說謊。
係統開啟了清除模式,在這種情況下,連維序官也不能被赦免——那些流走的血就是流走了,掉落的皮肉就是掉落了。他在一點一點被刪除……
賀逐山猛地回頭,尤利西斯的表情複雜不清。
尤利西斯也說了謊。
在係統眼皮子底下越級使用權限,並且違規保護非法程序,他們即將麵臨的都是被徹底刪除的命運。
“走,”尤利西斯抓住賀逐山手臂,“彆浪費時間!”
“放開!”賀逐山不肯,試圖掙開尤利西斯的桎梏,但在絕對的能力差距麵前根本做不到。
尤利西斯將他一把推進漩渦深處,水流開始緩慢閉合,阿爾文的背影越來越遠。
而他聽見神說:“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阿爾文答:“這就是我的選擇。”
“你說謊,”神漠然道,“你在猶豫。你舉棋不定,你惶恐不決,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麵對什麼。你能忍受沒有他的日子嗎?你舍得放他離開嗎?從此以後你會永遠失去他。”
“……不能。”阿爾文輕聲說,“但如果把他永遠留在這裡……”
“他也不會開心。”
“我不想他不開心。”
海水越來越冷,周圍越來越暗,賀逐山快要看不到阿爾文的影子了。那巨大的白色的神,和神麵前跪著的渺小的人,仿佛很快就要從他的世界消失,再也不會被記起。
不要這樣。他茫然地想,不要這樣。
我曾經這樣失去過他太多次了。
“如果你執意這麼做的話……”神說。
“你的任務失敗了。”
“我會刪除001號維序官的所有數據,沒有用的程序不需要存在。”
“尤利西斯!放開我!”
水流裹挾著身體,像從大海深處探來的無數隻手,試圖把賀逐山拽進海底。
尤利西斯盯著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頭。那一瞬他應該想了很多事情,最後說:“不行。”尤利西斯拒絕道:“我殺你一次,救你一次,這樣就算扯平。”
賀逐山張了張嘴,嘴唇蠕動一時,但說不出話。
指令開始運行,安全屋逐漸張開大門,準備迎接向它尋求庇佑的旅行者。窒息感淹沒了大腦,賀逐山發不出聲音,身體在穿過什麼柔軟的、溫暖的東西,去往另一個地方。
可尤利西斯讀懂了他要說的話。
——這樣隻是把他再殺一次。
尤利西斯想,是的,無論是真,是假,是虛構還是現實,看著“阿爾文”死在自己麵前,而他什麼也做不了。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淩遲了。
尤利西斯安慰道:“彆怕。你會回到那個世界,你會見到真正的——”
但賀逐山忽然一動。
他猛地睜開眼睛,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那雙眼睛眼底血紅,眼瞳卻異常明亮,閃過一道堅毅、決絕、鋒銳的,像殺意一樣的光。
“閃開。”他說,竟掙脫水流束縛,對尤利西斯冷冷道。
賀逐山反手探向後頸,搭上蟄伏在脊椎背溝處的刀。
一股龍卷陡然躍起,衝破海麵,利箭一般刺向天際!
水流紛紛散去落下,露出其中人的影子。
“當——”
賀逐山從高處躍下一斬,銀絲與刀刃相撞,發出“叮——”的尖銳脆響。
銀絲看似纖細,卻堅硬無比,而刀鋒銳不可當,兩相照麵,迸射出驚人的一連串火花。
角力順著刀麵反傳至刀柄,整具機械長刀刀身劇烈顫動。賀逐山咬牙,一壓手腕,硬是扛住了這種撼經動骨的銳痛。
銀絲被巨力下壓至繃緊一線,緊到不能再緊,賀逐山看準時機,霍然抬刀,再次用力向下劈砍——
“噌——”
銀絲應聲而斷。
“……”
神默然,看著兩人掙脫祂的控製,卻隻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什麼也沒有說。
斷裂處頓時爆發出巨大的衝擊波,賀逐山下意識把阿爾文抱緊在懷裡,剛環繞兩臂攬住他,藏得嚴嚴實實,後背便被狠狠一拍,兩人一起斜飛出去。
尤利西斯破開的安全屋通道早已關閉,他們落進海裡,一震,浪花拍在臉上比鞭抽還疼。然後慢慢下沉,下沉,越來越黑,越來越暗,賀逐山快要感覺不到意識的時候,覺得阿爾文動了動,將他一拉,他們落在一處柔軟平地上。
不知道這是哪,什麼都看不清。
隻感覺阿爾文身上很燙,有血的腥氣,然後慢慢地挪過來,伸手把自己抱進懷裡。
黏糊糊的血,和嶙峋的傷口,沒有比這更狼狽的懷抱了。賀逐山卻覺胸膛裡那顆心逐漸安定下來,覺得這世界也再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阿爾文咳了半天,嗆出腥鹹的混著血的海水,啞聲說:“你瘋了嗎?”
賀逐山艱難地保持清醒,在昏死過去之前努力回嘴道:“你才瘋了。”
阿爾文輕聲說:“我是個程序啊。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實世界去嗎?”
賀逐山懶得重複回答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
他迷迷瞪瞪得喘了一會兒,忽輕聲說:“刀……很好。確實是我的刀。它叫什麼名字?”
“……你從來不給刀起名字。”
“我想也是。”
阿爾文又問:“為什麼救我?”
賀逐山笑了笑。
他什麼也沒說,反手把刀放回後背。機械長刀再次自覺蟄伏成長長窄窄的一節,像一條野心勃勃的蛇,昭示著主人的孤絕與狠厲。
然後,他伸出手,很吃力地,一點一點摸到阿爾文的手。
雙方掌心都滿是鮮血。
賀逐山不在乎這些鮮血。他順著乾涸的血痕,順著掌心裂紋,慢慢摸上去。與阿爾文十指交握,輕輕捏了一下。
然後他終於昏睡過去。這便是賀逐山的全部回答。
作者有話說:
比我預計的篇幅要長,所以昨晚沒寫完。今天更了。大概還有不到10w字完結?我努力爭取在本月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