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露 “嘿,這不是麻子六嗎,快來快來,哥哥可是好久沒見你了呀!這一趟走了足有倆月,可是要大發橫財了吧?有什麼好行市可得跟哥幾個透透風啊。”在衛津城西北的一個小茶館裡,坐的三五成群。茶館中的客人服飾各異,各省口音都有,三兩成群的或叫嚷或低語,把這一個小小的茶館襯的彆樣紅火熱鬨。 “嗨,嘛橫財啊,就斂上來一肚子的晦氣。我跟哥幾個說……”這個本是過路卻被叫進茶館的小夥子滿臉麻子,皮膚黝黑,一雙靈動的眼睛迅速在茶館四周打量了一番,發現都是熟麵孔。四周的客人見他進來,也都三三兩兩的靠攏。剛才出聲叫他的漢子趕緊站起來,空出了一整條長凳。“我說小狗子,趕緊著給六爺拿壺茶來啊。”漢子回頭朝茶館門外正在拴馬的小夥計嚷道。 “我跟哥幾個說,關外這趟線啊,以後可就難跑了。我這次去也就收到不幾張稀罕皮子。多虧回來的路上,路過莊口,又從相熟的山把頭手裡抄了一根棒槌,要不然啊,連他媽本都回不來啊。”麻子六坐在長條板凳的左手邊,右腳踩著板凳的右沿,半蹲半站的用胳膊拄著麵前的桌子,腦袋伸到桌子中心一臉神秘的低聲說道:“現在整個幽北三路都泥嘛亂了套了,奉京所有的攢兒(市場)全部歇業關張。知道為嘛麼?”“為嘛?”就連茶館的掌櫃和茶博士都加入了周圍的人圈,把腦袋都圍在了桌子周圍瞪著麻子六。麻子六住了嘴,伸手拿起桌上有些涼的包子啃了一口,然後又仰頭灌下去一杯溫茶。見周圍的人都麵露焦急之色,隨即把頭壓得更低:“關外那位老太太,沒啦!” 圍成一圈的腦袋齊刷刷的吸了一口涼氣,‘嘶’的一聲後全部散開。茶館中又三兩成群的聚在一起。隻是沒有人在大聲叫嚷。麻六子好像對自己帶來的這個消息所造成的影響十分滿意,麵帶得色的繼續吃著桌上的東西。還沒等手中剩下的半個包子下肚,就有一個衣著普通但十分整潔的胖子湊了過來:“六子,六爺!”麻子六抬了抬眼皮,嘴角一扯:“哎呦老方啊,有什麼關照啊?”“我知您在燕京通北皮貨行掛著號,這皮子我這次就不打聽了。隻想問您在莊口收的那根棒槌,勻給我得了?”老方搓著手殷切的看著麻子六。 麻子六一扯裡懷,露出一個紅布角來,然後趕緊塞了回去。“我還想用這寶貝換個前程呢,就不打算出手了。不過我另有一件寶貝,要是你老方有興趣,我就先緊著你得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像麻子六這種,在皮貨行跑單幫的掛單貨郎,向來都是單槍匹馬闖江湖,收上來的東西貴賤全憑經驗和眼力。自己帶著本錢在各地收貨,再從外販回城中,隻要途中不遇見山匪路霸,也沒有天災人禍,那到了掛單的皮貨行就能比收貨價翻出幾個滾來。貨物越好價格自然越高。所以每逢遇見這種會影響貨物價格走勢的大事,五湖四海的貨郎們總是先得到第一手消息。每逢影響價格漲跌的大事,貨郎普遍不會把手裡的好貨色帶回皮行,而是自己私下尋找買主待價而沽。一來是為了賣上一個好價錢;二來是為了迅速變現,趁著消息傳遞不及時,倒出餘錢再大賺一筆。當然,這種行為在商鋪本家看,也算不上吃裡扒外。畢竟他們和貨郎們的關係,隻是合作性質。 經過幾番討價還價,老方和麻子六在官道旁的小樹林裡迅速完成交易。這對於老方來說還是第一次,有些冒險。但誰能猜到麻子六居然拿出一張金絲猴皮褥墊!這玩意兒可是已經幾年沒有在市麵上出現過了。老方好像做賊一樣出了林子,趕上馬車順著官道小心翼翼的朝衛津城的方向走去。 麻子六斜叼著一根長草棍,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馬車邊,把手中裝著大額銀票的布包隨意往懷裡一揣,又仔細整了整馬背上的褡褳,這才奔燕京城方向而去。官道上揚起漫天黃土。 第二天一早,麻子六拿上這次收來的皮子,來到了通北皮貨行。小夥計按他的囑咐記上了帳,等到了中秋節再來結算。出皮貨行的門奔西,來到了一座大宅院門前。這座宅院外牆看起來非常普通,正門上卻赫然掛著一個金子的匾額,上書當今北燕皇帝親筆所提的四個大字:安平王府。原來這普通的小院竟然是當今皇帝四子——安平郡王的府邸。 麻子六虛撣了幾下身上的灰,在台階前站定,抱拳施禮道:“門房大哥,勞煩您通稟總管一聲,就說通北皮貨行的小六子來了。”門房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粗壯漢子,本坐在門廊邊的板凳上納涼,聽見麻子六的話起身迎了出來:“跟我這麼客氣乾嘛啊,這也沒外人。今天一早兒管事的就來吩咐過了,您一來直接去書房,就不用通報了。” 說完右手指了指屋內,側身走在前麵。麻子六一邊笑一邊伸右手在對方身上捏了捏:“嘿,二哥最近胳膊又見粗啊。”嘴上說著不鹹不淡的客套話,在下麵那隻左手伸到對方袖子裡,不帶絲毫煙火氣的放了一小錠官銀。那門房二哥仿佛根本沒察覺,仍然在和麻子六閒談著,袖子卻已經攥緊了口。 書房門窗敞開,從窗戶望進去已經能看到安平王正在低頭寫畫著什麼。身邊的總管微弓著腰虛站在一旁。走來的麻子六和總管對上了眼神,他微微招手。麻子六走到門前輕咳了一聲:“回事。”裡麵一個有青年男子聲音飄然而至,那聲音柔軟中帶著一絲清朗:“就知道今天你要過來,剛才還和老葛說要給你準備飯呢。”說完抬頭看了看身邊的管事老葛。老葛大約六十歲上下,灰白的頭發圓圓的臉蛋,模樣十分慈祥。他低頭回稟:“後廚已經準備好了,等六子一來直接下鍋,用不了半個時辰。”說完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麻子六,出書房奔後院走去。 模樣頗為年輕的安平王抬了抬手,麻子六趕忙起身,站到了剛才老葛的位置。他側對著桌子,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紅布包放在桌上,然後左右各掀了一次,本應是一隻老山參的紅布包裡,打開卻是一縷頭發。“幽北薩滿大神婆自戕了,不過公主肚子裡的孩子卻活了。這次行動折了鴿子,四肢被打碎了帶不走。我親手掩埋的。”安平王伸出手來摩挲幾下桌上的頭發,又把紅布包疊上推回麻子六麵前:“那關外就沒人了把?”“是,沒人了。但可以從西北道那裡調新人,就是不容易摸清楚低。”王爺伸手整了整發髻,搖搖頭說:“你也不用回去了,大老太太一死,幽北三路短時間內恐怕沒有什麼餘力搞小動作了,留在京中休養一段時間吧。”說完,朝著紅布包努了努嘴:“去賬房支三百兩銀票,給鴿子家裡人送去,再一並支五十兩的散銀,他們婦孺平日裡使著方便。你什麼時候回堂口,順道把鴿子也帶回去那就可以了。” 說完,王爺站起身,朝著門外喊了一聲:“老葛。”等了一會窗外傳來噔噔的腳步聲,老葛小跑著過來,手上還拿著一個布包。王爺努了努嘴“拿回去給你老娘,再過一段時間天就要轉涼了。還記得老太太的腿每逢冬天就疼痛難忍,這個興許有用,吃了飯就給老人家帶回去吧。”說完擺了擺手不再理他。 麻子六沒敢打開包袱看,直接退出了書房。老葛和門房二哥來送他出府門,三人談笑著走出了王府大門。“爺可是說讓你吃完再走,廚子都準備好了你說你著什麼急啊。”老葛笑眯眯的拍著麻子六的肩膀。“不了不了,回頭再來看你們二位。”說完站在門外台階下麵抱拳拱手。“兩位回吧,咱們回見”。然後笑了一下轉身朝慢慢的走去。 “他給你門包了吧?”門房被叫做二哥的人點了點頭,有些納悶的問:“這可是常例呀,您老平時可從來都沒問過這些事,今兒這是怎麼了?。”老葛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圓圓的臉上眼睛眯成一條縫,眼角堆滿了眼紋,看著彆提多喜慶了:“老六這次回來就算了,可要再派下去差事的話,就沒幾天可活了。將死之人的錢拿了,折壽。”說完使勁的嘬了一下牙花子,發出‘嗞’的一聲,轉身往後院廚房走去。二哥看看老葛一搖三晃的背影,再看看手裡的銀子,站在門口愣住了。王府門外的大樹,被一陣大風吹落了滿地的槐花,直吹得滿巷子香了個通透。 麻子六右手提著安平王爺賞下來的布包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等轉過大約三條街去,立馬側身閃進一個小胡同,等穩住了身形,大口喘著氣。氣息微定後,他弓腰墊腳緊貼著牆麵,走到街口探出半隻眼睛四處仔細打量,複而仰頭抬手朝右邊院牆上砸了一塊石頭。‘啪’一聲後屏住呼吸,並沒有聽到什麼異響。確定了沒人跟蹤的麻子六後半截身子一下靠在了灰牆又滑坐在了地上。早上新換的衣服早已經被他背後的汗水打了個透,上麵蹭了一層厚厚的牆灰。四肢軟乏的他拿起布包打開一看,布包裡麵赫然躺著那張卷起來的、曾經私下賣給老方的金絲猴皮褥! 在同一時間,很多麻子六這樣的人,在各地方急速奔走著。有人得了重賞,改頭換麵變成了某個地方的富戶豪紳,從此過起了使奴喚婢的小日子;還有的人被重新指派了目標,換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接到了新的任務;也有一部分人,從此以後家裡的碗筷就少擺了一副。 “我是誰?我在哪?我要乾什麼?” “你想我先回答你哪個問題呢?” “嗯……那天打我一巴掌那女的呢?” 奉京城外一千裡的太白山腳下一個木屋裡,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小嬰孩在對話。這個嬰孩全身的皮還沒完全撐開,卻已經能開口說話了。老太太一邊在外屋廚房爐灶上熬著肉糜粥,一邊應付著屋裡一直喋喋不休的小嬰兒。 “你才剛下生就這樣大聲說話,對嗓子可沒什麼好處。” “你不覺得你大姐可能認錯人了嗎?” “你既能來,就注定是屬於我們這裡的。更何況她已經死了呀,即便真的是錯了,又沒法改的。” “那屬於你們這的人,是剛出生都會說話嗎?” “其實也有幾個生而知之的傳說吧。” “傳說能當真嗎?” “那你能證明傳說是假的嗎?” 這個一邊做飯一邊哄著嬰兒的老太太,就是被大神婆薩滿指為繼任的二老太太。而這個小男嬰,就是大薩滿以生命為代價祈靈而來的。由於公主懷孕之後就從未有過胎動,各方名醫診後都認定這是一個死胎。沒想到這樣一個死胎,經過十月懷胎後一朝分娩,真的活了過來。 “我跟你說啊,你們誰給我弄來的,誰得負責再給我送回去。” “是大薩滿跳神給你請來的呀。與我無關。” “你不是繼任薩滿嗎,來,趕緊給我弄回去。” “我雖然是繼任大薩滿,可我不會薩滿巫術啊,我本身隻是一個大夫。” “那你們這還誰會巫術啊?” “沒了呀,要不然能讓我繼任嗎?” 嬰兒一副被五雷轟頂的樣子,躺靠在繈褓之中發愣。新任神婆大薩滿,二老太太則一臉笑意不急不躁,繼續低頭慢慢用柴火煮著肉粥。偶爾盛起嘗一嘗,動作舒展流暢。 ‘這女人看上去應該有四十多了,眉梢眼角竟還有點掩不住的柔美,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兒。’小嬰兒被二婆婆一口口的喂著粥,一遍仔細打量著。“以後可以叫我二婆婆,或者林婆婆,隨你喜歡。讓我知道喊的是我,就可以了。”林婆婆笑著捏了捏嬰兒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