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肌肉,又上下彈跳:“孤現在不是沒事了嘛。”
“宮裡能省下幾個銀錢?比之國用,不過螢火之光。國君係社稷之重,怎能錙銖必較?小病理作大病醫,無病視作小病防。防微杜漸可也。”
“國家征稅,不可能收上來的每分每厘,儘入國庫,其中部分,發給征稅跑腿的輿人用作祿,負責管理輿人的隧正要供養,還有防盜、捕鼠、防火、修繕糧倉的費用,糧食的輸運損耗亦頗大,每千裡的運費與糧價本身相同。折算下來,每征收一石糧食,底層的農人們總共要繳納十石!
民力有窮,取稅不易,慎之。”
公子禦一時語塞,漲紅了臉。好在他曾為國立戰功,官拜亞卿,有封地長丘城,募有一票家臣。
其中一人乃齊人,氏管,名理,齊國駢邑大夫管宜之庶子,齊相管仲的親孫,遍覽群書,家學淵源,被他拔擢為家宰,總領封地政務。
“臣有家宰,管仲之後,於王霸之道,頗有涉獵,曾言:‘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興時教化,莫善於侈靡。故而天子藏珠玉,諸侯藏金石,大夫蓄狗馬,百姓藏布帛。’管氏主張奢侈用度,極力鼓吹奢侈可提振生產,消費可富國強民,國家愈凋敝,官府愈要大興土木,促進就業。此所以齊桓公稱霸也。”這就是當領導的好處了,我不行,手底下的人還能撐場麵。
“尚侈尚儉,興害利弊,君上召見此人,禦前奏對,立作分曉。”
“可!”宋公見他搖人,針尖對麥芒:“屆時,孤也宣孤的人,這人氏莊,名遙,字彌遠,祖父莊公之後,官居染人,掌絲帛印染。兩人一番論戰,誰對誰錯,一試遍知。”
聊了半天,公子禦恍然想起,自己遠來不為論侈儉,而為告奸。他正斟酌說辭,門外催促道:“卿大夫們業已各就各位,煩請宋公移步朝堂。”
……
宋公兩側是一票肱骨大臣。
右師公子成,左師公孫友,司馬樂豫,司徒鱗矔,司城公子蕩,司寇華禦事。
左師、右師各統五十乘武士的兵力,肩負國都衛戍。
大司馬與國防部長相當,掌武庫、馬政、田獵,戰時征召全國,號令三軍。
司徒掌糧稅、力役,權比戶部;司城掌築城建殿,類比工部;司寇掌刑,在刑不上大夫的年代,隻轄平民之刑。
宋國外朝上卿計有六人,君王指定其一為執政卿。樂豫忝為本朝的執政,位在六卿之首。
“君上。”大司馬樂豫欠了欠身:“囿人來報,圍場已齊整,敢請君上擇日移駕獵場,準備田獵,好借助田獵,教授士民,車戰的技藝。”
樂豫當上司馬沒多久,前任司馬公孫固已老朽不堪。囿人是樂豫的屬官,掌狩獵的圍場。
負責服裝生產的官員——裘衛附和道:“君上,自古以來,君王都要在每個季節農閒的時候,率領臣民、百官狩獵,是所謂春蒐、夏苗、秋獼、冬狩。
今府庫之中,皮革、毛裘用之殆儘,士兵需要犀皮縫甲,需要貂狐作衣,沒有這些衣料,國君何來青裘、白裘,以賞賜有功勞的臣子呢?”
負責祭祀的祝也拜倒:“國家的祭品即將耗儘。祭品,不外乎三犧、五牲。三犧,就是三種不同的野獸;五牲,就是五種不同的家畜。用作祭品的牲畜,長於寺人之手,而三犧,天地所養,自然天成,逸豫肥美,祭天祭祖若是三犧不足用,天帝與先祖必然降罪於國。
況且招待他國行人(外交人員),需要用犬馬熊狼,作為肉脯、肉乾,招待他國君主,需要魚鳥牛豚羊,是為‘五鼎之食’。倘若怠惰,耽誤了祭祀和外交,國事難以順遂……”
宋公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來,他羞赧致歉道:“人有三急,容孤出恭。”
一眾大臣一陣好等,約莫半刻鐘,宋公提著下裳狼狽而來,手裡正囫圇係著腰帶。
剛抬手打了一個招呼,肚子又不爭氣地叫喚了起來,那動靜,在空曠的朝堂裡顯得格外清晰。
諸臣掩麵,彆過臉去,宋公再次遁入溷廁。
如此再三,宋公終於滿臉蒼白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隻感到四肢百骸乏力,兩股戰戰,他不知道,腹瀉頻頻,體內的鉀元素已捉襟見肘。春秋的醫生並沒有拉肚子要多吃鹽的概念,可憐的宋公就遭了罪。
“田獵之事,擬在本月三十,從廿四起,開始籌備。”宋公語氣透露出虛弱。公子禦出列反對道:
“君上業已恙及腸胃,多有不適,怎麼能頂盔貫甲,顛簸勞頓於戰車之上。不如暫且延緩,等到病體痊愈,再行田獵也不遲。”
眾臣議論紛紛,頗有讚同者。宋公揮了揮手,示意安靜:“衣甲缺料,祭祀缺犧,外交也……不可因私廢公。
夏苗是全國田獵,時間挑定在農閒,若因孤一人,誤了農時,損了年成,又有幾多之人吃不上粟?孤聞陣戰之中,輕傷不下隊列。田獵亦即模擬的陣戰。孤不願做逃兵,諸位勉之。”
終於捱到了退朝,朝臣如潮水退去,走的最快的就是大司馬樂豫。此人長髯儘白,飄飄若仙,一把年紀卻精神矍鑠。城裡的國人都有議政的傳統和自由,從君到臣,都被民眾一一品評過。樂豫的風評素來欠佳。
此君早朝素來掐點才到,退朝總是一馬當先,蒼髯白發卻納了好幾房二八佳人,鶯鶯燕燕,羨煞旁人。要不是五年前,樂豫隨晉軍統帥先且居、宋國公子成討伐秦國,先登城樓,奪取汪城、彭衙,國人都懷疑這老家夥早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與下班先鋒隊相形見絀的是公子禦,旁人均退朝,他依然矗立在原地。司寇華禦事和樂豫走到一塊,遙望公子禦的身影漸行漸遠,對樂豫道:“少司馬此人,樂大夫怎看?”
“隻有一房妻室,無妾無子,麵白形瘦,少年脫發,定是兩腎陽虛。我料其小便清長、餘瀝不儘、尿少夜頻、多夢盜汗,當補!”
華禦事以手撫額,汗顏道:“我不是說這個。此人招賢納士,甚至不遠千裡,取士於齊國,其人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用,恐怕誌不在小。”
樂豫長笑一聲,不屑道:“薑還是老的辣,豎子安能敵我?縱使有他想,也得等我百年之後吧?況且,我終日研習采陰補陽之術,頗有小成,孰人命長猶未可知。”
……
公子禦在殿前等候,宋公正在和司徒談論稅務。
“太子在北方來報,山戎有所異動,有偵騎去而不返。大司馬命令一批軍資支援楚丘城。今年財政用度將會超支,請國君略增稅率,以彌收支。”
“不可。”饒是司徒如何擺弄算籌,宋公就是不答應。
司徒氣壞了,其他諸侯國內的那些同行,隻要威脅一句“國用不足,亡無日矣”,國君就會乖乖增稅,宋國倒好,攤上這樣一個國君,稅率一十七年不動如山。司徒心中大罵:“你不加征,我們鱗氏還有什麼油水可言?這上卿當的,忒不是滋味。”
宋國例行井田製,田分九塊,八戶一人一份,餘下的一份充作公田,八家共耕,產出歸公。司徒提議讓八家再額外繳納半份公田的稅額,這樣八稅一就增加到了十六稅三。
“你隻道增稅,國入會增;可有賢人言,如此,國入不增反削。”
司徒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稅入等於稅基乘以稅率,稅率增加,稅入水漲船高,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農人都是傻子嗎?”宋公質問道:“本就吃穿不好,難道他們會乖乖地足額繳納,然後等在家裡餓死,或是賣兒賣女?他們為什麼不聯合起來隱瞞公田的真實收入?他們為什麼不背地裡修田壟,把自家的土地變大,把公田侵占?”
司徒強辯道:“臣可以派出輿人逡巡田間,防止他們盜用公田,瞞報收入。”
“孤若是農人,乾脆令八家共出老弱,專門負責望風。輿人不在就偷公田的糧,挪田壟的線,輿人能管幾畝地?囫圇增稅,不僅失了民心,增收的稅,一樣收不上。還要貼錢安撫工作變累的輿人。”
“那就廣招輿人,倍增人手,嚴加刑罰,一家犯罪,八家共刖足。”
“農人都長了腿,難道等著被削?宋與陳衛魯陳等十七國相鄰,為何不逃亡鄰國?”
司徒咬著牙問道:“君上,是有人教你這麼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