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妻見之,曰:‘天下之絕美,無出夫君之右。’
家臣見之,曰:‘君美甚,世人無能匹者。’
一日出遊,偶遇一公子行獵,姿儀更甚此人。此人遂知,妻之所以以為他最美,是因為偏愛;家臣之所以以他為最美,是因為有求於己。
如今君上登臨大寶,控有戰車七百,牧有生民七十萬,偏愛於君上、有求於君上之人,不知凡己。北海之人,僅有一家尚且為人蒙蔽,何況君上呢?
以臣之愚見,國人的眼睛雪亮無比。當今天下的君王,均隻聽朝臣之諫言,隻閱朝臣之上書,倘若朝臣們不甚可靠,譬如華氏,於國家社稷不利焉。國人本有東市議政之慣例,若能置信箱於東市,使國人可自由上書,上達君聽,不論言論是否得體,均不以上書罪人。如此一來,臣料定國人必踴躍上書。臣聞之,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君上不妨從上書中發掘興國之謀,遴選才智之士,召之入宮殿,允其麵刺政之疏漏、君之過失,不出三年五載,君必大出於天下。"
宋公禦欣然答應。
……
"群臣吏民,能上書孤之過者,受下賞。能麵刺孤之過者,受上賞……"
宋公禦的"麵刺令"很快被張貼在眾目睽睽之下。戴拂見了頓時興奮不已。
他出身子姓戴氏,乃宋戴公之後,但是祖上一連數代都庸碌無才乾,又是旁支庶出,氏族經年無人在朝中做官,漸漸落寞下來。到了戴拂這一代,隻能做一個小小的獄吏,在司寇衙門的大牢裡,看守罪犯,混個溫飽而已。彆人犯罪也就在牢裡呆一陣子,戴拂卻要在此工作一輩子。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和坐牢沒什麼兩樣。
出人頭地的機會來了!戴拂心臟狂跳,飛奔至友人家中。
“彌遠!我複興門楣的機會來了!”戴拂仿佛看到自己出將入相的一天:“今上頒布了麵刺令,卿大夫以下之人,也能上達天聽,倘若能夠上陳雅言,為君上所采納,我戴氏,或許就能重新屹立於朝堂之上!”
在戴拂心中,宋公禦的形象漸漸高大了起來,簡直能與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的周公相媲美。
“春風,我看未必,你彆高興得太早。”友人喊了戴拂的字:“以我之見,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廣納諫言,或許是善政的開始,也可能是惡政的發端。春風不如暫時觀望,靜觀後續。”
戴拂卻對友人的言論很不以為然:“彌遠,你又開始了說你那一套‘不敢為天下先’的囫圇話了?要是事事觀望,事事不爭先,上書的人多如牛毛,到時候,哪有一官半職還留待於我?
你好歹是個染人,大小也是個官。我呢?獄吏!你也站在我的角度看看,好的不?”
莊遙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講了個故事:“楚國有一隻神龜,享年三千歲,楚王以錦緞玉匣,把他供奉在宗廟中。如果你是那隻神龜,你是願意死去被高奉於廟堂之高?還是情願在爛泥巴裡扭動尾巴呢?”
“我情願死在高堂上。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豈能鬱鬱如朽木腐草?我自幼學文習武,不是為了和監獄的罪犯打交道的,裡麵的日子我受夠了。”
“春風,自周公以來,多少從政者都願意廣納言論。結果如何呢?
如果一封上書要一刻鐘去處理,一個時辰隻能處理八封。一天也就三十二封而已。國人有冤情的伸冤,有意見的提意見,七十萬人的國家,哪個國君處理得過來?
到最後還不是讓朝臣、寺人幫著篩選?
接近並影響君主的決策,本就是朝臣、寺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立身之階,豈會輕易讓下麵的國人分一杯羹?
若是君主能力不足,就會被左右所操縱,把不利於自己的上書藏匿,隻讓君主接觸到有利於權臣近侍的上書出現在君主案上。
這就是我說的多則惑。所以我勸你,萬不可為天下先。若君上明達還好,倘若被左右所蒙蔽,上書甚至於有殺身之禍。”
戴拂反駁道:“宋公禦昔日在長丘抵禦長狄,屢戰屢勝,我料定他不是無能之輩。”
“軍事能力,不代表政治能力。幾百年前,殷王紂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東征夷方,戰無不勝,拓地千裡,而今安在哉?墳頭之草,亭亭如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