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鮑衝著華禦事諫言道:“華大夫,如今都城內人人道路以目,公子卬又大鬨一場,朝廷威信掃地,民心儘失,府庫燒作灰燼,戰車、戰馬寥寥無幾。
加之成公舊臣多為罷免,不滿之大氏摩拳擦掌,正是複刻乃祖昔日故事的大好時機。”
華禦事頷首。軍隊浩浩蕩蕩從駐地開拔,兵鋒直指商丘。
管理見到宋公禦,詳細報告了長丘的窘境,
宋公禦隻是冷漠地點點頭:“孤知道了。”
管理急切道:“理聽聞商丘府庫曾為叛逆焚燒,不知如今尚有多少兵備?”
宋公禦迅速從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一份竹簡,上麵詳細地記載了兵馬軍械的庫存。
宋公對著文字誦讀起來:“自際……公子卬……反逆之後……都城方麵……又打造了……”
才讀了個開頭,管理就按下案牘,阻止宋公繼續:“君上,國之大事,在戎在祭。軍國大事,怎麼能流形於案牘,決計於區區刀筆文字?為人君者,如此重要之事,難道不應該定期巡視,親眼所驗麼?”
宋公禦臉色陰沉了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的眼裡投射出上位者獨有的精光,凜冽如臘月的冰窟。管理的心為之一緊。
曾幾何時,長丘歲月,宋公禦和他還不過是宋國北疆一隅之地的公邑大夫和家臣門客。以一區區新建的小邑,抵禦長狄的進犯,兩人常常殫精竭慮,宵衣旰食,生產,戎馬,謀劃共之,百戰共之。
因為手底下智謀之士有限,宋公禦對管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車馬與共,看似主公與門人,更似朋友之交。彼時,管理可以自由地抒發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對還是公子禦的決議隨意評論,闡述自己的真知灼見。
然而,短短一個月未見,宋公禦就被立為一國之主,昔日談話的那種親切似乎當然無存。方才的驚鴻一瞥,讓管理仿佛從夢中驚醒,那場君臣相得的夢,那場車馬衣輕裘的夢。
斯人非複當初……管理冷汗迭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
目光隨著心意,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裡徘徊。管理看到宋公禦的裝束,諸侯專用的緦布,光滑如水的絲屨,潔白的玉帶上懸著彰顯地位的山玄玉,朱紅的綬帶與之相襯,甚是惹眼。
管理咽了一口唾沫。他腦海裡再次回蕩起宋公方才說話的模樣,明明一口氣就能順下來的一句話,非要每每吐出一兩個詞彙,就頓挫兩下,語氣中也刻意用上了丹田之力,以顯得威嚴而低沉。明明咽喉無恙,說話前總要故意清一清嗓子。
管氏家學淵源,自然知道這是上位者的慣用伎倆,通過浪費下位者的光陰,來彰顯自己的地位;通過消磨手下的耐性,來強化他們對自己的臣服,一如熬鷹一般。
是龍,給我盤著,是虎,也給我臥著,哪怕霍金來了,也得站起來給我敬酒。
權力仿佛鴉片,腐蝕起人性來一點也不含糊。曾經的君臣相得的快意,如鴻鵠雲影,一去不複返,宋公禦給予管理的觀感,隻餘下森森然的等級與冷漠的隔閡。
從今宦海浮沉客,伴君伴虎坐針氈。一腔衷腸變主臣,可憐伯樂騏驥誼。
微微一愣神的功夫,管理就知曉應該如何應付。好像曆朝曆代每一位統治者皆是如此,隻要登上了權力的頂峰,就會脫胎換骨,講禮儀講尊卑,人情不在,恩威取代。周成王,晉獻公,齊桓公,凡此種種,不勝其數。
宛如孤舟嫠婦之泣,如怨如慕的眼神此生最後瞅了一眼宋公禦,管理耷拉下眼皮,做出低眉順眼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恭順的宛如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