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讓點頭示意。
“何為義?”
田讓嗤笑:“飽學之人,何必裝傻充愣,公子之身,讀書萬卷,難道沒聽過幾個關於義的故事麼?”
“卬知義事頗多,終不聞有人釋義,今退之決心死義,定有一番高見。”中國人可以想出很多大義淩然的故事,但鮮有人能給出清晰的定義。
田讓一下子被詰住了,話匣子戛然而止。
“卬聞之,晉國人以為對下體恤是為仁,對上儘忠是為義。”
田讓喃喃道:“這是晉文公和子犯教給晉民的義。”
“可如此說來,義與忠同意麼?倉頡又何必多此一舉,造出兩個相同含義的字麼?
義這個字,上麵是“羊”,下邊是“我”。“羊”主善,“我”則表示殺人用的雙戟。合在一起,不就是為善而殺,為善而死麼?似乎並不僅僅隻有忠的意味,有時候忠與義也會有兩難。”
“請閣下舉一事為例。”
“退之可曾聽過庚公之斯義不殺子濯孺子的故事?”
“讓知之。”
一百年前,鄭莊公與衛國交戰,雙方各自派出本國的首席射手。庚公子斯代表衛國出戰,鄭人則派出子濯孺子。
子濯孺子當時傷病在身,勉強出戰,庚公子斯知道後說:“我是向尹公之他學的射箭,尹公之他是向先生學的射箭。我不忍心用先生的本領反過來傷害先生。儘管這樣,今天的事,是君主的公事,我不敢不辦。”於是庾公之斯抽出箭,在車輪上敲了幾下,把箭鏃去掉,發射了四支後便回去了。
“退之以為,庾公可謂義乎?”
“百年來,世人皆稱道,不可謂不義。”
“卬不要聽彆人如何言說,卬隻想問,庾公之義,可是退之信奉之義?”
“呃……”田讓不能答。
“卬以為,一千個人,心裡裝著一千個義。每個人的義不儘相同。庾公敷衍國君之命,顯然稱不上忠,可依舊是義,顯然他的義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義。
衛公子急子也死於義,是兄弟之義,同樣違背了君父之命,還有朋友之義,師徒之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既然義有無數種詮釋,那麼退之貫徹義的道路難道隻有和卬你死我活的一條路嗎?
如果先君死,臣子必刺而死才算義麼?武王滅商,伯夷叔齊刺殺周天子了嗎?不食周粟也是他們的義。”
公子卬使人取來一個木頭匣子,遞給田讓,打開一看,竟是一顆怒目圓睜,鮮血淋漓的首級。
“先君啊!”田讓慟哭不已。
“爾主非卬親手弑殺,鱗矔提劍弑之。近日大司徒與卬與宋公政見不和,乃以爾主首級藏於宋公被褥之下,以為敲打震懾。今特還首級於忠臣。”
“鱗矔!”田讓雙目猩紅,暴喝一聲。敗在公子卬手下,那是公子卬用兵有點東西,敗給鱗氏,純屬後者無恥背叛,在後方倒戈一擊。叛徒比敵人更招仇恨。
“敢問先君遺體何在?”田讓意識到,給先君收斂屍骸,完整下葬,也是在儘忠行義。如果現在死了,宋廢公或許就要屍首分離,在封建迷信的角度看,那是三魂七魄沒了歸宿,死了也不得安寧。
“在鱗氏處。”
田讓心中思忖:“可惜不能為先君收斂。讓真是妄為人臣。為人所擒,再想刨取屍骸下葬已無可能。”
思維被點開,田讓又想起一事。鱗氏舉起反旗時,陷商丘,宮裡的廢公夫人也一並被拿。聽說鱗氏中有好色穢邪之徒,廢公夫人豈不是……我要是能救出夫人就好了……
我若是先君,一定恨鱗氏甚於公子卬百倍。大丈夫最大的羞辱就是妻女被人淫辱,人主最切齒的仇恨是被心腹臣下背刺。
“閣下所言甚是。讓本可以為先君營救夫人,收斂屍骸,嗟乎,悔不當初!
聽閣下一言,方知義也有千般,讓本可以……唉,奈何隻得到一事無成,一死報君的義。舍上義而取下義,悲夫!”
田讓懊惱得蔫頭耷腦。
“人最大的不自由,就是永遠都無法擺脫自由。因為自由,就必須事事選擇,並為之負責,切切不可把選擇的後果推給旁人。退之對義的選擇,顯然沒能做好深思熟慮。”
“閣下所言甚是,讓之謀刺,的確是有素未蒙麵之人鼓動、資助。但究其根本,還是讓不能早參透義之一字。”
“不過還好,卬素來仰慕義士,即使對卬喊打喊殺過也絲毫不介懷。今日之刺,權當沒發生過。退之,大可自行離去。”
田讓瞠目結舌:“閣下莫非要戲耍於讓?”
“卬公子之胄,怎麼會言而無信?你這條命,算是撿回去了。不過卬有忠言相告——‘他人即是地獄’,退之日後之選擇須自己為之負責,切莫因為旁人之見,而辜負了自己的本心。”
釋放田讓後,田單若有所悟:“太傅釋放田退之,難不成是為了借他之手,對鱗氏還以顏色?”
“退之出獄,哪有錢準備上等短刃?鱗氏沒有動作就有鬼了。
退之不是短期能收服的……鱗氏真是閒出屁了……我等不能總給鱗氏絆著,得尋些事,好讓鱗大司徒也頭疼頭疼。
立即召集眾人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