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餘光裡閃過了見習女祭司蓋什提的身影。
這個年輕的女祭司默默出現在伊南娜神廟聖殿的一側, 雙手交錯,向伊南略略欠身。
伊南隻用餘光掃了一眼,立即回過頭去, 仿佛她根本沒看到蓋什提。但片刻後,她背對著那個方向,略略點了點頭。
蓋什提的身影立即從聖殿旁側消失了。
伊南知道巫已經有所行動。蓋什提前是來給她報訊,說明巫並沒有在舉行“聖婚”的地點等候。
但是伊南不怕——她在這場典禮上攪局攪得已經差不多, 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無論巫出什麼牌, 她自信都能接著。
可誰知,遠處突然響起了“叮鈴”“叮鈴”的清脆響聲。
伊南雙眉一軒,居高臨下,望著神廟跟前的小廣場——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像是牛鈴,但問題是,現在沒有出現過金屬,怎麼可能會有牛鈴這種東西。
緊接著,神廟跟前,小廣場上,情緒激動的人們漸漸讓開一條路,一頭雪白的牛, 拉著一駕牛車,慢慢從廣場外走了進來。
這頭溫順的牛, 通體潔白, 沒有一根雜毛, 頭上頂著用紫紅色的麻布紮成的一個花球, 脖子下麵掛著一個鈴鐺, 看起來頗為沉重——伊南又聽了幾聲, 終於能夠分辨:這不是金屬做的牛鈴, 而是玉石做的。
她忍不住也笑了起來:看起來,那位隱藏在暗處的巫,也一早就給她準備了好一份“大禮”了。
*
白色的牛,叮叮作響的牛鈴,世人從未見過的“牛車”。
眼前的這副“奇景”,給所有參加“聖婚”典禮的人都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頓時有人問:“這……這不會是來向女神獻祭的神牛吧!”
距離牛車最近的居民立即一擁而上,擠在牛車旁側,想看那牛車上盛了什麼——
隻見牛車上載著壘得整整齊齊的作物:成熟的小麥與大麥,一捆一捆的苜蓿,盛在陶缽裡的豆子……除此之外,還有用陶罐盛著的蜂蜜,大塊大塊的奶酪,卷成卷的亞麻和羊毛布料……
車上載著的祭品琳琅滿目——在烏魯克居住的人們,他們能想到的,可以進獻給女神的東西,這車上基本上都有。
但最出奇的,還是這牛車。
湧上來的人們看清了車上裝載的內容,便也看清了這個牛車舉重若輕,竟能裝載了這麼多貨物。
除了載貨多,這牛車走得也穩。隻聽見牛鈴叮叮咚咚,牛車上那一罐一罐的蜂蜜幾乎紋絲不晃,一滴蜂蜜都沒灑出去。
湧到牛車一旁的人們,同時做了個動作——大夥兒一起蹲下,去瞅牛身後拉的這到底是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烏魯克城裡的旅店小老板發話了,“前兩天來我們店裡的客人,就駕了一駕跟這個差不多的。我當時瞅著就覺得好新奇——這東西多好使呀!”
“是的,那天我也在城外看見了。不止看見了這個,還看見了有個年輕的漢子馴馬……好家夥!”
“這個我們最有發言權!”一群馴馬人站了出來講述,“當時是一群從巴德·提比拉來的年輕人,他們簇擁著一位美麗絕倫的年輕女人……”
旅店老板呼應一句:“我的客人也說他們是從巴德·提比拉來的。我還向那位美人兒打過招呼……不過,我總,總覺得……”
旅店老板扭頭就向神廟跟前站著的伊南看過去,“總覺得有點兒像!”
馴馬人一拍他的肩膀:“你說的沒錯,那天跟著外鄉人一起進城的,就是現在台上的那位!”
一群人立即圍住了馴馬人。
馴馬人人數眾多,一人一張嘴,三言兩語,各自向身邊的居民講述了當天他們見到的景象。
“這麼說來,是聖女帶著人,驅趕著這樣子的運載工具進的城?”
“聖女身邊的牧人還馴服了誰也馴不了的悍馬?”
“這這這……這不就是說——”
“對,沒錯!”
“這牛車一定就是聖女帶給咱們的。”
“啊我英明的女神啊!”烏魯克的居民之中,多少人捂住胸口同時大聲讚歎,“有了這東西,能節約多少力氣,又能節省多少光陰啊!”
烏魯克的居民不比提比拉那樣的小村,他們這裡擁有各種各樣的倉庫與作坊。每天都有貨物源源不斷地運到烏魯克,也有物品在各處作坊之間流轉。烏魯克的居民幾乎一見到這個,就立刻意識到了“牛車”的意義。
這時,溫馴的白牛拖著那一駕牛車慢慢地來到了神廟跟前。白牛“哞”的一聲,停在神廟階前。
牛車的另一個方向,一個渾身裹在紫紅色亞麻布裡的女人款款上前。她身後還跟著幾個身穿寶藍長袍的中等祭司。
“這……竟然是巫?”
隔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把巫給認出來。烏魯克的巫深居簡出,很少露麵,見過她的人不多。
但見到平日難得一見的巫,此刻也步行隨著牛車來到了這裡,烏魯克的居民,此刻多半都察覺出一點不尋常的意味。
“我是烏魯克的巫。烏魯克的百姓們,此時此刻,我與你們一樣,也感到格外激動。”
巫伸手扶住心口,施施然向遠處階上的伊南行禮。
伊南坦然接受,默不作聲,且看這個女人究竟在搗什麼鬼。
巫接著說話,她的聲調不高,是柔和的中音,但是入耳相當動聽。
“諸位都看見眼前這座‘牛車’了嗎?是的,烏魯克原本沒有‘車’,直到幾天前,有一群來自巴德·提比拉鄉村的年輕人來到了烏魯克。烏魯克從此就有了‘車’。”
所有人都支著耳朵,想要聽巫解說:這牛車到底是怎麼來的。
誰知巫卻馬上轉換了話題。
“養育這群年輕人的鄉村,巴德·提比拉,原先確實曾受過鹹的土壤所困擾。貧瘠的土壤阻止他們繼續種植小麥,也讓他們種植的大麥根本不足以祭神……那裡的村民曾經懇請祭司們代為在伊南娜女神的聖殿裡虔誠祈禱。”
這個問題伊南此前也剛剛提過,各地來的農人們都深有同感。
“但是這種情況在巴德·提比拉已經得到了改變。”巫突然提高了聲調。
很多外鄉來人都變了臉色,甚至有性急的,已經開始向身邊的人打聽:“你是從那兒來的嗎?那個提……提比拉?”
“巴德·提比拉一直以來都隻是兩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莊,今天卻成了擁有神眷的村落。”巫繼續大聲說,“正是在我們的祭司為他們主持祭禮的那一天,這兩座村莊,迎來了一位前所未有的來賓——”
巫伸出雙手,指向高高站在神廟跟前階上的伊南。
她表情嚴肅之際,雙眼眼角的魚尾紋便不那麼明顯——隻聽這位巫用一種極其沒有信心的語氣,遙遙地問遠處的伊南:
“您能否告訴我——我是不是有幸,在我作為巫的這一任裡,迎來了真神的降臨?”
伊南站在階前,聽見這一句問話,忍不住有點兒想笑。
她不是沒有見過沒有自信的人——杜木茲與她說話,會一連說好幾次“如果我,我是說,如果我……”
但是此時此刻站在階下的巫,這句話就問得假惺惺,不見任何誠意。
更要命的是,巫能想到的,是“在她任上”是否迎來了真神——她能想到依舊隻是她自己。
但是問題從巫那裡拋到了伊南這裡。巫在遙遙地向她喊話:你是神嗎?——逼伊南回答。
伊南露出笑容。
這個問題太蠢了。
巫難道覺得她會自己回答嗎?
果然,下一刻,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呼喊:“怎麼可能不是呢?”
“我早就跟你們說過,能幫我們改良土地,又能指點我們造出牛車的,怎麼不是女神本神?”
呼聲的來源,不是彆處,正是小哈姆提他們,和他們身邊的見習祭司。
不少見習祭司滿麵崇敬與期待,望著伊南的方向——隻因為伊南剛才為他們說過話,提到過他們的努力從未看到過報償。
而這種期待迅速傳播——很快,巫提出的這個問題變成了在場所有人心中篤定的信念,聲音像是浪濤一樣卷了起來,一波高過一波——
“怎麼可能不是?”
“就是,就是伊南娜女神啊!”
音浪漸高,在這音浪之下,是伊南和巫兩個人之間無聲的較量。
巫雖然帶著滿麵謙恭,當麵問出這種問題,但是她顯然不相信伊南——伊南隻是個小姑娘,怎麼可能是真的神明?
她大約指望著看見伊南慌亂、搖手、推辭……這樣一來,巫就容易控場了。
可誰能想到伊南竟是這種態度?——不承認不否認不解釋,反而氣定神閒地再次坐了下來。
她盤著腿坐在神廟跟前的台階上,以手支頤,衝神廟前廣場上滿滿當當的觀禮者笑得甜美。
那笑容實在是令人迷醉,幾乎令在場所有的人瞬間成為她的擁躉。
巫驚愕無比:這是……直接就默認了?坐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