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陶父子感動不已,再三向伊南保證,他們一定會好好對待陶模,這才向伊南告辭,由做兒子的雙手捧著陶模,像是捧著一枚珍寶,小心翼翼地去了。
在這對父子之後,伊南又見了其他的“新郎候選”,所有人離開的時候都開開心心的,沒有半點兒來時的怨氣。連旅店的老板都嘖嘖稱奇。
在撫平了“新郎們”的情緒之後,伊南竟又開始在小旅店裡一個個地接見從各地來觀禮的青年男女。
消息不脛而走,旅店外排起了長龍。
旅店老板笑得合不攏嘴,他在旅店外麵擺了一張桌子,向等候的人們供應茶水和滴上橄欖油的麵包,售價隻有三分之一席拉的麥子——哪怕是賒賬也不要緊,隻要大夥兒一起幫著宣傳,這是“聖女”指定居住與會麵旅店即可。
伊南見過的觀禮嘉賓,很快經由伊南指點,前往城郊的製陶世家,等待這家的陶模燒製成功。
“快了,最多還有一天半,這一爐陶模就可以出窯。”製陶父子告訴等候的眾人,“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帶著這枚陶模,各自返鄉了。”
等到這些來自各地的年輕人們返鄉,灌溉與排水的水渠,就會隨著陶模的傳播,傳遞到幼發拉底河畔的各個村莊。
伊南已經為他們做了足夠詳細的解說,想必這些年輕人帶著這個陶模回去,與村人稍加解說,再與鄰村切磋切磋,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伊南在這邊忙著見人,烏魯克的巫和祭司都急壞了——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伊南這麼快,就開始兌現她的“諾言”。
巫本來還想看伊南的笑話來著。
誰知伊南竟然在一間最普通的小旅店裡開起了“土地改良”大講堂,這不是劈劈啪啪地打神廟的臉嗎?
最終,古達臨危受命,前去邀請,好說歹說,總算是說到伊南點頭,同意挪個地方,把“授課”地點挪到神廟裡去。
旅店老板雖然萬般不願,但胳膊拗不過大腿,隻能目送伊南由一排列隊整齊的高階祭司們護送,前往神廟。
杜木茲和小哈姆提他們依舊暫住在這旅店裡——旅店老板因為這幾天的豐富進項,很慷慨地讓杜木茲他們免費居住,愛住多久都可以,不收房錢。
這下子,排著隊等待覲見“聖女”的長龍終於挪到了神廟跟前。
巫滿臉失算的表情,氣咻咻地說:“早知道她有這本事,早知道她真的能兌現諾言……”
古達和他的頂頭上司高階祭司都把頭垂得低低的,不敢觸巫的黴頭——其實,伊南的能耐,他們之前跟巫提過好多遍了,這個姑娘絕不簡單。巫自己也全都知道,可就是總覺得這個女孩兒背後有人指點,要麼就是誤打誤撞碰上的。
現在,巫就隻好搬起陶磚砸自己的腳。
漸漸地,神廟跟前的長龍縮短,從各地前來觀禮的年輕人們紛紛帶著水渠的陶製模型和改良土地的知識回鄉去了。
巫和祭司們就想,伊南總該消停了吧。
誰知道伊南見過各地來的觀禮嘉賓之後,又開始挨個兒會見神廟的“見習祭司”們。
她溫柔地向每個人詢問,問他們的故鄉與來曆,問他們在神廟擔任什麼樣的工作,工作是否辛苦,是否思念故土,想要回家去。
隻要見習祭司提出想要返鄉,伊南就會點頭同意,並且建議對方從神廟的庫房裡支取幾個“席拉”的麥子,作為路費。
然而願意回家的見習祭司並不多,他們之中大部分人確實已經習慣了在烏魯克的生活,而且不少人都像庫辛或者蓋什提那樣,並不記得自己的故土究竟在哪裡,親人長什麼模樣……就算他們還有家,也很難回去。
再說他們也不願意回去。
庫辛當著伊南的麵,熱淚盈眶地說:“聽了您在新年那天說過的話,庫辛願意用一輩子侍奉您,為你的神廟記錄麥子的庫存。”
伊南聽了這番發自內心的真心話,卻有些煩惱。
她來到這個時代之前,神廟體係就已經存在,並且養活了很多人。如果她貿然就將這個體係推翻,勢必又會造成新的問題。
於是她將高階祭司和巫請來,向他們請教神廟的運轉問題。
誰知伊南請動了高階祭司,卻沒能請動巫。
巫大約正躲在幕後,想看伊南的笑話。
高階祭司見到伊南卻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將神廟的財政現狀說給伊南知道——
按照他們所說,神廟如今依靠每年各地送來的祭品,“剛剛好”能夠養活所有人,包括見習祭司和祭司。
其中,見習祭司確實如伊南所指出的那樣,他們的勞動是沒有報酬的,神廟隻提供給他們食宿。見習祭司中的大部分人,會一直在神廟勞作到年老力衰——這就是所謂的“侍奉女神一輩子”。
相反,從低階祭司,到中等祭司,再到高階,祭司們反倒都能在烏魯克城裡成家立業,並且每個月可以直接在神廟的產業裡支取一定數量的物資,作為生活所需。
高階祭司說完,伊南就衝著他們笑了。
她知道神廟的收入絕對不隻是“剛剛好”能夠應付各種支出,否則神廟後麵的小花園,以及巫那窮奢極侈的生活,又是從哪裡得到的來源。
高階祭司們被伊南笑得麵紅耳赤,自己也知道有所不妥,大家隻好一起把這鍋甩到巫的頭上:“這都是巫說的。巫說是……神明的意誌。”
這哪裡又是什麼神的意誌——這隻是史前世代的一種勞動秩序,人自動分成了普通勞動者和管理者,管理者依靠勞動者的超額勞力養活,反過來又不斷監督與剝削,繼續要求勞動者提供超額勞力。
而巫和祭司們,提供的其實隻是少量的智力成果,例如天文曆法之類。
“如果將見習祭司們的待遇提高到與低階祭司比肩,你們覺得可行嗎?”伊南直接征求高階祭司們的意見。
高階祭司們相互看看,猶猶豫豫地點著頭——憑借神廟的財力,如果每年從各地送來的祭品數量不減少,這也是勉強可以做到的。
“但這又造成了新的不公,”伊南卻自己一攤手,搖搖頭,“低階祭司付出的勞動顯然沒有見習祭司們的多,他們卻得到了同樣的報酬。”
她還記著那個無故毆打庫辛的蠻橫祭司呢。
高階祭司們低下頭,誰也不敢說話,但他們都明白“聖女”對低階祭司不滿意了。幾個高階祭司在心裡暗暗盤算,趕緊把底下沒什麼用的幾個低階祭司打發回鄉。
伊南想了良久,也沒想出特彆好的解決方案,隻能揮揮手,讓高階祭司們請回。
*
高階祭司從伊南這裡出來,轉頭就去了巫那裡。
巫聽了他們轉述伊南的原話,氣咻咻地說:“這個姑娘手伸得還真長啊,還真將她自己當盤兒菜了呀!”
“先讓她折騰,看等埃利都的事鬨起來了她怎麼應付。”
“應付不了就把她扔出去獻給主神恩基。”
一群高階祭司都表情怪異地望著巫,個個心裡都在想:這位……真的是侍奉女神伊南娜的巫嗎?
“新年之後的天氣如此悶熱,實在是令我頭疼,蓋什提,送我回去。”
巫轉頭看向一直服侍她的見習女祭司——蓋什提恐怕是唯一一個伊南沒有“接見”過的見習祭司。
蓋什提趕緊搶上來,扶住巫的手。
巫對這個姑娘的態度非常滿意,微笑著對蓋什提說:“到今天了我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繼承人,跟著我,將來也許你會成為烏魯克最有權勢的人。”
蓋什提將腰彎得更低,扶住巫的手,從高階祭司們的麵前就此離開。
高階祭司們同時淩亂——他們個個都掏心掏肺地巴結巫,卻沒想到巫打算把自己的位置傳給一個見習祭司。
女人們……都在想什麼呀!
*
伊南見過高階祭司,從神廟裡回來,直接去找杜木茲。
這時羊倌兒剛剛從羊圈裡回來,身上一股濃重的來自羊圈的味道。伊南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杜木茲進了小旅店的屋子。
杜木茲頓時臉紅又扭捏,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是不是容我……先去沐浴?”
伊南卻拉他坐下,將見習祭司們的問題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然後直接問杜木茲:“這樣的現狀,我該怎樣改變才好呢?”
杜木茲的臉直接紅到了脖子根:他剛剛可能想歪了什麼。
但是這年輕人隻是晃了晃頭,就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拋在腦後。他仔細將伊南的問題想了一遍,又拿出一枚土陶籌,在麵前的地麵上劃了幾條橫線,幾條豎線。
他抬起頭,他想通了。
這個年輕的牧羊人,抬起頭望著伊南,雙眼明亮,對伊南說:“你還記得我們頭一回見麵的那晚,說過的那些嗎?”
伊南抬起頭,正對他那雙亮亮的,琥珀色的眼睛。
頭一回見麵的那一晚……看來,這個年輕人的記性很不錯,他把和伊南見麵以來說過的每一句話,一起做的每件事,都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