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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伊南見到了巫指派給她的“向導”。
“怎麼是你?”
伊南望著穿著一身中等祭司衣袍的古達。後者憨憨地笑著,說:“您要去埃利都對嗎?埃利都我去過兩趟,還算熟,還算熟!”
伊南實在是不知道該笑好還是該哭好。
她開口提出要一個埃利都的向導,不止是需要“去過”或者“路徑熟”,她需要的是一個熟悉埃利都的風土人情,知道當地人是怎麼打交道的,對當地人所崇拜的那位主神“恩基”最好也多有些了解才好。
誰知巫把古達塞給了她。
不過這樣也好,古達這人她已經非常了解,認為是忠誠可靠且值得信任的。雖然能力偶有欠奉,但是至少不必防備他在身邊做小動作。
——就他吧!
伊南一旦認準了旅伴,就絕不嫌棄,大致問了問古達去往埃利都的方位遠近,便約定正午時在神廟碰麵,一道出發。
正午時,神廟跟前,古達背上背了個超大的包袱來見伊南,給她展示自己隨身帶著的物品。
“這是烏魯克最好的石刀匠人製作的石刀,非常鋒利,絕對能保證您的安全——”
古達舉刀,在空中劃了兩下。伊南十分擔心他傷到自己。
“這是庫房裡能找到的小塊青金石、孔雀石和雪花石膏,還有其他類似的寶石”古達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寶石,“這些可以在路上作為路費,到了埃利都,也可以作為給埃利都人的見麵禮。”
伊南忍住了,沒好意思問他這一路上打算吃什麼,喝什麼。看起來這個中等祭司以往一向是跟著祭司們的大隊一起旅行,再加上他祭司們一向都有村民們沿路接待,好吃好喝,所以這個中等祭司完全不熟悉外出旅行的後勤工作。
這上路之後究竟是誰保護誰,誰照顧誰呀?
等古達都叨叨地說完了,伊南才問:“你這個等級的祭司出門,能借到一輛神廟的車嗎?”
古達這才恍然大悟,拍著頭說:“哎呀,我怎麼沒想到!”
伊南:……
但最終古達還是沒能借來兩輪手推車。據說神廟的工匠已經開始大規模趕製這項非常精妙的工具了,然而古達放下身段各種請求,卻始終沒能要到一輛。
伊南笑笑:“輕裝上路有輕裝上路的好處。”
她知道這並不是古達的問題。古達其實是被她連累了的小卒子。
但事已至此,伊南也沒有去找巫大吵大鬨的意思,她有自己的計劃——再說,不推車也有不推車的好處,畢竟古達也不像是個能夠親手推車,一路從烏魯克推到埃利都的。
兩人從神廟出發,也是找了一條路前往幼發拉底河畔,然後沿著幼發拉底河往下遊走。
埃利都,據說就在幼發拉底河的入海口,彙入波斯灣的地方。
伊南和古達走了不到半天,就在烏魯克外圍的一個小村莊裡歇宿。古達的好處是,他在地方上認識好多人,再憑著中等祭司的身份,村民們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
古達也十分殷勤。
但伊南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可能還是她太習慣和巴德·提比拉的少年們在一起旅行了。古達固然虔誠,卻導致了伊南沒法兒和他聊天,開他玩笑。
再說,走在路上,沒有幾隻羊圍繞在身邊,伊南竟真的感覺像是出門沒帶錢一樣,心裡沒底。
第二天清早,伊南與古達繼續出發。那柄“最好的石刀”現在已經成了中等祭司的沉重負擔,古達咬著牙,背著刀,繼續向前走。伊南在後麵默默跟隨。
這時,忽聽身後一陣歡快的馬嘶響起,緊接著就是四蹄敲擊地麵的聲音。
伊南一回頭,立即看到了那匹棗紅馬,背上載著杜木茲,沿路飛奔而來。
“南——”
“南,你可讓我一路好找。”棗紅馬來到伊南麵前,杜木茲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棗紅馬則親熱地湊上來,蹭蹭伊南的手,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伊南,似乎能說話。
伊南一拍後腦:得,身邊沒帶麥芽糖。
誰知杜木茲非常體貼地遞了一塊到她手裡,伊南剛抬起手,饞嘴馬已經一吸溜,將她手中的麥芽糖給吸走了。
“你怎麼來了?”伊南又驚又喜地問。
杜木茲卻笑著說:“不止有我哦!你看,後頭還有誰?”
“南小姐,古達叔叔!”
一聽這喊聲就知道是哈姆紮家的胖小子。
除了這聲招呼之外,牛鈴那“叮鈴叮鈴”的鈴聲也在遠處響起,中間夾雜著時不時響起的一聲聲犬吠。這聲音對於伊南來說太動聽了。她向杜木茲的來路眺望,果然見到小哈姆紮和小阿克,兩人一道,牽著那頭渾身潔白的牛,引著牛車,帶著小黑汪,向伊南這邊趕來。
“你們竟然把神廟用來向女神祭祀的牛車給趕出來了?”古達瞪著眼前的年輕人們,似乎覺得這群混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隨著牛車拉到跟前,看著車上載著的各種日常用品和旅行必備物資,古達立刻轉了態度,連聲誇讚:“好小夥們,真有你們的!”
現在他終於可以把背上那並沉重的石刀都放下來了。
伊南見到杜木茲固然欣喜,但是也好奇:“你怎麼來了?”
杜木茲雙眼盯著伊南,唇角噙著笑:“因為你交待我做的事,我已經邀請了很多很多人和我們一起完成——”
伊南請杜木茲留在烏魯克,是想通過他,拉攏烏魯克當地居民、神廟中底層見習祭司和低階祭司,彙聚一定力量,著手開始對烏魯克的現有困境進行改革。
“烏魯克有能力的人很多,庫辛現在在見習祭司裡已經差不多能獨擋一麵。神廟倉庫那裡,和我們一道從提比拉村來的同伴們正在幫助他們。”
“烏魯克周邊的村莊,已經開始收到我們散布出去的消息,等到農忙一過,他們就會把村裡的年輕人送到烏魯克來參加學習……”
古達這時驚訝地插嘴:“學習?什麼學習?”
伊南和杜木茲對視一眼,都是笑而不語。
但接下來的話,就真的不方便當著古達的麵多說。但是杜木茲相當自豪地說:“南,請您放心,在烏魯克,有一個非常可靠,而且很有能力的人,現在在主持大局。”
伊南馬上就猜到了:——蓋什提!
蓋什提是離巫最近的人,這個姑娘長期受巫耳濡目染,“三觀”卻依舊很正,為人正直,行事又謹慎。將目前烏魯克的事務交給她暗中主持,確實是一個十分穩妥的人選。
伊南點點頭,眼光依次掃過杜木茲、小哈姆提和小阿克。
“那麼你們呢?你們的打算是——”
杜木茲笑著說:“你難道忘了,我們是一起的。一起從提比拉出發,現在你想到埃利都去看看,理應帶上我們。”
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旅行團有了一個新奇的目的地,馬上要再次出發似的。
但這時杜木茲、哈姆提和阿克,年輕的人們都表情嚴肅,仿佛正麵對伊南,立下不離不棄的誓言——一行人始終會在一起,麵對可能的艱險。
古達這時又插話了:“聖女……南小姐,我到現在都還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親自去一趟埃利都呢?”
古達臉上似乎寫滿了“以身犯險不值得”的字樣,補充一句:“現在很明顯是埃利都人看咱們不順眼呀?”
伊南笑了笑:“我倒覺得不一定。”
這下連杜木茲他們都驚訝了:“不一定?”
埃利都人連他們一向用來交換的貝幣都不予承認了,這難道不是要和烏魯克人交惡,斷絕往來嗎?
伊南卻說:“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個地方。”
“貝幣作為流通貨幣,一定是先在埃利都流通起來,然後再流傳到烏魯克的。突然宣布失效,對他們自己隻有更大的影響。”
“如果埃利都人隻是因為不喜歡烏魯克,就單方麵宣布貨幣失效,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做法,換了是我我絕不會做。”
哈姆提和阿克都低下頭,拚命用新學的算術計算八百和一千到底是多少。
杜木茲已經懂了:“所以您認為這裡頭應該是有個誤會對嗎?”
伊南點點頭:“如果不能親自去一趟埃利都,這個誤會隻會越來越深,無法解開。”
“再說了,埃利都的很多出產都是必需品。與他們斷絕往來絕對得不償失。”
現在這個時代,一座城市的人口規模在五千人左右,再加上周邊的村莊,烏魯克下轄的總人口超過一萬人。烏魯克附近已經找不到岩鹽礦藏能夠滿足居民的需求,要想吃鹽,必須依靠來自埃利都的海鹽。
另外,埃利都的海產,各種鹹魚小魚乾,海藻海菜,都能提供人體需要的微量元素,避免烏魯克的居民因為缺碘而生病。
“為了烏魯克人的福祉,就算冒再大的風險,我也必須去一趟。”
伊南說這話的口氣很平靜,就像在說“今天的天氣真好”“看那天上飄過來兩朵雲”之類。
但是她身邊的人,包括古達、杜木茲在內,聞言全都伸出雙手,交疊貼在胸前,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