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恩基再次拿起他的“獨木舟”船模,比照著看了看;就又伸手去拿了其餘的木塊,用石刀削成了幾片半圓弧形狀的橫梁,挖出嵌入龍骨的凹槽,將這些橫梁都一一安在龍骨上——這樣一來,一條船的整體結構已經大致出現了。
恩基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將蒙片固定在橫梁和龍骨上。在船頭和船尾,他找來了亞麻做成的麻繩,兩頭一紮,就將蒙片兩頭全固定住了。
伊南:……這樣也行?
但恩基竟然真的就做出來了。
而且看眼前這個小小的船模,跟後世的“船隻”,真的很相像。
恩基將這隻小小的“船”放進了他麵前的小水塘裡。那船隻就真的在水麵上浮了起來,輕輕地飄蕩著。
“好——”
身後響起了喝彩聲。伊南一回頭,她發現是杜木茲等人現在已經全聚在了這間屋子裡。除了從烏魯克來的一行人之外,還有當初那個用羊皮筏子接送他們的大叔。
看起來恩基這一場“造船”的實驗,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是沒多久,這隻“船”的船體就被海水浸濕,水從極為薄弱的船頭和船尾出慢慢入侵,湧進船身。很快,這隻船模的船身裡湧進了半船的水,半死不活地漂在水麵上。
出人意料的是,恩基這時候“哇”地哭了。
這哭聲與他昨晚過來討啤酒喝的時候如出一轍,十分委屈,仿佛伊南“狠狠地”欺負了他似的。
隻見恩基用雙手捧著臉,大聲哭道:“是你讓我這麼造船的,現在船造出來了,我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防水……”
伊南身後的年輕人們一時都手足無措,那位劃羊皮筏子的大叔卻笑吟吟的,一副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樣子。
伊南湊上前仔細觀察,隻見恩基也正透過指縫在觀察她。
這位“老小孩”的眼裡哪有半點眼淚,正對伊南的,完完全全是一副狡黠的眼神。
伊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知道恩基已經猜到她手中握有最最關鍵的材料。
於是她轉過頭去,對古達說:“古達,你去把那塊天然瀝青取來——”
古達:……天然瀝青,那是什麼?
伊南:“就是你放在寶石袋子裡,那塊黑乎乎、輕飄飄的……”
在她看來,古達帶了那麼多零零碎碎的石頭,最有用的,就隻有那一枚。
但是古達自己卻全無印象,瞠目結舌地問:“我那寶石袋子裡有這樣的……”
這時杜木茲站起來:“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男人一道趕回牆那邊的院子,等到回來的時候,已經見到伊南把恩基“批評”了一頓,指責他將船頭和船尾都處理得太草率。
恩基老老實實地接受了教訓,把將沉未沉的小船撈出來,對船頭和船尾的結構進行修改。
他在龍骨前方加了一枚高高挑起的木梁作為船頭,將所有的“蒙片”都粘連船頭上,多餘的部分全部削去。船尾則也安上了一片半圓形的“橫梁”,各粘合處塗上一層厚厚的魚鰾膠。
伊南這邊也在動手。她讓杜木茲生了一堆火,又取了一個耐火的淺底陶盤出來,將古達寶石袋子裡那枚“天然瀝青”放在陶盤裡。
沒過多久,這塊黑乎乎的“寶石”就自然融化了,成為一攤粘稠的液態物質。恩基湊上去聞一聞,覺得有種奇怪的芬芳,忍不住伸出食指,想蘸一點嘗嘗,被燙了一下,趕緊縮了回去。
“用這個,塗在你的船上,晾涼之後,塗一層,再晾涼,再塗一層……大約三四層之後,你的船就可以下水了。”
伊南誠實地告訴恩基:“但是這東西隻能保證你造出來的船隻不會滲水。至於船的各部分怎樣堅固地結合在一起,遇到風浪不至於散開,這就需要你和埃利都人自己好好嘗試了。”
恩基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陶盤裡黑色粘稠的物體,眼裡充滿了希望。
“這叫什麼來著?”他陡然抬頭,大聲問伊南。
“這叫天然瀝青。”伊南又重複了一遍。
“我猜,這種‘寶石’,在你們烏魯克附近有出產吧?”恩基又展示了一回他那狡黠的小眼神。
這邊古達依舊在撓頭,他根本就不記得從什麼地方找到的這塊“瀝青”,總之在神廟的倉庫裡見到,又不算太重,他就隨身帶上了——他哪裡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誰知古達身邊的杜木茲點了點頭:“對,在烏魯克附近就有出產。有時能在小山丘上找到,挖一挖應該很多。”
伊南:沒錯!
兩河流域的天然瀝青儲量相當高,這與當地油氣資源豐富其實密切相關。
杜木茲誠實地說:“但是在此之前,我們隻知道這種東西遇熱會融化,能點著,但是氣味很不好聞,而且有很大很大的煙。因此我們見過不少,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把它用在造船上。”
“直到今天,我們終於知道這東西的用處了。”
杜木茲說這話的時候一直望著“生而知之”的伊南,眼裡全是崇敬。
“如果埃利都需要,我想,我們這些烏魯克人是會樂意與你們交換的。”
杜木茲說得十分誠懇,連恩基聽了都點了點頭。
伊南趕緊趁熱打鐵:“所以,埃利都與烏魯克這兩個城市,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如果我們兩家能夠保持友好,互通有無,各取所需,我相信大家合作,遠遠要比疏遠或者對立要來得好。”
恩基聽見她這樣說,突然歎了一口氣,說:“我之前派人去見過烏魯克的巫,向她提過兩個城市往來貿易的事。”
伊南好奇地一挑眉:“後來怎樣了?”
“她要我承認伊南娜女神才是真正的主神。”
伊南伸手一拍額頭:這個……
“我問她為什麼兩個主神不能並存?她隻說,但凡有兩個神同時存在,就一定會有人問這兩位主神誰更強大一些。與其到時無法回答,不如先不要承認對方比較好。”
伊南差點兒笑出來:她真的沒想到烏魯克的巫竟然是這樣一個“實用主義者”,因為無法解答問題,就乾脆事先回避。
看來巫那次拒絕之後,烏魯克主動斷絕了與埃利都合作的可能,而且對埃利都不再了解,甚至草木皆兵地認為恩基勢必要與伊南娜進行這一場“主神之爭”。
事實並不是這樣。
恩基也沒有把伊南娜當做假想敵。
“那麼您覺得兩個主神能否共存呢?”伊南好不容易把笑容都憋了回去,認認真真地問恩基。
恩基頓時也笑了,他盯著伊南的雙眼開口:“這個答案取決於您。”
“您在烏魯克自有問題要處理,這個答案,取決於您,能否完滿地解決烏魯克的問題。”
伊南毫不示弱:“確實,但是我如果能解決烏魯克的問題,對於埃利都,也隻有好處。”
恩基登時一瞪雙眼,盯著伊南不說話。
伊南也凝神,望著眼前這張曆經了歲月滄桑的麵孔,這對充滿智慧的眼眸。
恩基的態度已經表達得非常明確了。
甚至,她還覺察出恩基在隱晦地提醒她什麼——關於烏魯克,關於巫。
而她也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甚至對恩基擺出了條件。
埃利都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它擁有與烏魯克完全不同的發展環境,卻也一樣發展出了今天這樣的規模與秩序。它的人民從未停止向前的腳步,這令伊南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一些危機感。
這也是一個預言了王權即將降臨的城市——蘇美爾王表的首句絕不可能是“神諭”,隻可能是有人預見到了“神”與“人”之間力量的此消彼長,從而得出這樣的結論。
伊南凝望著恩基,恩基也緊盯著她。
兩個最接近“神明”的人物,似乎隻在無聲的對視之間就完成了一切必要的交流。伊南明白恩基的意思,恩基也了解了伊南的條件。
協議似乎已經達成。
雖然他們身邊的人們無一得知實情,可能也隻有杜木茲稍許看出了一點端倪。
“啊——”
恩基突然一聲喊,眾人這才留意到,早先那隻陶盤已經從火上挪開,裡麵的瀝青重新開始凝固,已經不再適合塗刷在恩基手裡的船模上。
“快快快——”
恩基七手八腳地把陶盤重新搬到火焰上,緊張地觀察裡麵的瀝青是否再次融化,並且口口聲聲地說:“我都還沒有看到防水的效果那——”
“還有啤酒,最美味的啤酒——”
“美麗的姑娘,善良的小夥,請你們無論如何把這配方和做法給老恩基留下來。”
“難不成你們勾起了恩基的饞蟲,又不給配方?你們是想看見老恩基活活被你們饞死嗎?”
伊南幾乎想要捧腹大笑:眼前這個老人的脾氣她太喜歡了。
“看在你們反正也要從烏魯克購買大麥的份上,啤酒的配方我雙手送給你。”
“但是那啤酒花的種苗你也送我一份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