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沿著神廟前的街道走來了一大隊人。走在最前麵的兩個,一個是麵目英俊的年輕牧人,正是剛才被很多人一致推舉的杜木茲。
走在他身邊的,是神情冷峻的見習女祭司,很多人都認得,這位是巫的心腹,一向寡言少語,臉上沒怎麼出現過表情的蓋什提。
杜木茲和蓋什提兩人落落大方,氣定神閒地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麵,與後麵那些畏畏縮縮的家夥們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緊跟著兩人的,是十幾個穿著見習祭司長袍的人。他們弓著腰走路,用袍子的衣角努力遮擋麵孔,遮遮掩掩,不想讓人看清他們的真麵目。
但是這群人身後,另有一群見習祭司,正毫不留情地嗬斥,驅趕著他們向前走。
這是……見習祭司杠上了見習祭司?
當這一行人來到神廟階前的時候,中間有幾人實在是不肯再走了。杜木茲聞聲回過頭,望著他們冷然說道:“你們願意向聚在這裡的烏魯克人露露臉,讓他們看看你們的真麵目嗎?”
這些人聞言將麵孔遮得更實,躲躲藏藏地不敢回應。
可還是有人把他們認了出來。
“這是高階祭司……和巫?”
“真的呀!”
神廟跟前的烏魯克人一下子全湧上來,仔細辨認:“這……這真的是巫!”
“還有高階祭司們!”
“這是怎麼了?巫平時總是穿著那身高貴的紫紅色袍子,還有高階祭司們,怎麼了?深藍色的長袍不好看嗎?”
“哈哈哈哈……你怎麼連這都沒想通?”有人嘲笑起了同伴的天真。
“巫和高階祭司們這是要拋下烏魯克不顧,臨時溜走。他們總不能明晃晃地穿著那些精貴的衣服逃跑吧?”
“喲,真……真的是跑路呀!”原先對巫還抱有一絲幻想的人們,此刻終於相信了:巫完全辜負了他們的信任,讓他們聚到神廟跟前來,隻是一出障眼法,讓他們自己有機會逃脫罷了。
此刻的巫,披散著頭發,臉上塗著用來遮掩容貌的泥汙,抬起眼望著她麵前的杜木茲和蓋什提,磨著後槽牙說:“蓋什提,你……我真是瞎了眼。”
看起來像是蓋什提這個年輕的見習女祭司,巫的心腹,帶領著巫和高級祭司們出城,卻直接把他們帶進了包圍圈,繞了一圈,又送回神廟跟前來了。
蓋什提卻輕輕一擊雙掌,跟著她身後,將這群人押送回來的見習祭司們毫不客氣地把各種大包小包堆放在神廟跟前的階梯上,打開來了讓烏魯克人欣賞。
“我天……”
“真沒想到,巫竟然這麼富有。”
“難得我還成天給她送去那麼些祭品。”
“得了吧,你那是在向伊南娜女神獻祭,給女神奉上的祭品。”
“可我那些祭品如果真的是送到了女神跟前……巫這些東西,又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
就算是有人想要替烏魯克的巫分辯一二,到這時也完全被噎回去了。
巫的行徑,是誠實的烏魯克人最為不齒、最鄙夷的行徑之一:她從獻給女神的祭品之中中飽私囊,二十年來攢下了不菲的身家;卻在烏魯克最危急,最需要她的時候,帶上了幾個高階祭司,拋棄了整座城市,數千居民,偷偷摸摸地離開。
一時間,罵聲如潮。
如果不是杜木茲和那些貨真價實的見習祭司們護著,烏魯克人剛剛才從倉房裡重新取回的那些武器就會在激憤之下向這些人頭上招呼。
“我必須離開烏魯克!”
“這是我……感知到的神的意誌!”
巫也不是吃素的,在被蓋什提擺了一道之後,她很快恢複了常態,索性將遮著頭臉的累贅衣袍統統扯去,挺直了腰板站在神廟階前。
“就算是伊南娜女神現在降臨,站在我對麵,我也有膽量這樣說。”
“金星已經隕落,烏魯克已經沒有救了,”巫理直氣壯地說,“我必須離開烏魯克,另起爐灶,建立一座新的城市,才能讓我所知的一切,關於文明的一切,在新的城市延續下去。”
人群頓時鼓噪起來——
“你不早說!”
“你不僅欺騙了我們,你還收繳了所有人可以用來抵抗的武器……”
“你,你你,你這不就是把整座城裡的人一起往死裡坑嗎?”
人們最不滿的,其實並不是巫帶著心腹一道偷偷離開烏魯克,而是巫的無情欺騙與隱瞞——要知道,他們現在聚在這裡,還是應了巫的要求,要一起祭祀巫師丹,重新獲得護佑這座城市的力量啊。
杜木茲和他的同伴們再次將憤怒的烏魯克人攔住。安全起見,他讓人將巫帶到了伊南娜神廟的聖殿跟前——
“在這裡,在這座莊嚴的聖殿跟前,請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烏魯克沒救了?”
“你所感知的神的意誌到底是什麼?”
“你曾說過的,巫師丹留下的力量,怎麼就不能保護這座城市了?”
杜木茲連問三句,巫卻故作高深地冷笑著,向天空翻出一對白眼。
“你隻是一個來自小村落的牧羊人,你有什麼資格向我逼問神的意誌?”
杜木茲嘴角一揚,笑著反問:“號稱無所不知的巫啊,那你為什麼就沒能算出,一個來自小村落的牧羊人,也能攔住你出逃,讓你那些令人惡心的行為袒露在全城麵前?”
巫氣結:她當然沒算到……她當然沒算到,蓋什提,她交付了全部信任的蓋什提,竟然在最關鍵最關鍵的時候,把胳膊肘向外彎了這麼一彎?
這時杜木茲一轉頭,尋找蓋什提。
蓋什提剛剛快步趕去了神廟的聖殿裡,這時已經從聖殿中出來,手中捧著一個硬木打磨成的匣子,遞給杜木茲——巫在逃走時,沒有帶走這枚匣子,而是依舊將它留在聖殿裡。
深紅色,硬木磨成的匣子。烏魯克的每個人都對此記憶猶新,巫曾經高舉著這枚匣子,信誓旦旦地告訴烏魯克人——這裡保存著庇佑整座城市,所有烏魯克人的力量。
“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願意告訴世人,這匣子裡是什麼嗎?”
巫高傲地揚起了頭:“我是這座城市的巫,傳承了巫師丹留下的力量與職責。我為什麼要回答一個牧羊人問我的問題。”
這時庫辛突然在階下的人群中高喊了一聲:“他不止是個牧羊人,杜木茲,是整個烏魯克推舉的王。”
庫辛振臂高呼,一時間應和無數。
巫卻完全是一副失笑的表情:“王?這天下能有那麼蠢的王嗎?”
“王會蠢到想要逼問出這世上最偉大的巫留下的力量來源是什麼?”
她甚至將眼光挪到蓋什提臉上,似乎在責問:你不是挺聰明的,怎麼會支持一個這麼蠢的家夥。
誰知下一刻,牧羊人舉起雙手,做了一個要打開匣子的動作。
巫頓時慌了:“彆,彆彆……”
“你如果打開了這個匣子,才會真正讓力量消失,人心將遠離你,不會再有人給予你信任。”
如果認真論起來,巫是一個徹底貫徹神秘主義的星象家,她不會打理城市的事務,也不會管理她手下的人,她是一個寄生於這座神廟的畸形角色——但是她自認為對於人心的判斷是準確的,所以這時她看見年輕的牧羊人伸手就要打開這匣子,巫是真的慌了神。
此刻,聚在神廟階前的烏魯克居民們卻全都屏住了呼吸——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此刻,烏魯克人無一不懸起了心,他們是多麼希望巫師丹留下的是一件能力抗強敵的法寶;但他們又怕那件神物就像巫一樣,空有一具神秘的外殼,真正打開了卻隻有讓人失望。
隻聽“喀”的一聲,匣子被毫不猶豫地打開了。
神廟跟前瞬間安靜得隻剩呼吸聲。
階上,聖殿跟前,巫麵色蒼白,一副馬上就要昏厥過去的模樣。
杜木茲則目不轉睛地望著匣子,此刻他的目光格外明亮,甚至流露出一點點“果然如此”的神情。
旁邊蓋什提湊過來也看了一眼,她卻非常驚訝,脫口而出:“繩子?”
“繩子?”
這個疑問句就像是平靜水麵的波紋一樣,一波一波地迅速傳播開。沒過多久,神廟跟前聚著的所有烏魯克人,都已經得知:巫師丹留下的匣子裡,盛著的隻是一枚平平無奇的繩子。
繩子能有什麼用呀?
它能庇佑整座城市不受外來的攻擊嗎?
它能讓所有的土地永葆富庶與豐饒嗎?
如果不能,這……
此刻,望向伊南娜神廟聖殿的眼光,大多變成了失望。巫則氣得直接暈了過去,癱倒在地麵上。
但是人們很快都注意到,年輕的牧羊人,麵孔上卻出現了——笑容。
是的,他果斷一伸手,從木匣中抓出了那枚繩子——這繩子是明黃色的,繩索裡還織著密密麻麻的花紋。
杜木茲伸出雙手,小心地將這枚繩子抻了抻:千年以降,這枚繩子不僅沒有朽壞,而且保持了全部的韌性與彈性。
“你們看清了嗎?”杜木茲雙手牢牢地抻住這一枚顏色鮮亮,與眾不同的長繩。
“這是先民們用於保護自己的家園,用來綁縛石頭,製作投石的繩子。”杜木茲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半點猶豫,似乎他親眼所見,清楚地知道遠在巫師丹的那個年代,人們確實就是用這工具來乾這個的。
“所以巫師丹留給了咱們這個?”
有些烏魯克人模模糊糊地悟出來了。
“一千多年前,烏魯克人還什麼都沒有的時候,用繩子和石頭,就能保衛自己的家園。”
“咱們現在有了這麼多人,還有這麼多武器……咱們還在這兒嘰嘰歪歪地等什麼?”
“所以,當年最偉大的巫,開創了基業的巫,特地讓巫們一代一代地把這東西傳下來,難道是想告訴咱們……”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有什麼已經呼之欲出。
杜木茲順勢將手中的安全繩高高一舉,大聲地說:“巫師丹留下這一件東西,難道不正想要是告訴我們,真正的力量,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裡嗎?”
“想要食物與住所,就動手耕作灌溉,燒陶建屋。”
“想要保衛這座城市,就親手在繩圈上縛緊了石頭,再奮力丟出去。”
——是的,擁有力量的,不是巫,不是祭司,更不是神秘的匣子。杜木茲的聲音,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屬於烏魯克的人們啊,真正庇佑這座城市的偉大力量,不正是我們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