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陣,隻聽伊南放粗了聲音問:“請問這兒還有彆的柴要劈嗎?現在有的我全劈完了。”
什麼——柴全劈完了?
那可不是一家一戶的柴,那是全村所有的柴啊!——這座小村落裡,隻有一柄用來劈柴的斧頭由大家共用,所以木柴全都堆放在一起。
可是……這哪來的憨憨把全村所有的木柴都給劈了呀?
村民們都不敢相信,一起湧到柴棚那頭去圍觀。果然隻見村裡積累了一陣子的樹枝與原木這會兒全都被劈成了粗細大小長短均勻的柴爿,整齊地壘在柴棚裡。
大夥兒這是……十天半月不用劈柴了?
而伊南卻一手扶著斧頭柄,一手叉腰,微笑著望著大夥兒,又問一聲:“還有柴要劈嗎?”
她臉不紅、氣不喘,臉色輕鬆,就像是剛在村子附近散了個步似的,而現在又像是在問:還要我再去散一圈步嗎?
村裡人大多點點頭,有個人說:“好吧,我現在信他不是個姑娘了。哪有姑娘家有這麼大力氣的?”
另一個說:“那好,我現在信他不是個野人了。哪有野人能把柴劈得這麼整齊?”
伊南:……
但無論“不是姑娘”還是“不是野人”,伊南這一通柴一劈,幫她贏得了全村人的尊重。人們不僅認可了沙哈特嬤嬤想要“收留”伊南的決定,而且還很歡迎——
畢竟有個人總能幫著劈柴多好呀。
除了劈柴之外,村裡的男人們還邀請了伊南和他們一起去捕獵。
伊南答應了——雖然沙哈特嬤嬤有些不放心,生怕她一個女孩子,混在一群獵手之中“露餡”,可是想想伊南這一身的好力氣,留在村裡也實在是浪費,就讓她去了。
伊南倒是覺得跟獵手出去打獵挺有趣:上回公元前6900年的時候,她就沒怎麼親眼觀察過獵手們捕獵,現在正好彌補這個遺憾。
她趁此機會,觀察了獵手們所使用的各種工具:長矛的矛頭依舊是用石頭做的,但是獵人們已經開始使用銅製箭簇的弓箭——這些弓箭很寶貴,沒有把握不會輕易射出,畢竟箭簇是要回收的。要是被哪個獵物帶著跑了,沒法兒收回,這損失可就大了。
而獵手們捕獵的方式也很多樣,除了圍獵,使用矛、弓這樣的工具捕獲獵物之外,各種陷阱也被設置在樹林中,大小都有,獵物也五花八門:鹿、麂子、山羊、野兔、豪豬……
伊南還見到一隻可愛的刺蝟,悄悄放走了,後來說給獵人們聽,獵人們都覺得那玩意兒沒什麼肉,放走了也沒大事。
在閒聊之中,伊南也打聽到了他們那些金屬工具都是從哪裡來的。
“什麼斧頭啦,箭簇啦,都是從西帕爾城裡來的。”
“嗐,說到底,還不是從烏魯克來的?”另一個獵手插嘴,“最好的工藝,最優秀的匠人都在烏魯克,往來的商旅收集到了礦石什麼的也都往那裡送。西帕爾那些,都是從烏魯克轉賣出來的。”
敢情現在烏魯克已經成了個冶煉金屬、打製各種工具的中心與集散地。
伊南想著想著,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旁邊那些獵手看見她這副笑臉都有些受不了——
“朵,依我說,這造人的神真是不公平,為啥你力氣大,身手好,偏偏長了這麼一張比女人還能迷死人的臉。”
伊南趕緊放粗了嗓子:“彆把我跟女人比,我一個老粗——”
她順手背起堆放在地上的獵物。好幾件獵物,在她肩上層層疊疊,壘了快有半人高,伊南像沒事人似的,背起就走。
獵手們一起咋舌,心想確實不能把這少年跟女人相比——哪個女人有他這麼大的力氣。
但是伊南乾了他們的活兒,這下回程就輕鬆了。獵手們一個個都追上了伊南,在她身邊聊起了天。
“朵,說實話,你剛被嬤嬤撿回來的時候,我真的以為你是神剛剛造出來的——”
“都說神是用泥巴捏成的人,我主要是看了一眼當時你那身衣裳,覺得神剛造出來的,那可不就是個野人?……現在看就順眼多了。”
伊南:好麼……原來西帕爾也有神明用泥土造人的創世神話。
“朵,我以後再也不管你叫‘野人’了。”這個曾經對伊南不大友善的獵手向她道歉。
伊南挺滿意,感覺自己再一次被土著們迅速地接納了。
*
她在這個西帕爾附近的小村落多住了幾天,並且在沙哈特嬤嬤的指點下觀察這個時代男人們的言行舉止,力爭讓自己說話做事更有男子氣概。
她第二次跟隨獵手們進山林打獵,兩天之後才回到村落。獵手們此行收獲頗豐,伊南照例扛了絕大多數獵物,輕輕鬆鬆地跟隨大家往回走。
誰知在村口聚集了一大群人。
伊南身邊的一個獵手見到,頓時低呼一聲:“壞了!”
“是西帕爾城裡的執政官。”
“他們來想必是來征稅的——”
伊南將背上扛著的獵物托了托,將其中一隻麂子丟下來扔在路邊,用腳掃起一捧落葉,暫時將這隻獵物遮住。
獵手們見到紛紛效法,個個小聲串供:“記得說今天沒打到多少獵物。”
誰知他們到了村口,竟然發現西帕爾的執政官竟然不是來征稅,而是來征民夫的。
“烏魯克現在正在修城牆,缺乏人手。烏魯克偉大的王前來征調民夫,前往烏魯克。本村至少要出一人。”
“你們也知道烏魯克那邊是什麼情形,民夫麼……在那裡總歸是有口飯吃,乾得好了沒準在那裡還能升官。怎麼樣,有自願要去的嗎?”執政官大聲地問。
伊南身邊的獵手齊刷刷地向後退了一大步。伊南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見到自己像是鶴立雞群一樣,站在眾獵手的最前麵。
誰知執政官卻不大滿意,他大約嫌伊南長得太瘦弱了,隨口說:“這小子清秀是清秀,但是看起來沒什麼力氣。”
獵手們齊聲喊:“不——他最有勁兒!”
伊南冷靜地把身上尚且背著的一隻羊、一隻豪豬和兩隻兔子用力甩下來,扔在地麵上,給那執政官看——你管這叫“看起來沒什麼力氣”?
執政官立刻改了一副麵孔,眉花眼笑地說:“可以了,可以了。”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願不願意去烏魯克當民夫?”
還沒等伊南回答,沙哈特嬤嬤從村子裡衝了出來,衝伊南身邊那幾個獵手大喊:“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他還隻是個孩子!”
“吵什麼吵?”執政官拉下了臉說,“反正你們這村無論如何都得出一個人,不然就等著交稅吧!”
幾個獵手都流露出慚愧,其中一個伸手撓撓頭,說:“嬤嬤,他畢竟是個外鄉人——”
如果本村一定要出一個民夫前往烏魯克,那麼自然是和本村毫無瓜葛,被嬤嬤撿回來的“朵”比較合適。
伊南打定了主意要去烏魯克,見到這個機會自然不會推拒。她雙手拉著老嬤嬤的手,小聲說:“嬤嬤,你讓我去吧!你想,我有這麼大的力氣,現在又打扮成……又是這一副模樣,就算去了烏魯克我也不怕的。”
沙哈特嬤嬤擔憂地望著伊南,見她神色堅定,早已拿定了主意,知道再也勸不動了。這位老人家當即轉身望著西帕爾的執政官,毫不畏懼地大聲說:“你們給我聽好了。”
“這個孩子是神明賜給西帕爾的。他來時渾身泥土,是神明剛剛創造出的樣子。”
沙哈特嬤嬤一邊說,伊南身邊的那些獵手們紛紛點頭附和:“我們作證,確實如此。”
“請你們轉告烏魯克那位王,這個孩子是天賜的珍寶,但凡受到半點欺負與侮辱,整個烏魯克都會受到神明的詛咒!”
沙哈特嬤嬤說得激動,西帕爾的執政官卻瞅瞅伊南,說:“放心吧嬤嬤,你這位珍寶麼……隻要能乾活,在烏魯克就一定能得到良好的對待。”
“但你的名字到底叫什麼?”
在伊南開口之前,沙哈特嬤嬤搶著開口:“天神用大地塑造的人類,一概冠以‘恩基’之名②,這個孩子的名字叫做——恩基朵。”
伊南頭回聽見沙哈特嬤嬤幫自己腦補的名字——恩基朵。為什麼這個名字聽來如此熟悉?
她像瞬間被雷劈了一樣,呆站在原地。
恩基朵……將發音稍稍轉換,不就是,“恩奇都”嗎?
下一刻,西帕爾的執政官莊嚴地宣布:“恩基朵,我代表‘萬王之王,眾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類,烏魯克和埃利都共同的領袖、統帥暨保護者’吉爾伽美什,宣召你前往烏魯克,共同完成烏魯克偉大城牆的修建!”
伊南站在原地遲遲沒能動彈——
她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聽說這個烏魯克“暴君”的名字?為什麼頭一回聽說自己其實叫恩奇都?
所以這一次是“吉爾伽美什”對上了“恩奇都”?
她有那麼一個瞬間,真的有點想罵一句臟話。
——這該死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