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伽美什對於伊南來說如雷貫耳——《吉爾伽美什史詩》的主人公, 他的故事甚至影響了很多民族的神話與傳說。
但是作為一個專攻西亞史的曆史係學生,伊南了解他,主要還是因為他是蘇美爾王表上明文列出的人物,也就是說, 他是一個曾經真實存在於曆史中的人, 確曾是蘇美爾的王。
吉爾伽美什在後世各種文學作品之中總是以英雄人物的形象出現,沒想到卻被同時代的人認為是個“暴君”。
更為巧合的是, 不放心伊南被征為民夫的沙哈特嬤嬤, 在情急之下聲稱伊南是神明創造的孩子——她抵達的時候身上穿著那一套卡其色的越野服,剛好是沙土的顏色。
在蘇美爾人的預言裡,“恩基”這個名字, 在神明那裡指“大地之神”, 但是到了人類,就是“大地創造”的意思。
於是她隨口胡謅的名字“朵”, 被冠上了“被大地創造的”字樣, 就成了“恩基朵”——乍聽之下, 幾乎就是“恩奇都”了。
恩奇都,不正是吉爾伽美什的最好朋友,陪吉爾伽美什完成了英雄王的偉業,卻因為神明的降罪而先於吉爾伽美什死去的那個美少年嗎?
伊南想:這一定隻是巧合!
她不可能是恩奇都。
因為——她不會死。
*
拉到了合適的民夫, 來自西帕爾的執政官顯然很欣慰, 給伊南多留了一頓飯的時間, 讓她收拾行裝。
除了沙哈特嬤嬤之外, 村子裡的居民對伊南都十分感激——畢竟有她出麵頂下了這份差役,村裡的其他人才能得以保全。
但是村民們看待伊南的眼光, 都像是生離死彆, 伊南再也回不來了似的。他們大多聽說過西帕爾城裡的傳聞, 說這次烏魯克修築城牆,工程艱巨而且十分危險,傷亡十分嚴重,民夫們去了就回不來,所以烏魯克才會從周邊的小城邦裡大規模征調民夫。
“朵,你自己保重。”沙哈特嬤嬤淌眼抹淚的模樣,很難讓人相信她認識伊南才不過幾天。
伊南隻能拍拍嬤嬤的手,說:“放心吧,我力氣這麼大,一定沒事的。”
沙哈特嬤嬤剜她一眼,對她沒心沒肺的模樣十分嫌棄,小聲說:“你是個女孩子!答應嬤嬤,要保護自己,不要接近那暴君。”
伊南隨口答應,心裡則在盤算她去烏魯克之後需要考察哪些內容:科技水平、文化水平、市政建設、政體與決策過程……都是她想知道的。
接近吉爾伽美什……在所難免。
沙哈特嬤嬤看出了伊南的敷衍,有點痛心疾首,似乎已經預見到自家的好白菜就要被豬拱了,狠狠地拍著腿,大聲說:
“如果有一天讓我遇上了那個暴君,我一定要讓他好看!”
就這樣,伊南告彆了傷心不已的沙哈特嬤嬤,以及喜愧參半的村民,在村口與西帕爾的執政官會合,跟隨其他被征召的民夫一起,先是到了西帕爾城裡,然後與更多的民夫會合,乘船向下遊烏魯克前行。
對於伊南來說,公元前5500年的木筏和羊皮筏子似乎猶在眼前,兩千多年以後,幼發拉底河上已經出現了體型相對較大的船。
這種船身纖長,船舷出水麵不算高,大約有50公分左右,可以坐三十多個人,分成三排,兩側是槳手,中間是乘客,看起來其實很像種花家的龍舟。
這船的船身用的是整根橡木打磨而成的龍骨,再用厚木板蒙上做成蒙片,蒙片用銅釘固定,縫隙之中抹著油泥灰,外麵塗上厚厚一層瀝青防水。
伊南和二十多個民夫,以及一個烏魯克來的募役官員一道,上了一條船。那名官員見伊南個子矮小又瘦弱,搖頭歎著氣,似乎很不滿意,但還是特彆安排伊南坐在中間,不用她費力劃槳。
殊不知這個決定還是挺明智的,如果讓伊南劃槳,沒準她會破壞許許多多枚船槳。
伊南一下子和將近三十個男人擠在一起長途旅行,難免有時會尷尬。
好在她體質特殊,既不會餓死,也不會渴死,更加不會……憋死。
這段旅程不算太長,船隊向下遊進發,走了三天,中途兩次上岸休息,等到第三次上岸的時候,宏大而壯麗的烏魯克城,已經出現在視野之內。
伊南對烏魯克城的印象非常深刻,這時見到,免不了要將它與兩千年前那座剛剛興起的城市相比較。
隻見現在的烏魯克城比起當初那座,地基又整體抬高了不少。這證明在過去兩千年中,一旦建築物發生老化,人們就將其就地推倒,在原址上加以重建。這座城市自然“越長越高”。
以前烏魯克城不完全在幼發拉底河邊——伊南從神廟前往河邊還需要兩個小時的騎乘。但現在不知是因為河水有過改道,還是烏魯克城向幼發拉底河邊大幅擴建了,鱗次櫛比的建築物一直延伸到烏魯克河畔。
整個城市的製高點依舊是高大的建築,從建築形式來看那不是神廟就是王宮。
伊南記起了沙哈特嬤嬤的話,吉爾伽美什是一個“不敬神明”的王,那麼最高處的建築應該用作王宮,而不是神廟了。
烏魯克附近的碼頭異常繁忙,有無數來自幼發拉底河沿岸小城和村落的民夫陸陸續續抵達。
烏魯克的官員則正極有條理地清點人數、登記姓名。
來自西帕爾的執政官把所有西帕爾的民夫都帶到,依次點名;烏魯克的官員則動作飛快地用一枚削成特殊形狀的葦杆在泥板上劃動。
“恩奇都!”西帕爾的執政官大聲喊。
伊南臉色發黑地站了出來,沉聲說:“我的名字叫‘朵’。”
西帕爾的執政官卻有點兒幸災樂禍似的說:“就這麼記下來吧,畢竟他的家人口口聲聲說他是神明創造出來的人類。”
烏魯克的官員大約是把“恩奇都”這三個字都記下來了,才抬起頭看了伊南一眼。
“這麼瘦弱的少年——真你們不是從民間強征來充數的?”
“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不允許民間強征,他的年紀到了嗎?征得家人同意了嗎?——這麼瘦弱的民夫,萬一要是叫王見到了,必然又是一通脾氣!”
西帕爾的執政官連聲說:“他力氣大,力氣很大!”
烏魯克的官員抬起眼瞥了伊南一眼,指指身邊——他身邊地麵上放著幾個石滾子。
“能舉起來一個就可以過關。你試試吧。”這官員倒是一副公正模樣,和西帕爾的執政官作風相當不同。
“朵,快來試試,你可以的。”西帕爾的執政官滿臉期待,這副態度令伊南無法不懷疑:這家夥是不是能從征發民夫這件事裡得到什麼好處。
於是伊南大踏步上前,掂了掂地麵上的石滾子——一共六個,每個石滾子上都鑿出了一個把手。六個石滾子一樣大小。
伊南目測這些石滾子除了做體測用途,可能還是用於稱量的重量標準。
在一片催促聲中,伊南一伸手。
她輕輕鬆鬆地單手提起了一個石滾子。身邊的人頓時看直了眼:要知道即便是身強力壯的大漢,恐怕也要運氣屏息,雙臂使勁,才能舉起一個。
誰知伊南又一伸手,提了另一個起來。
“好!”
周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從彆處剛抵達的民夫全都在往這邊探頭探腦,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好事。
伊南一手提著一個石滾子,小巧的嘴角微微上揚,她看中了第三個。
“有這力氣……可以了!”烏魯克的官員果斷地在泥板上劃了個勾,算是肯定了伊南,作為一個合格的“民夫”加入烏魯克的“城建局”。
誰知伊南手中提著兩個石滾子,突然快步走上兩步,腳尖一挑再一踢,她將第三個石滾子直接踢飛,沉重的石滾直飛上天,衝著西帕爾的執政官和烏魯克的官員頭頂上就落了下來。
那西帕爾的執政官一抬頭就是這麼一副巨石壓頂的模樣,嚇得喊都喊不出。
而烏魯克的官員一直都在泥板上記錄,等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了。
這時伊南已經放下了手中兩副石滾,一個箭步上前。這枚被她一腳踢上天的石滾,軌跡和力度是她事先算好的。伊南心中有數,這枚大石滾絕對傷不了人——她隻是想嚇唬一下奴顏婢膝的執政官,以及震撼一下以貌取人的烏魯克官員。
其實她剛才踢的那一腳,帶了一股巧勁,石滾看著是聲勢浩大地落下來,其實來勢並不凶。再加上她現在的力氣與敏捷,絕對能在石滾子落下來之前穩穩地把它接在手裡,然後耀武揚威地拎著就走開。
她有十足的把握,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受到傷害,才敢這麼玩兒的。
誰知,就在伊南伸出手的那一刻,她耳邊突然有一個人大聲嗬斥:“閃開!”
伊南當然不能閃,她自己扔出去的石滾子當然得自己接著。她一隻白淨的右手伸出,照著石滾上的把手伸手一握。
誰知有人比她更快,沒去動那把手,而是輕輕鬆鬆地將右手托住石滾底部,稍稍用力一撥,讓石滾的運行改了個方向。這石滾子就像是牢牢被吸附在他手心裡一樣,隨著他的手臂落下,被他用一隻手輕輕鬆鬆地托著,向空中一拋一拋地玩。
伊南:……!
她竟然落空了——這是她事先絕對沒有想到的。
她一偏頭,就看見了眼前一張屬於年輕人的俊美麵龐,偏偏離她非常近,兩個人幾乎直接麵對麵,伊南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對琥珀色泛金的眼眸裡映著自己一張小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