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公元前2800年(2 / 2)

這確實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他的額頭寬闊,眼睛很大很亮,頂著一頭深栗色的短發,臉部的線條相當硬朗——甚至可以說,倨傲。

然而他確實有自傲的本錢——他肩上隨隨便便地搭著一件混著金線的羊毛亞麻混紡外褂,敞著,露出上半身小麥色的皮膚和緊實的肌肉線條。同樣材質的半身袍子,用一枚金光閃閃的金腰帶束著,掛在他的腰上,遮住了他的長腿。

這男人比伊南高出了足足有一個頭,此刻見到伊南揚起臉毫無顧忌地盯著他,他的眉頭稍微皺了皺,眼睛眯起,似乎在冷峻地問:你敢直視我?

伊南:……你誰啊?

這個男人卻似乎壓根兒不想和伊南這樣一個民夫裝束、身上的袍子臟兮兮的瘦弱小夥一般見識。

他隨手將石滾遞給那西帕爾的執政官,執政官雙臂馬上一沉,差點兒直接趴到地麵上去。

“剛才這石滾是你扔上天的?”問話的口氣很有些譏誚,似乎覺得伊南的這副外形和她的行為十分不搭。

烏魯克的官員躬身回答:“確實如此。”

這官員的口氣也沒有什麼特彆,用一副實事求是的態度回答了問題。

“看不出來!”男人再次瞥了眼伊南,惜字如金地拋下了四字考語,隨後轉身。

伊南氣結:有本事你彆出手啊?早先不讓彆人顯示實力,現在倒擺出一副臭臉說風涼話?

“不過這小子的力氣還可以,明天調他到我那一小隊去。”男人彆過頭,隨意吩咐那個烏魯克的官員。

官員躬身應下,拿出葦杆,繼續在泥板上劃著什麼,過了片刻,向已經遠去的男子高聲道:“已經記下了,在泥板上。”

男子頭也未回,隻是隨意地揚了揚手,表示他聽到了。

“明天我要一早就見到人。”他拋下一句話,卻壓根兒沒有回頭,壓根兒沒有再看伊南一眼。

驚魂甫定的西帕爾執政官腿軟軟地從地麵上撐著站起來,隨口問身邊的烏魯克官員:“那家夥是誰呀?”

“我們的王,吉爾伽美什。”烏魯克官員正在認真校驗泥板上的內容,隨口回答。

西帕爾的執政官腿一軟,差點又坐下去了。

“啊,難道這就是那位,‘萬王之王,眾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類,烏魯克和埃利都共同的領袖、統帥暨保護者’嗎?”

執政官故意說得又大聲又拖長了聲音,很明顯是想要彌補剛才把烏魯克的王稱作是“那家夥”的錯失。

再看那男人離去的背影,他好像對執政官避之唯恐不及,走得更快了一點。

烏魯克官員卻對那男人的離去感覺很尋常,平靜地答應了一聲:“沒錯。”

執政官滿頭冒汗,實在是不知該如何彌補。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隻顧捏著雙手焦急地走來走去去,完全由著烏魯克的官員完成了點名、記名和編組的工作。他偶然看見伊南,就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地說:“你交好運了,那是王,那是王啊!”

伊南倒是沒想到,一到烏魯克,就和這個傳說中的英雄王打了個照麵。

一想到“英雄王”,伊南心裡就打個突:她很難忘記杜木茲向她告彆時說過的話——杜木茲曾經親口承諾,他終將成為一位“英雄王”。

但是現在伊南見到一位曆史上真正有名的“英雄王”,第一印象竟然是:……什麼嘛!

都說他是個暴君,按照伊南的看法,這一出場倒也與曆史上有名的“暴君”們相去甚遠,難以比肩。但是這家夥做派的確令人十分不快。

吉爾伽美什剛剛的確是救了人,可偏偏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好像他救的隻是螻蟻,而螻蟻,又有什麼資格向王表達感激與敬意?

碼頭這裡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遺忘了,烏魯克官員完成了與西帕爾執政官的交接,那官員拿出了一片泥板,從懷裡掏出一枚陶製的滾軸印章,在泥板上用力一滾,將泥板遞給西帕爾的執政官,說:“好了,你拿這塊泥板到庫房去,他們會把給西帕爾的大麥小麥和鐵器工具都支給你。”

“等你回到西帕爾,再把東西分發給這些民夫的家人。”

伊南一怔:沙哈特嬤嬤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應征到烏魯克來,烏魯克還會發東西。

按照這位官員所說,民夫們到烏魯克來,他們的家人能得到大麥小麥和鐵器工具——這些都是普通村民最需要的東西,如果真的能換來這些,伊南想他們至少不會對應征這事如此抗拒。

還沒等伊南出聲,好幾個與她一樣,從西帕爾出來的民夫都七嘴八舌地問:

“真的有這些?”

“怎麼我們在西帕爾從來沒聽說過?”

烏魯克的官員聳聳肩:“我們這兒隻管按應征的人數發東西,東西到了西帕爾怎麼分配……”

這官員盯著哼著小曲一路小跑著離開的執政官不說話。

伊南很無語,她有一點明白“烏魯克強征民夫”這說法是從何而來,症結又在哪裡了。

“那……那糧食都讓執政官都拿走了,我們在這兒吃什麼?”有個民夫擔心起了將來。

那烏魯克的官員頓時大笑起來:“你們都到烏魯克來了,竟然還擔心這個?”

“你們說說看,有什麼是你們西帕爾有,烏魯克沒有的?我王富有,天下聞名,庫房裡早就儲滿了足夠的糧食。”

“你們到烏魯克是來乾活的,不是來挨餓的。不讓你們吃飽,這城牆誰來修?”

烏魯克這官員說的在理,民夫們都點頭稱是:“這下我們就不怕了。”

誰知,讓他們怕的在後頭——

烏魯克從各處征調而來的民夫,和烏魯克本地的勞作者一起,都住在城牆的施工工地附近搭建的臨時住所裡。

登記之後,烏魯克官員帶領他們先去休息和吃東西。一行人走在路上,忽然見到遠處過來幾十個民夫模樣的人,他們都抬著用樹枝紮成的簡易擔架,將十幾個傷員送了出來。

伊南留心看這些傷員,情況最嚴重的渾身沾染著鮮血,血汙上卻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她見到擔架上的傷員大多經過了止血的包紮,知道自己出麵不一定有用,就隻在一旁靜待。

那名烏魯克官員見到了也十分驚訝,連聲問:“是又出事了嗎?”

抬著擔架的民夫連聲回答:“是啊,原本要就著一段舊牆基修新城牆的,誰知道人剛上去那舊的就塌了,這不一下子砸死了好幾個,這不先把受傷的先趕著救出來了。”

這一下,新來的民夫全都慌了——他們在家鄉的時候,確實聽說過在烏魯克服勞役會死人的傳聞——可是聽傳聞與親眼看著傷員與屍體被抬出來,親耳聽見傷者的哀嚎這樣的經曆完全不同。他們哪裡想到過,在烏魯克的城牆下這麼容易死人,而且一次死傷就是這麼多人。

伊南默然。

古代的施工條件沒法兒和現代的相比,出現工程事故是常有的事。曆史上很多征調民夫完成的大型工程,例如埃及的大金字塔,都是在相當規模的傷亡之上完成的。

作為民夫,既要克服生活環境艱苦,又要防備各種防不勝防的工程事故——要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絕對是一件需要運氣的事。

眼下這些民夫顯然受到了嚴重的驚嚇,這時全部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我們要死在烏魯克了——”

“聽說烏魯克的民夫一旦逃跑全部要被處死!”

“跑要死,不跑也要死!”

那名烏魯克官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誰跟你們說民夫逃跑要被處死?”

“登記在冊的民夫,如果逃跑,烏魯克會向你們的原籍追索當初贈給你們家裡的東西——這也天經地義吧?你們都跑回去了,烏魯克憑什麼還要幫你們養著家裡人?……”

耳邊聽著這個烏魯克官員的吐槽,伊南全明白了:她知道關於烏魯克的“洗腦包”是怎麼來的了。

隻要看看剛才那個美得就差上天的西帕爾執政官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民夫們冒著生命危險,到烏魯克來付出勞力,但是烏魯克支付的糧食和物品都落入了當地官僚的手裡。

如果民夫們逃跑,這些東西都要被追回。當地的官員自然而然地發明了這些“洗腦包”,將烏魯克描繪得越恐怖越好,沒有人敢逃回去,烏魯克也就無從向他們追回這些物資。

但是“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難再改變。無論眼前這個烏魯克官員費儘了口舌,這些民夫們都一直哭哭啼啼的,直到被威脅說“誤了飯時,晚上沒有飯吃”。

他們拖著腳,一邊預想著在烏魯克服勞役的可怕命運,一麵慢吞吞地向前走。

誰知,就在前往宿營地的路上,他們路過了烏魯克的一座舊城門,一眼看見那城門上掛著幾個已經腐朽的屍首與人頭。

民夫們頓時全都抱頭痛哭,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再去聽那名官員費儘了口舌的各種解釋。

誰都隻相信自己心裡已經認定的,即便事實真相未必是如此。

伊南在一旁微微搖頭歎息:在這些人眼裡,吉爾伽美什,已經是貨真價實的“暴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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