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公元前2800年(2 / 2)

他身邊這個年輕的小民夫,卻轉過頭來,異常認真地看著他,說:“你是烏魯克的王,為烏魯克修成環衛城市的城牆將是記在你名下的萬世偉業,你將來自然是功勳蓋世……”

他一條細細的胳膊從身上那件陳舊的羊毛袍子裡伸出來,指指遠處正在勞作的民夫:“可是他們呢?他們和你一樣是爹媽生出來的人,他們憑什麼要承受這些苦難?”

吉爾伽美什的火蹭地就冒了出來。

他自認為已經比彆人做得好——他沒有像先王或者是其他城邦的執政官那樣,直接征發奴隸,所有的民夫在烏魯克都享有相當優越的待遇。

工程確實有傷亡,但是他已經下令讓官員們儘力撫恤與補償。

而且,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麵前,手指著遠處那些正在工作的普通人,告訴他,那些人和他都是一樣的人,然後質問他,憑什麼那些人和他擁有不同的命運?

他哪裡知道?

他一出生的時候盧伽班達就向世人宣布,吉爾伽美什,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生來,注定,就是烏魯克的王!

此時此刻,吉爾伽美什心裡因為早先沒有給哈基什栓繩而心中存著的愧疚與歉意,早已蕩然無存。

對方隻是個小民,不僅在他的獅子跟前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現在甚至在大放厥詞,橫加指責他身為烏魯克之王的過錯。

“你——”

吉爾伽美什長這麼大,登上王位也有好幾年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沒有人敢在他麵前當麵說這些——

吉爾伽美什怒意勃發,馬上握緊了雙拳。

以往,若是他表露出如此怒意,寸步不離跟在身邊的哈基什會立即低下頭,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呼嚕呼嚕的聲音,弓起背,擺出一副會隨時發動進攻的樣子。

可是現在,哈基什正蹲在這個“恩奇都”身邊,尾巴甩甩,“嗷嗚”一聲,恨不得甩頭在“恩奇都”身邊蹭蹭。

吉爾伽美什:……你這家夥,怎麼不乾脆“喵嗚”呢?

他養的小獅子竟然這麼快就“背叛”了他,讓這位年輕的王更加憤懣,一股怒氣無處宣泄。他的拳頭幾乎握不住,馬上就要遞出去——

但……真的,從來沒有人這樣,從來沒有人敢在“王”的麵前對他說這些,說完了竟然還一動不動,揚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格外認真地等待他的回應。

吉爾伽美什的拳頭幾乎已經提起來了,但愣是沒砸下去。

如果他因為一個小民的言論而動怒,那豈不是意味著他隻和一個小民一般見識?

他忍了又忍,到底是把拳頭放了下來,莊嚴地說:“你對王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你說的這些,王怎麼可能沒想到?”他提高聲音。

“不就是檢查所有先王時建的牆基,要求民夫在動工之前確認是否安全……”

他記性很好,剛才“恩奇都”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待會兒複述給負責工程的官員也不是什麼難事。按照“恩奇都”說的去做,沒準真能減少事故的發生也說不定。

而他看見麵前這個小人兒麵露喜色,一個勁兒地點頭,心情竟然莫名地有點兒好。

“倒是你……既有一身的力氣,又這麼關心這工地上的民夫。這裡的一應安全事項就全交給你吧!”

他眼見這個“恩奇都”麵露吃驚,頓時心生得意,繼續說:“這裡要是出半點事故,死傷任何一個民夫,全都唯你是問!”

“恩奇都”真的吃驚不小——他伸手指著自己:“我……擔這麼大的責任?”

吉爾伽美什徹底舒服了,仰天哈哈一聲長笑,“對,就是這裡的一整片工程,全歸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吉爾伽美什說完,就直接拍了拍哈基什的頭,讓這不省心的小獅子直接跟著自己走,將那個麵露困惑的“恩奇都”留在自己身後。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吉爾伽美什小聲說。

為烏魯克全城修建城牆,偌大的工程,千頭萬緒,真要將所設想的都落到實處絕非易事。

吉爾伽美什索性讓這愛說大話的小家夥自己親手去做一點實事,他若是真能管好了,那是王“目光如炬”“慧眼識才”,若是他管不了,那麼就讓他哭著喊著來求自己。

吉爾伽美什自己則去找總管工程的官員,去將“恩奇都”說的那一二三都複述一遍,交待下去——畢竟他深心裡也相信,老爹盧伽班達留下的那些城牆不靠譜,加一兩道預防的措施或許真的能減小傷亡。

*

伊南沒想到自己今天擼過一隻大貓之後,就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工地的安全監督員。

她還挺滿意的,畢竟有了吉爾伽美什的這句話,她頂著這個“頭銜”可以任意查看任何用來築城的機械,可以過問工程的一切事物——這對本職工作其實是“觀察”的伊南來說其實是個天大的利好。

但是吉爾伽美什也並不能算是個周全的領袖,他把責任一股腦全交給了伊南,卻既沒有向其他人宣布她的新職責,也沒有給她相應的權柄。

因此現在伊南既不能像是個“監工”一樣,主動去檢查各種安全隱患,也不能向現場的官員和工匠提出要求——彆人都不認得她,不知道吉爾伽美什給她“強加”的責任。

她隻能讓自己成為一塊磚,哪兒有用往哪兒搬——用一雙善於發現風險的眼睛及時察覺危險,阻止事故發生……這聽起來就不大靠譜。

眼前,整個工地都在良好運轉,用纜繩拴著的巨石被推上了滾木,通過一座向下的斜坡,慢慢放落到城牆事先挖好的地基之內。

地基坑洞裡站著幾個民夫,其中一個還是手持泥板的工程師。看起來他們的責任是讓這些石塊慢慢下降,準確地落到它們該在的位置上去。

伊南走過去,向一名站在地麵上負責指揮的工匠詢問,她問的內容很簡單:繩子檢查過了沒有。

這已經不是當初埃利都碼頭堆放原木的情景了,烏魯克人用的繩子也與當初埃利都人的麻繩大不相同。他們的繩子基礎材料也是亞麻與胡麻,但是其中混入了馬鬃、豬鬃等其它材料以增加強度,每十枚繩編成一股,十股再編成一根巨大的粗繩。

但伊南知道,這種粗繩受力時會整體繃緊,內部一旦有哪一枚繩質料不佳,受不住力而斷裂,就會釀成大禍。巨大的反抽力會讓斷裂的繩子迅速彈開,單是這瞬間斷裂彈開的繩頭,崩到人,就是非死即傷的大禍。更彆提現在還待在地基坑洞裡的那些民夫。

伊南的擔憂顯然對方也明白。那名工匠點頭確認,繩子在使用之前都已經檢查過。

但是,“怕什麼來什麼”的定律在這公元前兩千多年的古代也一樣適用。就在伊南和身邊那名負責指揮的工匠說話的時候,那枚在他們兩人麵前繃直了的巨大繩索上,突然出現了一枚毛刺。

伊南身邊的工匠就像是直接被釘在了地上一樣,盯著那枚小小的毛刺,整個人被恐懼籠罩,喉嚨似乎在動,卻無法發出聲音。

這枚毛刺就像是平滑的繩索上突然綻放了一朵小小的花兒,很可愛,但卻正是繩索出現問題的先兆。

如果這繩索就在眼前斷開,最先喪命的,恐怕還不是地基裡站著的民夫們,而是他們倆。

伊南的反應比那個工匠慢了一拍。她剛剛明白發生了什麼,已經下意識地一個箭步上前,雙手握住了纜繩。

旁人甚至都不知道她這樣是在乾什麼。

伊南:可能是我內心堅信“大力出奇跡”。

當她雙手緊握纜繩之後,那個小小的毛刺,瞬間擴大為一個小小的裂口,轉眼繩中已經斷了一枚,然後是一股、兩股……整枚繩索。

這一整截纜繩完全斷裂開的時候,伊南正雙手抱著纜繩。她覺得陡然間一股大力傳導至手中,這枚纜繩拖著的巨石所有的重量全都由她的身體承擔著。纏在她手臂上的粗繩似乎瞬間就能將她纖細的胳膊絞斷。

她的身體向下沉,雙足向下蹬,向拔河時那樣,儘量讓重心向反方向倒過去,同時兩腳用力,立刻就在這麵人工壘起的斜坡上蹬出兩個深坑,幾乎一直沒膝。

身邊那枚工匠如夢方醒,“啊呀”了一聲趕緊叫人來幫忙,也叫地基坑洞裡的民夫趕緊避讓逃散。

在這一瞬間,伊南似乎回到了當初埃利都的碼頭邊。

那時的她,完全沒有力量,但是有朋友。

現在她終於有了力量——

在這世上她卻孤獨一人,隻有她一人,在為了突然落到肩上的責任,為了許許多多的生命而抗爭。

是的,她是有力量的,理應承擔相應的責任。但是按照她對丹尼爾的了解,她所要求的“力大無窮”屬性,絕不可能表示她的力量“=”無窮大。畢竟那樣質能恐怕就不守恒了。丹尼爾很可能給她安排了大於等三到五個成年男性的爆發力……十個,十個絕對頂天了。

而且這力量會有一個隱患——伊南也沒試過,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會發作。

這時候伊南默默地想:她到底還是太好強了。

還有為啥總要跟繩子過不去?

身邊烏魯克的工匠連滾帶爬地逃開,大聲召喚所有人及時躲避,隻留伊南一個人在原地,抱著比她手臂還要粗壯的纜繩,不知道自己要撐到什麼時候再放手。

在這一刻,她突然記起了哈姆提、阿克,那些從水邊奮力衝上來一起幫忙抵住重物的埃利都人,還有那隻在她幾乎失敗的時候,從她身邊突然伸出的援助之手。

就在這時,伊南忽然見到麵前突然伸出了一隻大手,一隻強勁有力的大手,一用力,手上青筋畢現,在她麵前,一把握住整枚纜繩。這在伊南看來,幾乎像是情景再現,又或是記憶閃回。

一個豪情萬丈的聲音在伊南耳邊響起:

“彆怕,有王在!”

一切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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