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整個烏魯克城都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大工地。
城中的空地早已全部被征用為作坊或者是營房。除了從鄰近的城邦征召而來的“民夫”之外,在農閒時節,連烏魯克的農夫和牧人也都能搖身一變,變成搬運工人、鋸木工、木匠、編繩工人、銅匠學徒,甚至是普通的勤雜工。
從幼發拉底河上遊源源不斷地運到銅礦石和錫礦石,一旦抵達烏魯克,就會立即送去冶煉場。在那裡,礦石被挑揀、熔煉,注入陶模,鑄成生產出用於築城的各種工具,錘、斧、鍬、釺、鑿……
幼發拉底河邊到處是澄清後堆放著晾乾的陶磚磚坯。陶磚窯日夜不間斷地吐著黑煙,燒出的每一塊磚都會由經驗老到的匠人上下左右地都敲一遍,不合適的會直接被敲碎,用石滾子碾成齏粉,送到城外去鋪路。
繩子也是一樣,編織繩索的作坊多了鐵麵無情的監督官,任何一枚編織而成的麻繩都有辦法追蹤到每一個編織的參與者。但凡有問題的麻繩都可能導致嚴厲的懲罰,畢竟築城民夫們的性命可能都懸在這一枚工具或繩子的質量上,誰也沒有膽量掉以輕心。
後勤原本是由男人來負責的,後來很多女性站出來,向忙碌的男性同胞們伸出了援助之手。熱乎乎的麵包、香噴噴的燉肉,總是配合著啤酒和清水源源不斷地送到營地。所有的物資調運支出都由神廟的聖倡在旁記錄與監督,完全沒有出錯的機會。
但這些都不出奇。
最出奇的是,烏魯克人竟一個個都動力滿滿,覺得“這不是王要做,是我們自己要做的”。
開了一次烏魯克的“市民大會”之後,他們就全都變成了這樣。
外來的民夫們非常不適應,畢竟他們是被“洗腦包”狠狠洗過一番之後才抵達烏魯克的。
但是在這裡他們看到了烏魯克人為確保施工安全所做的各種措施,親眼見證了因為忽視規章官員被當場革職,也見識到了各工地上各自鉚足了勁兒暗自比賽,一定要把傷亡人數控製到最低最低的拚勁兒。
“洗腦包”終於漸漸褪色。
此外,在烏魯克服役時間最長的一群民夫們被通知了“返鄉計劃”。
這批離鄉已久的民夫們得到了“回家看看”的機會,他們可以選擇永久返鄉,也可以回鄉之後再回來。結果多數人選擇了回鄉之後再回烏魯克,甚至還有人表示,想要拖家帶口把家人全都帶來,在烏魯克安家——
他們也確實有這個機會,因為烏魯克的王已經宣布了:築城滿三年,從未犯過過錯,外來的民夫,將有機會獲得烏魯克的“自由民”身份。
這個法令的頒布,徹底粉碎了“洗腦包”,令烏魯克成為了令人向往的目的地,攔都攔不住。
烏魯克的城牆,就在人們飽滿的工作熱情之中飛速地建了起來。
在這繁忙的築城工程中,每天都可以見到王和他的朋友——
是的,伊南就這樣被吉爾伽美什拖著,陪伴在王的身邊。他倆像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密友,日常作息幾乎完全同步。除了經常會被神廟的聖倡們叫去“換衣服”之外,伊南幾乎沒有離開吉爾伽美什的時候。她陪伴吉爾伽美什的時光甚至遠勝於王的愛寵,小獅子哈基什。
畢竟伊南每次想要溜走,都會被王提溜著後領提回來,而且王會理直氣壯地問:“你到底講不講義氣?”
伊南:“我講,我講……我很講義氣的。”
為什麼這個王這麼需要“講義氣的朋友”?——伊南常常為此陷入沉思。
很快,新年終於到來。在新年這一天,烏魯克城會停工一天,讓勞作了一整年的人們儘情放鬆,歡慶。
這天自從早晨開始,烏魯克人就循著習俗,開始了他們的歌舞行進。列隊的人們從城中最高處的伊南娜神廟出發,載歌載舞,繞城一周,最終回到伊南娜神廟跟前的廣場上。到那時,廣場上會擺滿美食與美酒,歡樂的人們會留在那裡繼續飲宴,通宵達旦。
據說,這是女神伊南娜親自為烏魯克人留下的習俗——她是一個喜歡熱鬨討厭悲情,希望見到歡樂的神。
這天的歌舞行進也格外獨特:因為烏魯克的城牆已經建成了四分之三,烏魯克人就從一座城門裡走出去,繞著城牆行進,再從下一座城門進城來……
他們正在歡歡喜喜地歌舞行進的時候,忽然見到城門外抵達了一群衣著式樣特殊,牽著奇形怪狀的“馬匹”的商旅們。
這些商旅都是男子,大多穿著較為緊身的直筒長袍,腰間束著異常華麗的纏腰帶。他們多半袒露著上半身,但是烏魯克的新年時節天氣並不能算溫暖,這些男子們便大多披著在這一帶附近購置的羊毛毯禦寒。
他們的“馬匹”是最為特殊的。烏魯克人剛開始時以為這些馬匹天生高大,脖子又生得低,而且客商們在他們背上駝了兩座小山似的貨物。
誰知等這些“高頭大馬”來到近前人們才能看清楚,原來它們脖子天然向前傾,背上天生長著兩個肉質的“駝峰”。
有些好奇的烏魯克人駐足圍觀這些奇怪的牲畜。商隊中的商人們也不在意,而是讓人們隨意圍觀。
好在這天雖然是新年,烏魯克城接待外來商旅的涉外機構還是照常運作。馬上就有官員從城門裡走出來迎接這些外鄉人,捧著泥板向他們致意,詢問:“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你們可知你們到了哪裡?”
外鄉人們顯然使用著一種與當地截然不同的語言,但是幸運的是,他們隨團帶著一名通譯,這名通譯帶著阿摩利人說蘇美爾語的口音,但已經足夠讓官員們聽懂了。
“我們是來烏魯克覲見烏魯克的國王的——”
通譯將商隊首腦的話轉告官員。官員們交換眼神,不敢怠慢了。
“那麼,歡迎你們,你們已經來到了烏魯克——”
商隊首腦卻好奇地伸手指著麵前用陶磚壘起的宏偉城牆,嘰裡咕嚕地問了一通。通譯譯了,官員們才曉得眼前這位是在問:“這裡是敬獻給哪位神明的神廟嗎?”
商隊首腦伸手指著那一眼都望不到頭的城牆,臉上帶著敬畏的神色。
這座城牆用陶磚築成,表麵呈土黃色。城牆大約有四五人高,向著城外的一麵被打磨得極其光滑。
這座城牆,如果是一座完整的神廟,那就確實是,太宏偉了。
官員們哈哈大笑,搖頭解釋:“不,這不是敬獻給神明的神廟——這是人的住處!你看,我們這麼多人,全都住在這座城裡。”
他說的時候還指點了一下,商隊的成員們就看見成群結隊的烏魯克人,男男女女,各種年紀,全都漲紅著臉唱著歌,又從一座城門裡進城去了。
遠道而來的商隊首腦這時才聽完通譯的傳話,愣是驚訝了一下,才表露出理解的神色:“原來,這裡就是烏魯克。”
——確實與他們所來之處不同。
烏魯克的官員們立即表現出好客的態度,熱情歡迎一行人入城:“入城之後,有三種不同檔次的旅店可供選擇,你們的牲畜可以交給旅店由專門的牧場寄養。你們住下之後,烏魯克的商人們也會到旅店來拜會你們……對了,請問各位來自何方呢?”
“我們來自……孟菲斯。”
遠道而來的客商用極為生硬的蘇美爾語言說道。
*
“孟菲斯?”
伊南一聽說這事,立即從她在的位置上跳了起來,這讓懶洋洋坐在她身邊休息的吉爾伽美什有點兒吃驚。
孟菲斯曾是埃及的首都——這一點伊南非常清楚。
她不是研究古埃及史的,因此甚至不清楚現在那邊到底是第一王朝還是第二王朝,但是——從孟菲斯來的商隊抵達了烏魯克,這意味著古埃及文明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這兩大文明在今日,此刻,終於有了交集。
吉爾伽美什卻對此提不起興趣。“商隊麼……自有官員去接待就好。他們想要覲見王,王難道就一定要見他們不成?”他依舊懶懶地坐在軟軟的羊毛墊子上,把半邊身體的重量全撐在右臂下的矮幾上。
伊南伸手掐他一下,說:“你沒聽說嗎?孟菲斯的商隊,是阿摩利人的向導和通譯帶來的。阿摩利人一直向烏魯克供應各種重要的建築材料,現在孟菲斯卻和阿摩利人搭上了關係……”
埃及與兩河流域相比,優勢在於上埃及本身就能出產豐富的石料。但是埃及也一向需要從敘利亞一帶出產的天然木材,雪鬆、冷杉……這一類的硬木剛好是阿摩利人的領土上最豐富的資源。
從孟菲斯遠道而來的商人,既有可能是未來的合作方,也可能是潛在的競爭者。如果大家都想從阿摩利人那裡的資源分一杯羹,那麼這一隊商人就也可能是到烏魯克來探虛實的。
“王,你還記得你拒絕了阿摩利人的聯姻請求嗎?”伊南推推吉爾伽美什,“如果阿摩利人以後不與蘇美爾人做生意,隻和孟菲斯的商隊貿易,你想想你該怎麼辦?”
吉爾伽美什一骨碌坐了起來,肅容說道:“……那也不能叫王出賣色相。”
伊南無語,覺得跟這家夥熟了以後才發現,吉爾伽美什事實上是個什麼都能說得出口的家夥。
“朵,既然你有興趣,王就屈尊見一見來自孟菲斯的商人。”
伊南轉了轉眼睛,說:“你讓官員們想個辦法,將那個阿摩利人通譯絆住,攔在外麵,隻讓孟菲斯的商人們進來。”
“那聽不懂商人們說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