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雪鬆森林的時候, 吉爾伽美什一刻也沒有放鬆過伊南的手。
他們兩個,好像是剛剛相愛的年輕人,手拉著手, 臉上掛著笑容, 從雪鬆森林裡走出來。
聖倡沙哈特拜倒在路旁,瑟瑟發抖地看著他們頭也不回地從自己身邊經過,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留給她。沙哈特才終於歪倒坐在路旁, 察覺自己身上的羊毛袍子已經全部被冷汗浸透了。
她望著兩人的背影:男子高大英俊, 女的明豔嬌美……隻是, 他們隻要遠離雪鬆森林一步,女孩子的背影就會淡上一分。
沙哈特逃過了心中的恐懼, 記起以前她對伊南的感情,忍不住又抱著臉羞愧地哭了起來。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 原來她當初撿回來的這個孩子, 是注定要消失的——
吉爾伽美什對此也心知肚明, 他最後走出森林地帶的時候, 指間還保留著溫暖,麵頰上卻已是淚水肆意縱橫。
他身邊卻空無一人。
可是麵對前來迎接的烏魯克戰士和誠惶誠恐的阿摩利獵人,吉爾伽美什還是露出了真誠的、感激的笑容——
因為他已經嘗到蜜糖了啊。
*
王回到了烏魯克,一個人。
當整個烏魯克都還沉浸在哀悼與憂傷裡的時候, 王已經一切如常了。
他不再悲傷,一回到烏魯克城裡, 就以最旺盛的精力開始處理一切要處理的事務,再困難的事務也難不倒他, 總能讓他和官員們一道找到解決的方法。
王的脾氣也好多了, 會向任何烏魯克的普通人露出恬淡的微笑——王的笑容依舊顛倒眾生, 隻是烏魯克城裡的妙齡少女都明白, 王已不可能為她們而笑,再也沒有這個可能了。
王依舊喜歡帶著小獅子哈基什走在烏魯克的街道上,哈基什神氣活現的,時不時會朝空氣中伸一伸舌頭,淘氣起來的時候會突然停住腳步,仿佛被人一下子拉住了貓繩。
王依舊喜歡在入夜之後,一個人前往烏魯克的小酒館,喜歡要一個可以並排坐兩人小陶幾,在身邊的位置上也照樣擺上一杯啤酒。王看見精彩的舞蹈也會大聲叫好,有一次小酒館的舞姬大著膽子邀請“好脾氣”的王一同共舞,王竟然還挺不好意思地向身邊看了一眼……
所有人都覺得王瘋魔了,為王失去的友人或愛情。
但是自打吉爾伽美什從阿摩利歸來之後,烏魯克這座城卻漸漸恢複了生機,一天比一天興盛:
當城門敞開,農人們湧向市郊,重建他們的村落,重新開始,一年又一年周而複始的整地、灌溉、耕作;水陸商道四通八達,烏魯克成為整個兩河流域的貨物集散地;手工作坊日漸增多,原材料源源不絕地運到,製成的工具、器皿、裝飾品……暢銷各地,風靡整個流域。
烏魯克人的生活越來越富裕,烏魯克女人們身上的首飾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璀璨閃亮……
時間就像是幼發拉底河的流水,不分晝夜地向大海奔湧;它又慢慢爬上烏魯克的城牆,讓陶磚表麵也慢慢生出青苔。
王漸漸成長,也漸漸老去。
烏魯克城裡,新的一輩成長起來。他們更年輕,也更詩意。
他們都對世人傳誦的“雪鬆森林”冒險那一段極感興趣,想要把吉爾伽美什的故事編寫成詩歌,讓世人傳唱;或者把它寫下來,記錄在泥板上,讓世世代代的人們記住,幼發拉底河畔曾經有過這樣一位英雄王。
最終,年輕人們求到了神廟的聖倡們跟前。
這時,伊南娜神廟的圖書館已經建成:這裡儼然成為兩河流域最大的圖書館。各個曆史時期保存下來的泥板,無論是會計記錄,還是向神明的獻祭,甚至是各城邦之間的往來信函、新出現的詩歌與曲譜、流傳在流域各地的傳奇……都在這裡保存。
聖倡們為這些泥板一一造冊登記,燒出了更多的泥板。
聖倡們聽到這個請求,都有些猶豫——她們都知道王的那一段冒險對王的一生都有最重大的影響,也正是那一段經曆,造成了王現下始終孤獨一人的這個局麵。
但最終聖倡們還是征求了吉爾伽美什的意見。王欣然同意,表示願意和年輕的人們聊一聊,當初他那一場驚世駭俗的冒險。
於是年輕人們搜羅了來自阿摩利、西帕爾和烏魯克等地各種各樣的傳言,一一向吉爾伽美什求證,打算把王自己說出來的那些“猛料”都寫進為歌頌王而作的詩歌裡。
然而無論這詩歌怎麼寫,都繞不開一個人——西帕爾的恩奇都。據說他/她是王的密友,但卻在成為王的新娘之後,遭到了“天罰”,因此離開了王,再也沒有在烏魯克出現過。
此人相貌出眾,身份離奇,甚至傳聞都說不清他/她是男是女。
年輕的人們最好奇的也正是這個人——他們雖然得到了聖倡們的警告,但是好奇心驅使,這些年輕人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親口問一問。
“哦,你們說她呀!”吉爾伽美什隨性地回答。
“她現在就在這裡,我能感覺到她。”他自然而然地側過臉,望向空無一人的身邊。
年輕人們齊刷刷地變了臉色,彼此交換眼神,甚至有人已經起了逃跑的衝動。
“你們有什麼想要問她的嗎?也許王可以代她回答。”吉爾伽美什繼續問。
“不了,不了……我們,應該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年輕人們隻覺得毛骨悚然,紛紛找個借口開溜。
吉爾伽美什望著這些年輕人,一臉鬱悶地搖著頭:“現在的年輕人為什麼一個個都這麼……不真誠?”
“不忠於事實,能寫出真實的曆險嗎?會不會真把王在雪鬆森林的冒險真寫成了打小怪獸?”
聽見吉爾伽美什的抱怨,一名年長的聖倡走過來,安慰他:“年輕人麼,自然有他們心中對英雄的想象。您既然點了頭讓他們寫,就由著他們去創作吧。”
“您領悟到的,關於生與死,不也一樣影響了他們,才讓他們起了這個念頭,想要把現世裡的一點一滴都記錄下來,流傳到後世?”
聽見聖倡這麼說,吉爾伽美什歡然點頭,流露出無比欣慰的神色。
“另外有一件事想要告訴您,”這名聖倡繼續開口,“在長老院附近,找到了一間庫房,裡麵存放著的好像是先王杜木茲時代留下的泥板……”
“先王杜木茲時期,那是有年頭了。”吉爾伽美什屈指一算,心想從牧人王的年代至今,少說也有千年了。
“是啊,”聖倡們一概歡欣鼓舞,“這為神廟圖書館增添了許多珍貴的收藏。其中據說有些是先王的手跡,您想前往看一看嗎?”
吉爾伽美什欣然應允,他自己也對那位“神選之人”,烏魯克第一位王充滿了好奇。
“走了!”他臨走時沒忘了往虛空裡招呼一聲,仿佛招呼自己的伴侶。這麼多年來,聖倡們卻都已經習慣了。
新發現的庫房裡早年間放置著木頭打製的架子——但是時間太久,都朽壞了,外人一進去,架子紛紛倒塌,泥板紛紛落在地上。
聖倡們全都心疼壞了,吉爾伽美什則溫言安慰:“這不正說明了這是真的古物嗎?”
他隨手從身邊拿起一片泥板,笑著說:“這字跡竟然還與王的字跡很像……”
“喲,竟像是先王杜木茲親筆書寫的,杜木茲,女神伊南娜,獻祭,一生。”吉爾伽美什將這泥板上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來。
“你們看,這代表女神伊南娜的楔形文字,和我們現在所使用的略有些不同,如果用現在的方式讀出來,那就是——伊、南……”
王清朗的聲音突然斷絕,那幅泥板幾乎要從他手中落下去。一名官員留意到了搖搖欲墜的王,留意到了王手中搖搖欲墜的泥板,趕緊伸手,這才搶救住了千年前留下的古物。
至於王,英雄王從不需要搶救——
相反,吉爾伽美什突然昂首離開,笑得暢快。
“王想起來了,王全都想起來了!”
他豪氣萬丈地大聲說。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他迅速離開了長老院附近的倉房,返身來到了伊南娜神廟的階前。他轉身眺望遠處火紅的一輪夕陽,笑中有淚,卻笑得無比歡暢。
“隻要我能記住你,我們就會在下一個時代相遇。”
他這麼想。
*
吉爾伽美什的時代之後,時間軸的轉動似乎加快了。
當初在西帕爾逃脫的那名“奴隸”,事實證明,這個逃走的“奴隸”確實是一個閃米特人的王子。
這個王子在吉爾伽美什執政的年代裡實在是沒能掀起半點浪花,而這位王子的後代,子子孫孫都十分平庸,在這之後的數百年間,都沒能掀出什麼樣的浪花。
直到公元前24世紀,這個王子的後代出了一個閃米特英雄——阿卡德的薩爾貢。
薩爾貢原本是城邦基什的一個年輕官員。他趁著基什國王決策事務,城邦戰敗的機會,先拿下了基什。在那之後,薩爾貢橫掃兩河流域,建立了一個大一統的,為阿卡德人所統治的帝國。
但是阿卡德人征服了兩河流域之後,立即被蘇美爾人的文明征服了。薩爾貢和他的帝國,全盤吸納了蘇美爾人的文字、信仰和對種田與經商的熱情。他們自己的文化向蘇美爾人的文化無限趨同。
薩爾貢之後隻過不到一百年,蘇美爾人的城邦就再次複興。兩河流域再次進入群雄並起的紛爭時期。
烏魯克這座城市,則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衰落,不複昔日的榮光,令人扼腕歎息。
“如果一個城邦注定會滅亡,那麼這個城邦還有沒有希望……或者說,還有沒有資格孕育出偉大的文明?”
“如果我們把‘城邦’的這個概念,替換成‘地球’呢?”
丹尼爾在“重溯文明計劃”的階段總結中向前來聽講的與會者提問。
正在認真聆聽丹尼爾發言的各國政要聞言愕然。
“這個問題就像是在問:既然生命必將走向消亡,那麼人們是不是還需要用最大的熱情來度過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