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伸出手, 輕輕地握住正在消失的那個年輕女孩的手。她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這個姑娘,了解她的社會關係,了解她腦海裡保留的一切信息。
“父親、母親、姐姐、姐夫……保姆嬤嬤……”
“貧瘠的田產、破敗的作坊……沒人要的……”
“伊絲塔, 不想……無聲無息地……”
伊南攤開手,目送眼前這名年輕姑娘的遺體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你曾在這個世上存在過, ”伊南默默為她祈禱, “你本該享有一場葬禮和人們的思念,你不該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但我會讓你的名字更加出彩, 讓你的心願一一實現。”
終於這個年輕姑娘的遺體徹底消失, 留在房間裡的隻剩伊南——伊絲塔小姐,現在是她的新名字。
伊南在最短的時間裡已經了解了伊絲塔小姐的出身:
她來自於一個“阿維魯”家庭——
“阿維魯”是古巴比倫時期社會三等級中最上等的一級, 指代貴族或是自由民;而伊絲塔小姐出身的家族,是一戶“尊貴的阿維魯”,意味著她是貴族出身,名下可以擁有土地。還有一些普通“阿維魯”, 他們多半沒有多少財產, 也不是奴隸主, 多以小手工業者的麵貌在社會中出現。
與“阿維魯”相對的, 還有“穆什欽努”, 意為無權平民,他們沒有資格擁有土地所有權, 而是依附王室而生,作為王室的仆從, 打理王室的產業。
雖然穆什欽努不能擁有土地,但是因為他們為王室服務, 或者為王室耕種土地, 照樣可能會變得很富有。
至於社會中的最低等級, 是奴隸。男奴隸被稱為“瓦爾杜”,女奴隸被稱為“阿姆圖”。奴隸可以被買賣,眼下一個奴隸的“時價”在二十舍客勒銀左右。
伊絲塔小姐名下至少有兩百個農奴。
伊南忍不住感慨:伊絲塔,你現在是個富人唉!
但是伊絲塔家中的田莊收成非常不好。她的父母在世的時候,已經不得已變賣了一些農奴——這些農奴非常不願意離開田莊,畢竟伊絲塔的雙親待他們非常和善——但田地確實不足以養活這些人,需要額外購買糧食來養活。
另外,如果王室要對這些入不敷出的田莊征稅,伊絲塔家就要徹底完蛋。
除了田莊之外,伊絲塔家還擁有一座曾經輝煌的首飾作坊——畢竟這地方靠近烏魯克,當烏魯克還是“萬城之母”的時候,這裡首飾匠人的工藝曾經天下聞名。
但是現在,烏魯克已經衰落了,伊絲塔家的首飾作坊漸漸生意冷清。但是伊絲塔的雙親不忍心虧待那些世代在此謀生的首飾匠人,還是堅持向他們支付酬勞。因此這首飾作坊完全是不賺錢的。
最有趣的,是這位伊絲塔小姐有一位長她十歲的姐姐。這位姐姐已經出嫁好些年頭了,嫁給了一個“穆什欽努”②。這對姐姐和姐夫,在前些日子伊絲塔的雙親過世的時候,竟然都不曾回頭探視。
難怪,在伊絲塔小姐的心中,最懷念最依戀的,除了父母之外就是她已經過世的保姆嬤嬤——姐姐姐夫什麼的,都是不沾邊的。
當然這可能是因為,按照時下的規矩,伊絲塔小姐作為唯一的未嫁女,在家中沒有男繼承人的情況下,是唯一有權利繼承全部財產的繼承人。
可以想象,這對姐姐和姐夫,既沒有資格“繼承”財產,又沒有資格“擁有”財產,乾嘛還要為了這點親情回來探視呢?
不過,伊南心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也還是因為這貧瘠的田產和破敗的作坊他們都看不上眼吧。
她不禁有些可憐這位伊絲塔小姐。但既然她從“真正的”伊絲塔小姐手中接過了這些產業,少不了要把這些產業都支撐起來。
於是她從伊絲塔小姐的衣櫃裡取出袍服和衣飾,給自己裝扮上,並且戴上了麵紗——既然那是伊絲塔小姐的習慣,她如果突然改變,周圍的人可能也沒法兒馬上接受。
“阿普,阿普!”伊南召喚伊絲塔小姐的貼身女傭——這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實際上是保姆嬤嬤的小女兒,是伊絲塔家的“阿姆圖”。
阿普聞聲,先是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看了一眼,見到伊南端坐在榻上,周身衣飾已經穿得十分整齊,麵紗戴得好端端的,但是那一對明亮的雙眼神采異乎尋常。
阿普又驚又喜,跳進屋叫道:“小姐,您的病……”
“呸呸呸,您這副模樣,哪裡還有什麼病?”
“我這就去告訴大家!”阿普轉身就往外衝。伊南本想叫住她,但想借這機會在人前露麵也是件好事——她可以向整個田莊的農奴和作坊裡的工匠們宣告,她的身體已經康複,並且將擔起管理所有產業的職責。
不多時,就真的有幾十個穿著半身裙的“瓦爾杜”和裹著袍子的“阿姆圖”前來,“阿姆圖”人數占多。聚在了住宅正中的天井裡,另有幾個二三十歲的健壯男人也一道趕來,都是自由民阿維魯的裝扮,穿著羊毛袍子,戴著一頂裝飾功能大於保暖功能的羊皮小帽子。
所有人一起向伊南行禮。
有一個名叫“波安”的瓦爾杜帶頭致以問候:“伊絲塔小姐,您的病體痊愈,這真是太好了。”
伊南的眼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隻見絕大多數人眼裡都閃動著真誠的光,她頓時放心,心想那位伊絲塔小姐,和她的父母雙親,果然給她留下了非常好的人緣和“群眾基礎”。
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她微微點頭,向在場所有的人致意。
波安沒忘了向伊南解釋:“小姐,另外還有些瓦爾杜正在田裡勞作,等到收工了我就讓他們過來向您問安,恭賀您病體痊愈……”
話還沒說完,也不曉得是不是這座敞闊的方形庭院裡刮起了風,總之眼前的“小姐”臉上的麵紗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
不論是農奴還是工匠,男人還是女人,都被“小姐”的這副相貌給驚呆了。整座院子裡安靜了好一會兒,期間隻能聽見人們呼吸的聲音。
小姐真是個天下少有的美人!
難怪老爺在世的時候從來不讓人看見她的臉!
但是可惜啊,這麼美的美人,現在卻淪落到無依無靠,必須依靠自己支撐門戶。
“小姐”卻落落大方,向他們所有人點了點頭,朗聲開口:“前些日子裡我一直病著,沒辦法過問田莊和作坊裡的事,但如今我已經好了,自然要將各項事務都問上一問,管上一管。”
她說著嫣然一笑:“也許我也能想到什麼好主意,讓大家的生計能夠再好上一點兒,日子過得輕鬆些呢?”
農奴與工匠們都微微張著嘴,仿佛眼前伊絲塔小姐一笑,就有春風拂過他們的麵龐,心裡彆提有多舒暢了。
但說實在的,大家都沒指望伊絲塔小姐能為她出什麼好主意,畢竟這位年輕的女主人一向多病,連房門都沒邁出過幾步,大家甚至都沒見過她的臉。
但是隻要伊絲塔小姐有這份心,大家心裡就暖暖的。哪怕她出不了什麼好主意,這麼美的姑娘,往他們麵前一站,也能讓人身心舒暢啊?!
但是伊南可不會像他們這樣想,她稍稍低頭,沉吟了一下,說:“既然有不少人還在田裡勞作,那麼我暫時先不過問田莊的事。”
她轉向那幾個穿著袍子的阿維魯。他們的羊毛袍子上多少可以看見迸出的小火星燒灼出的一個個小洞——伊南判斷他們應該都是在首飾作坊裡乾活的工匠。
“我隨你們去看看作坊吧!”
幾個工匠驚得話都說不出來,半天一個領頭的才勉強說:“求,求之不得……”
彆說是這位從來沒有在人前露過臉的伊絲塔小姐,哪怕就是小姐的母親在世的時候,也從未涉足他們的作坊。苦哈哈的工匠待著的作坊,哪裡是女人家能忍受的地方?
阿普連忙上前,扶著伊南的手,再由那幾個工匠簇擁著,一起往作坊過去。
阿普似乎很擔心,小姐走到一半就會走不動。但誰知走了大半程,小姐還好端端的。阿普疑惑著,卻見小姐轉過頭來,給她一個感激的微笑。阿普馬上明白了,漸漸地鬆開了扶著小姐的手。
看小姐走得穩穩當當,不像是會中途摔倒的樣子,阿普總算放了心,心想畢竟阿媽口中那位孱弱的小姐隻是病中的小姐,可是人家……現在好了呀。
一行人來到了作坊。
這個曾經繁榮一時的首飾作坊現在已經廢棄了一半,半邊工棚已經關閉,現在隻堆放著一些礦石之類的原材料。另外半邊,僅有三個窯爐還在燒著,裡麵熔煉著銅、錫之類的金屬,一個瓦爾杜正在拉著風箱,試圖將火燒旺。
伊絲塔小姐隨即開口詢問,她問的問題很有針對性。
比如她會問:窯爐裡使用的木炭是從哪兒來的,要花多少錢?
工匠們心想:小姐怎麼會知道窯爐裡燒的是木炭?
他們從此不敢再小覷這位雇主家的小姐,畢竟他們現在使用的窯爐,燒著的木炭,熔煉著的金屬,其實都是人家的東西。
伊南來到現場一看,三言兩語一問,就問出了症結所在。
首先,這座作坊遠離目標市場。這座作坊距離烏魯克很近,烏魯克還興盛的時候,那裡是首飾的集散地,全流域的商人都來烏魯克買首飾。這邊作坊打製的成品不愁賣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