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莊外,果然來了一群又一群王的戰士。他們大多穿著皮製的鎧甲,但因為天氣很熱,不少人把外頭的皮甲敞開,將青銅製成的頭盔取下來,抱在臂彎裡。
在這種時候,路邊的農奴們遞上的清水就是最清涼解渴的飲料。
但是他們無法停留,有些人接過農奴們手裡的陶罐,喝過之後,遞給同伴再喝,直到都飲儘了,就把陶罐再放在路邊,隊伍則繼續向前,完全不曾停留。
伊南在旁看得連連點頭——眼前的戰士們看起來是常備軍的樣子,軍紀看起來很嚴明。
王的戰士們人數眾多,一隊一隊地從田莊旁經過。伊南就命自家的瓦爾杜們不停地打來清水,供人們飲用。
過了十幾隊士兵之後,有人好心地提醒:“等會兒你們都離路邊遠一些,但是也不用被嚇到。”
還沒等農奴們反應過來,道路的儘頭忽然響起獅吼聲。看著麵前瑟瑟發抖的農奴,出言提醒的士兵一笑說道:“它們也是王的衛士,相伴王很多年,因此你們不必太怕它們。”
果然,下一刻,路的儘頭出現了幾隻威風凜凜的雄獅,傲然走來。
農奴們都嚇傻了,連最愛看熱鬨的阿普都嚇得呆在原地,伊南問她怎麼了,她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小……小姐,阿普……阿普動不了啊……”
伊南則微笑:“不就是獅子?”她趕緊從阿普手裡接過水罐。
話說,她還真是想念哈基什啊——
獅子的壽命比人的短,當初哈基什靠在吉爾伽美什的膝蓋上,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伊南心中曾有萬般的不舍,隻恨時間軸被調得太快。
阿普看著自家小姐鎮定如桓地站在路邊,望著走過來的獅子,流露出欣賞與喜愛的神情,也顫巍巍地轉頭去看道路上。
可是不看沒事,一看嚇一大跳,隻見一頭威風凜凜的雄獅,看見了路邊的她們,竟然徑直走了過來。
阿普眼一黑,向後一摔,嚇昏過去。她因此錯過了一副奇景:巴比倫的王所豢養的雄獅,竟然來到自家小姐跟前伸出前爪,身體向後蹬,像是行了一個禮。
伊南則將陶罐裡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出來的一點點在獅子的前爪上。雄獅伸舌頭在自己前爪上“哧溜哧溜”,瞬間把水都飲去了。
這副奇景,彆說是田莊的農奴們沒見過,就連王的衛士也都沒見過。王向來喜愛帶著這幾隻獅子出行,用以彰顯王的赫赫威勢。而路人非但不怕,反而上前為獅子喂水,這……也太膽大了吧?
但事實上,伊南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的,知道眼前的雄獅是上了年紀的老獅,不能像哈基什那樣,上前就擼。她隻敢用陶罐喂喂水,要她再做點彆的什麼親密舉動,她絕對沒這打算。
“停——”
獅子們的身後,就是王的車輦。
一個威武卻略顯蒼老的聲音輕聲喝道。
但是整個行進中的隊伍,包括人和獅子,都停了下來。
“行禮。”另一個聲音年輕而清朗,大約是禮官,朗聲呼喝。田莊的農奴們,湊上來在道路兩邊看熱鬨的路人,甚至包括隨隊行進的士兵,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或跪或趴,齊刷刷地向王所在的方向行下禮去。
相比之下,隻是微微欠身頷首的伊南,就簡直像是鶴立雞群。
“此處是巴比倫的王漢謨拉比。見者跪拜。”年輕的禮官很明顯也看見了伊南。
隻聽少女動聽的聲音響起:“尊貴的阿維魯除了神明之外,不會跪拜任何人。”
但是她的聲音裡還是掩不住興奮與激動:果然,果然是漢謨拉比。現今端坐在巴比倫王位上的王,竟然是這位名聲響徹史冊的漢謨拉比——丹尼爾說過,一旦她弄清楚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就會立即明白她在本階段的任務到底是什麼。
漢謨拉比,漢謨拉比法典——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法……這難道不正意味著,這個曆史時期她的任務就是見證法律的誕生嗎?
“果然,果然是一位尊貴的阿維魯。根據王早年所頒布的禮儀製度,尊貴的阿維魯確實無需跪拜任何人,包括王。”
王輦上那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年輕的小姐,看起來你對王的禮儀製度,熟悉得很。”
事實並非如此,伊南研習過漢謨拉比法典,對其中所闡述的關於刑事、民事、婚姻、繼承、貿易、審判等多個領域的製度都有所了解。但在禮儀這一塊她完全是蒙的——她隻想著自己這個社會階層既然叫做“尊貴的阿維魯”,理應與他人有所區彆。
竟然讓她給蒙對了。
“尊貴的阿維魯,年輕的小姐,請你抬起頭來,麵對王。”
伊南依言抬起頭,王輦上正轉頭俯身,麵對著她的,不是彆人,正是巴比倫的國王漢謨拉比。
漢謨拉比看起來大約五十歲上下,黑發,唇上與下巴上都留著淺淺的一層髭須,棕色眼睛,看起來相當精明。他一見到伊南的臉孔,眼中立即閃過一絲驚豔。
而伊南此刻的樣貌,也正是鮮妍明媚到了極點。她眼中飛揚的神采根本沒法兒瞞人——她現在就是心情正好,正得意。
兩人眼光對上,漢謨拉比立刻露出笑容。他回頭去喚身邊的禮官:“希律②,你可記得這位小姐的名字。”
王身邊那位年輕的禮官馬上低頭向前走上兩步:“在這一帶居住的尊貴阿維魯,又能以年輕女子之身,自行其是而無人管束的,應當隻有烏魯克的耶爾塔老爺與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留下的未嫁女,繼承了全部家業的,伊絲塔小姐。”
伊南頓時向這個禮官瞪眼,什麼叫“自行其是而無人管束”,既然未嫁女也能擁有“阿維魯”的身份,證明這個社會階層是不分性彆的,她又憑什麼必須終日留在家裡,不能見外人?
她上下打量這個名叫希律的禮官,隻見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知道他是一個身份稍低的穆什欽努,忍不住開口嘲諷:“這位穆什欽努真是好記性。”
但是話一出口她又猛然記起,自己以社會地位的差彆而輕視他人,與眼前這個希律,以性彆來區彆對待旁人,有什麼區彆?
誰曾想希律卻將頭垂得更低,朗聲道:“多謝伊絲塔小姐當眾誇獎。”語帶諷刺,將伊南送他的嘲諷又原樣送了回來。
兩人暗搓搓的唇槍舌劍都逃不過漢謨拉比的法眼。
這位巴比倫的王哈哈大笑:“王和王的兵士自然都感謝伊絲塔小姐帶人奉上甘美的清泉。不過,年輕的小姐,你也確實沒有看錯於希律的才乾,他隻看過一次這個地區所有的繼承文書,就能推測出你的身份與名姓。”
伊南點頭而笑,承認對方這樣本事確實厲害。希律抬起頭,正好看見她落落大方的笑容,兩人的眼神再次互不相讓地衝撞一回。
“好,非常好!不愧是王的子民,是神明選中的阿維魯。”漢謨拉比繼續笑得舒暢,似乎對伊南的反應很滿意。
“對了,你們所有人身上,都佩戴了一枚黃澄澄的……戒環?那是戒環嗎?”漢謨拉比問,仿佛他剛才坐著王輦到此,一路經過的時候曾被路邊人身上掛著的這樣黃澄澄的東西晃花了眼。
伊南微笑著回答:“那是仿照前些日子‘惡龍食日’時,太陽的模樣造出來的護身符。”
“太陽的模樣?”漢謨拉比好奇地問,“‘惡龍食日’當時,你們看見了太陽的模樣了嗎?”
伊南點頭:“用一隻陶盆,盛上會有炭灰的清水,清水會被炭灰染成黑色。等到水麵平靜下來,能從水麵上看見太陽的倒影——那是太陽的模樣,正是一枚光輝燦爛的圓環。”
漢謨拉比很明顯有些吃驚,與身邊的希律看了看。
伊南可不知道他們如此驚訝,是因為這種借用被染成黑色的水麵來觀測“惡龍食日”,事實上是隻有巴比倫宮廷知道的觀測方法。一旦遇到日食,王的占卜師就會用這種方式來觀察太陽的形狀,用以占卜吉凶。
“所以,你們就找了一間銅器作坊,打製了很多很多這樣的護身符?”漢謨拉比繼續問,眼光掃過依舊在伊南身邊跪拜著的農奴和工匠——他們每個人都明晃晃地佩戴著一枚護身符,看起來,其實有些刻意。
伊南到這裡稍稍有些卡殼,她已經感受到漢謨拉比的語氣裡透著一股不大尋常的意味。她斟酌了片刻之後,做出一副躊躇不已的模樣小聲回答:“事實上,我家就有一座銅器作坊。我叫人打製這樣的護身符,其實就為了救一救這座瀕臨關門的作坊。我不想讓父親傳到我手上的產業就此敗落了。”
她回答得非常老實,把自己那點兒小心眼全部和盤托出。
漢謨拉比聽見了這番大實話,頓時忍俊不禁,伸手扶著唇上的髭須,嗬嗬地笑出了聲。
“真是個倔強不肯服輸的姑娘啊!”
伊南稍稍舒出一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她沒有冒險在漢謨拉比這樣見慣人心的老王麵前耍什麼花腔,而是把小聰明都放在一邊,從而贏得了漢謨拉比的好感。
“傳令下去,前些日子剛剛發生過‘惡龍食日’。但是,今日,王將為王麾下的每一名兵士配備一枚能夠抵禦‘惡龍’的護身符。”
漢謨拉比果斷下令。這命令通過禮官之口,傳到了每一位士兵的耳中。
前前後後的隊伍立即齊刷刷地轉向漢謨拉比所在的方向,單膝下跪,感謝王的厚贈。
伊南身邊的工匠們一聽見這話,都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早先被獅子嚇暈的阿普也已經醒來,此刻跪在伊南身邊,拉著她的袍角,反反複複地問:“小姐,是我聽錯了嗎?咱們家作坊出的護身符,能供應給王的戰士們?”
伊南正心花怒放,心想她的努力好賴沒有白費——
卻隻見漢謨拉比轉向禮官希律,吩咐道:“希律,這件事交給你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