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年來的春天, 伊絲塔家的田莊一片忙碌,農奴們正在準備下種。
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整個田莊上的人都過得十分舒心——
農奴們飼養的牛羊比以前多, 全靠此前休耕的田裡種的苜蓿,保證了這些牲畜在冬天裡也有足夠的草料。
牛羊牲畜都能喂飽,不用匆匆忙忙地被殺掉,產的牛奶、羊奶也多。伊絲塔家的阿姆圖把多餘牛羊奶做成了乾酪,一轉手賣出去, 頓時又是一筆收入。
而飯桌上除了牛羊肉出現的頻率高了之外, 各種豆子、蕪菁之類的蔬菜也不少。
無論是田莊上的農奴, 還是作坊裡的工匠, 大家都覺得他們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
究其原因, 農奴與工匠們一概認為,是伊絲塔小姐病好了的緣故。
這位風風火火的小姐就像是有一種魔力,她的決斷事後都被證明是完全正確的。
有伊絲塔小姐在,農奴與工匠們都覺得有方向、有奔頭, 按照小姐說的去做, 隻要下功夫了,就一定能有回報。
現在就是這樣,農奴們正按照小姐說的, 在去年休耕種過苜蓿和豆子的田地裡,重新種上小麥。
而去年種小麥的那些田地, 今年則輪到“休耕”。嘗到了甜頭的農奴們已經盤算好了——這塊地可以種點苜蓿,那裡留著種豆,那邊還有一塊空著, 種蕪菁和蔬菜吧!
很快, 整座田莊的田地都種滿了各種各樣的作物, 生長出綠油油的新芽。
有鄰居路過的時候會問一句:“喲,你們田莊的地,今年可都長得挺好的。”
農奴們現在也學會了幫主人低調,連忙謙虛:“哪裡哪裡。”
可是,漸漸地,他們自己也發現:好像田地裡的作物長得確實比往年要好。
“正常——這不是剛休耕過嗎?”一個瓦爾杜隨意地說。
但十幾個瓦爾杜都擠在去年休耕過的田裡,蹲著,盯著從土壤裡鑽出來的麥苗,說:“不,不正常——比以前剛休耕過的田地長出來的麥苗,都要好!”
“是不是種苗好?”早先說“正常”的那個瓦爾杜提出,他們是不是撞大運了,遇上好種子。
可是負責管理庫房的波安疑惑地說:“這種下去的種子裡,有些是前年留的種,去年也種過,沒見長那麼好啊?”
大家討論了一番,沒能得出結論,隻得作罷。但是不久之後田莊裡傳出了傳言,說是田莊有神明庇佑,種什麼,長什麼,作物的長勢自然好。
伊南也聽到了這種說法,忍不住莞爾,回頭找來了波安,一本正經地說:“隻要你們堅持休耕,同時不忘了在休耕的田地上種苜蓿和豆子,以後想必神明會繼續保佑咱們的田莊的。”
波安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就能得到神明的庇佑啊。
他心裡萬分感謝伊絲塔小姐的提醒——畢竟人家是尊貴的阿維魯,才能知悉這些與神明有關的奧秘。
沒多久,專門負責伊絲塔家作坊生意的中間商阿布從巴比倫匆匆趕回來——
他在巴比倫聽到了一個對他很不利的消息:有人想要挖他的牆角。
而他一趕回烏魯克附近的作坊,所見便是這份情景:好幾名來自巴比倫的商人,都圍在作坊的門口,想要從這件玻璃作坊獲得供貨。
波安作為管家,代伊絲塔小姐出麵,禮貌地說:“對不住啊各位,我們已經和中間商阿布簽訂了契約,他是我們的獨家代理商。我們在契約期限之內,不會舍棄阿布,與各位訂約的。”
至於那些本地的代理商,曾經向玻璃作坊漫天要價的,早已一概被拒之門外,連作坊的門都進不來。
這時,波安一眼看見了擠進作坊的“總代理”阿布,連忙大聲說:“我們的獨家代理商已經回來了。大家有什麼需要的貨品,可以直接跟他談。”
從巴比倫來的商人們,既然無法說動作坊和他們另外簽訂契約,就隻能轉過頭來對付阿布。
“烏魯克最精明能乾的代理商人啊,我們急需高腳杯六百枚。能不能看在我們買主跟王室來往頻密的份兒上……”
“我們要珠簾,珠簾,純色的和七彩的,各一百簾,現銀,直接買斷……”
這時阿布已經曆練得十分出色,冷靜地對大家說:“各位,不是我怠慢,作坊的訂單早已排到了三個月以後。現在在這裡要貨,作坊委實是拿不出來。各位不妨到我這裡來登記,預訂上貨物,我們看看什麼時候能為您安排。”
那些巴比倫來的商人簡直要咬牙:這個年輕的中間商去年求到他們麵前的時候,那一幅可憐相兒,他們都不好意思提起。
可是人家現在搭上了珠寶行會的會長,又簽了契約向王室供貨,早就今非昔比。再加上阿布行事謹慎穩妥,無可指摘,彆人竟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但是如果各位要貨要得實在是急,”阿布話鋒一轉,“又在價格方麵有誠意的話,我們看看現有的庫存,或許可以商量。”
他沒把話說死,留了個餘地,立即讓這些珠寶商人們前赴後繼地往上搶,眼看著一個個把價格都叫了上去……
沒辦法,玻璃作坊(現在首飾作坊已經改名叫玻璃作坊了)的生意就是這麼火爆。
當晚,波安和工匠們一起做東,宴請阿布。阿布飲了一兩杯當地自釀的啤酒,又嘗了些熟悉的當地食物之後,竟然接到了伊絲塔小姐的邀請,請他去內院與她見麵。
阿布慌得連手巾都碰掉了在地上,又擦了十遍嘴,洗了十遍手之後,才打著膽子跟隨阿普,前往去見伊絲塔小姐。
伊南見到阿布,慣例向他表示感謝。
阿布卻擦擦頭上的汗,恭恭敬敬地說:“其實是我感謝您才對。相信您在這段時間裡,已經見過了無數比我更加精明的中間商。您一直堅持契約,一直沒有放棄我……”
說到這裡,阿布竟然有點兒說不下去了,他一直反反複複地考慮:他阿布,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伊絲塔小姐的青睞。
伊南好奇地睜大眼睛:“可是您和作坊是簽了契約的呀?難道還能不顧商業道德,砸毀契約嗎?”
現下的契約都是記錄在泥板上的,所以伊南不說“撕毀”,說“砸毀”。
阿布歎了口氣,卻又趕緊向小姐笑著解釋:“其實在巴比倫,因為任意砸毀契約,而鬨出紛爭的,不在少數。巴比倫王的宮殿跟前,每天都有人鬨到那裡去,要求王來評理決斷。”
伊南聽了,默默地把這個信息記在心底:原來這個時代,“契約”的約束力,已經沒有以前吉爾伽美什時代那麼強大了,更加及不上杜木茲時代,契約與對神的信仰直接聯係在一起的。
既然道德與契約的約束力已經抵不上利益的誘惑,那麼,巴比倫的王究竟是怎樣想到用法律這種形式來約束自己的子民的呢?
略想了想,伊南趕緊回到正題上。她衝阿布笑了笑,說:“其實作坊與你同病相憐。”
阿布無比驚訝,萬萬沒想到,像伊絲塔小姐這樣尊貴的阿維魯,也與自己有著相同的煩惱。
阿布也確實是個聰明小夥,他略略一想,馬上反應過來:伊絲塔小姐說的“同病相憐”,應當是指作坊裡的工匠。
既然他有被彆的中間商“挖角”的危險,那麼伊絲塔的作坊也有被彆的作坊“挖角”的危險。
“在新年之前,我與所有的工匠訂立了五年的長契。”
伊南告訴阿布。
“五年?”阿布卻覺得這個期限一點兒也不長,“才五年?我覺得您至少要和他們簽一輩子的契約啊!”
“一輩子太久,”伊南笑笑,“五年以後,如果他們想要離開作坊,自立門戶,我不會有意見。”
“但那時候,相信烏魯克這附近已經因為‘玻璃’而獲得了複興的機會,在這附近生活的人們,會因為這一項產業而生活得更好。”
伊南不想將這些工匠全部拘在作坊裡一輩子。
在五年的磨合之後,一部分工匠出去自立門戶,另一部分留守。競爭反而能推動這一門手藝,這個新興的行業繼續發展。
阿布卻想不到這麼遠,他隻是聽說了伊絲塔小姐在為整個地區人們的生計考慮,因而感動不已。
“我今天請您來,也是想請您幫我這個忙。關於五年契約的消息,請您幫我放給那些想挖我工匠的作坊和主顧知道。”
“五年以後,他們自然可以大顯身手,用上好的條件來我這兒挖人。”
“但是這幾年,技術還在半成熟期。我不想作坊被輕易打擾。”
阿布完全明白了,向伊南深深致意,然後隨著阿普退了出去。
*
雖然伊南很謙虛地說:這裡工匠的製玻璃技術還在“半成熟期”,可是將近一年過去,玻璃作坊的產出已經今非昔比。
他們依舊在做兩大類產品:一類珠子,各色各樣的珠子,純色的、五顏六色的,甚至套色的——一種顏色套著另一種顏色,一環一環,套在一起。
這些珠子大多製成珠簾,也有做成首飾上用來點綴的珠子。
這種產品因為價格公道而格外受到歡迎。富人一買就是很多很多的珠子,用來裝飾他們的居所;原本買不起珠寶首飾的窮人,現在卻也能戴一枚價格便宜卻又十分彆致的珠子,來裝飾他們自己。
另一類產品,也是整個巴比倫從上到下都為之癡狂的——玻璃杯。
這也是王室訂製的第一項產品。據說巴比倫的王漢謨拉比曾經下令,將王室餐具中所有的杯子,都換成玻璃製的。
伊南聽說這個消息之後,一想:那高腳玻璃杯太小,對於葡萄酒來說很合適,但恐怕不適合盛啤酒。因此她又帶著玻璃工匠製出了用模具鑄成的圓形平底帶把手馬克杯。
這兩項產品一出,巴比倫的高端酒具市場基本上就被玻璃作坊壟斷了。
據說當王第一次在王室宴席上展示玻璃酒具的時候,所有的來賓全部為之傾倒,爭相向杯中注入啤酒和葡萄酒——當天所有的賓客們都喝得酩酊大醉,導致杯子被摔碎了不少。王室隻能再向作坊訂製一批酒具,貨物送到之後,才敢再次舉辦宴席。
人們很難解釋為什麼這種透明的器皿擁有這麼大的魔力——畢竟王以前也擁有過水晶杯,王很少用,更彆提拿出來讓所有的賓客使用了。
但當聽說了這杯子的造價之後,人們再也沒有疑問了。
水晶杯,萬萬比不上玻璃杯實用——隻要看王室那一次宴會就知道:玻璃杯砸碎了也不心疼,甚至還可以積攢回收起來,交給作坊“再造”;水晶杯就萬萬做不到這一點。
於是,王室依靠珠寶行會會長的穿針引線,結識了中間商阿布,並通過阿布獲得了穩定的貨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