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律低下頭,略想了想,便抬起頭,麵對她們兩人,說:“根據伊絲塔小姐的要求,她想要的公正,是不管已嫁女還是未嫁女,都能夠平分尊父母過世時留下的家產。”
他刻意強調了“尊父母過世時”幾個字。
艾裡伽爾的臉色又沉了下去。她可是聽說:父母過世時,田莊的出產很稀薄,而首飾作坊也沒什麼生意。如果平分那時的財產,她就虧大了。
但是父母過世已有一兩年,誰還能記得請,當時田莊和作坊到底值多少錢?
“烏魯克的耶爾塔老爺與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過世時,留下了二百一十七頃的田莊一座,連同宅院,首飾作坊一座。成年的瓦爾杜七十九人,成年的阿姆圖五十四人。”
“這座田莊,按照烏魯克的耶爾塔老爺與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過世前一年繳納的稅金計算,田莊的出產約為七十六萬席拉的大麥與小麥,同等地力的田地按照市價計算約合白銀四千五百九十三舍客勒……”
這世上,除了希律,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願意去記憶這些枯燥無味的數字;
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這樣強大的心算能力,能在這麼短的瞬間裡就把所有財產全都折算成白銀。
“各位,首飾作坊在老爺和夫人去世的那一年,曾經申請了免繳稅金,因為它是虧錢的,且虧損的程度超過了五百舍客勒白銀……”
艾裡伽爾望著立在王庭正中侃侃而談的希律。
她不相信……她不願相信。
這麼說來,父母過世時,確實隻給妹妹留下了貧瘠的田地和經營不善的作坊。她的娘家能有今天的產業,全是因為她妹妹,她的妹妹……
這不可能!
一定是希律,是這個自詡“正人君子”的希律,身份低微的穆什欽努,沉迷於妹妹的美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求援時地抬頭,看向她丈夫的同僚們。
王室禮官們紛紛將眼光避開去,這時誰還敢幫她?
倒是希律看見了艾裡伽爾的眼神,溫和地問:“艾裡伽爾小姐,您難道不信?”
“我現在就讓人從泥板庫房裡調閱相關的記錄出來——你放心,這些記錄都是可以相互佐證的。比如下一年的會計記錄上可以查詢到上一年的記錄做比較……我不是一個能昧著良心,更改檔案記錄的人。”
希律就真的從懷中掏出了一塊備用的泥板,寫下了幾行楔形文字索引,讓人去泥板庫房裡調閱泥板記錄,送來王庭之中。
艾裡伽爾看著這些記錄,依舊不肯相信。她使勁兒搖著頭,大聲叫喊:“不,不可能的……”
“伊絲塔隻是一個小姑娘,她怎麼可能,獨個兒把田莊和作坊經營成這樣?”
這時,一直站在伊南背後,默不出聲的兩個工匠終於開口說話了。
“艾裡伽爾小姐,這有什麼不可能的?”
“伊絲塔小姐此前病了很久,後來她病好了,就開始指點瓦爾杜們種田,又指點我們打首飾、製玻璃……府上的生意,確確實實是伊絲塔小姐一人之功。”
“艾裡伽爾小姐當初想要強占伊絲塔小姐名下的所有產業,絕大多數都是伊絲塔小姐一手創造出來的。艾裡伽爾小姐這就是……想要無端侵占伊絲塔小姐的成就啊!”
艾裡伽爾聞言立即炸毛了:“彆說了——你一個身份低微的工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語氣向自己的主人說話?”
那名工匠似乎知道艾裡伽爾的脾氣,並不怎麼在意,平靜地解釋:“艾裡伽爾小姐,您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府上作坊裡雇傭的工匠,全部都是自由民阿維魯吧。”
“禮官大人,請您儘管分配,但有一樣,無論怎麼分,哪怕隻給伊絲塔小姐留一丁點兒作坊——我們作為自由民工匠,也都會全部轉去為伊絲塔小姐效力。”
艾裡伽爾頓時閉目,死死地咬著下唇,她幾乎快要氣昏過去了。
如果她得到了一半妹妹的玻璃作坊,但是作坊裡卻沒有工匠……她得來又有什麼意義?
希律點了點頭。
那名工匠又鼓起勇氣,向希律繼續說道:“據我們所知,伊絲塔小姐身邊的瓦爾杜和阿姆圖們,也全部是一樣的心思。他們沒有選擇的自由,隻有希望您在分配的時候……”
希律卻冷著一張臉:“我會秉持公正。”把工匠的話給嗆了回去。
他向漢謨拉比一躬身,然後開始宣布雙方財產分配的結果。
“烏魯克的耶爾塔老爺與埃利都的薛西斯夫人過世時,總共留下的財產相當於八千二百五十三舍客勒銀。”
“平均分配之下,艾裡伽爾小姐與伊絲塔小姐,每人應當分得四千一百二十六又二分之一舍客勒銀的財產。”
“考慮到作坊和田莊都遠在烏魯克,路途遙遠,不易打理。而伊絲塔小姐前日裡剛巧在巴比倫城外置產,該項田產價值四千二百舍客勒銀。”
“為艾裡伽爾小姐考慮起見,茲決定,將伊絲塔小姐前日裡購置的該項田產,轉交於艾裡伽爾小姐,作為其從父母手中繼承的財產。”
“烏魯克的田莊、作坊、瓦爾杜與阿姆圖,巴比倫的商鋪與住宅,一概歸還伊絲塔小姐。”
“對了,艾裡伽爾小姐,尚需倒找伊絲塔小姐七十三又二分之一舍客勒銀。”
希律一轉身,向王躬身:“尊敬的王,這正是小臣自認為公正的裁決。”
漢謨拉比坐在王座上笑道:“裁決得很好嘛!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又很精確。”
“也特為考慮到了艾裡伽爾小姐居住在巴比倫,不便往來烏魯克經營田莊與作坊。這樣艾裡伽爾小姐可以留在巴比倫經營田產。”
“自由民阿維魯的願望也都得到了滿足。”漢謨拉比笑嗬嗬地摸著胡須:巴比倫的王從不考慮瓦爾杜和阿姆圖們的心願,但是身為阿維魯的工匠們,他還是樂意尊重的。
伊南背後的兩個工匠連忙趴下行禮,齊聲說:“多謝王,多謝禮官大人。”
“兩位小姐,你們認為,王的禮官所做出的裁決,可還公正?是否令你們滿意?”
伊南當即微笑:“希律大人的裁決,公正確實是公正的……可也太一板一眼了。”
她忍不住抱怨道:“那七十三又二分之一舍客勒的白銀,就不用倒找了吧?”
伊南的語調幽默,整個王庭裡氣氛輕鬆,不少人都笑了起來。王宮衛士們都鬆了一口氣。
而艾裡伽爾卻覺得身體開始發冷,希望正漸漸離她而去——
她付出了那麼多,她付出了婚姻,疏遠了丈夫和孩子……卻隻得到了一塊位於巴比倫城郊的荒地?
最要命的是,希律竟然連一個瓦爾杜都沒有分配給她。沒有農奴,她難道要自己親手耕種那片荒地?她又哪裡有這個能耐?
“不,不公平,我要,我要玻璃鋪子,我要農奴……我要滾滾的財源!”
“我要那些流光溢彩的玻璃門簾,我要把它們掛在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艾裡伽爾邁向王庭的一角,那裡正裝飾著玻璃作坊出產的彩色玻璃珠簾——一旦有風吹過,那珠簾就發出叮叮清脆的響聲。
“我要這些首飾,”艾裡伽爾又衝地毯上趴下,那裡放置著伊南曾像敝履一般棄置在地麵的珠寶與首飾,“我要讓它們裝扮全身,每天都穿戴著它們出門……”
每個人都望著艾裡伽爾,心裡知道她應當是受的刺激不小,快要瘋了。
但是沒有人憐憫她。
希律看了她一會兒,終於開口:“如果你不是心存貪欲,如果你不是意圖染指你妹妹的財產……如果你像伊絲塔小姐一樣,心存著寬容與善意……這些,原本你都是可以有的啊!”
艾裡伽爾聽見希律的話,愣了好一會兒,就像是一口氣憋住了上不來,一張臉憋得通紅。
隻見伊南走過去,將手放在她背心,突然輕輕地一拍。
艾裡伽爾陡然放聲大哭,整個人也癱軟在地。她知道錯了,她再也不堅持了。
古伽蘭那從外頭衝進來,再三向王磕頭請罪,然後將“前妻”扶了出去。
漢謨拉比抬頭看向伊南:“伊絲塔小姐,希律的判決你既然滿意,今天這事應該可以算是了了吧?”
這位巴比倫的王坐在王座上,換了個姿勢,動了動胳膊——一天下來,即使是王,也覺得挺累的。
誰知伊南臉上笑容可掬,卻異常果斷地搖了搖頭。
——什麼?
王庭裡所有的官員都傻愣住。
連巴比倫王漢謨拉比也怔住了。
巴比倫的王沒有追究她損毀“七重門”的罪責,反而替她解決了與艾裡伽爾的財產繼承糾紛——這位小姐,竟然還在王麵前直言她不滿意?
“巴比倫英明而睿智的王啊!您知道我今天通過‘七重門’到此,要求的是什麼?”
“我要的,可不止是對我一個人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