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案圓滿解決, 王庭之中人人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伊絲塔小姐的一句話立即又引起軒然大波。
“我要的,可不止是對我一個人的公正。”
王宮衛隊長馬上又跪下來了——“正義的七重門”之事,他身上的責任不小——但誰能想到, 這位伊絲塔小姐,竟然在她自己的案子解決之後,又回過頭來,重新追究這“七重門”的事了呢?
而巴比倫王漢謨拉比也感到顏麵儘失。
他是巴比倫的王——今天是被眼前這個年輕姑娘操控在股掌之上。她要什麼, 漢謨拉比就得給什麼嗎?
拜托, 是對方先損毀了“正義的七重門”。
漢謨拉比心想:自己隻是給了她兩分好臉色,她就敢開染坊了?
這時他倒是把埃及使臣與“魯珀特之淚”的事都忘在腦後了。這位巴比倫王冷哼了一聲, 說:“小姐,你不要以為,你長得既美,一張小嘴又能說會道,就會讓王對你一直寬容下去。”
“你今日的所作所為, 藐視王權,也同樣侮辱了木星之神馬爾杜克的神權。”
漢謨拉比的臉色越來越不善。
事實上,王擁有這個國家裡最大的權力。現在,漢謨拉比完全可以宣布,直接征用伊絲塔小姐的玻璃作坊, 以王室將為其提供“保護”為由, 把作坊據為己有,讓伊絲塔小姐的財產全盤落空。
要對這個姑娘小懲大誡, 這對漢謨拉比來說很容易。
就連希律,也意識到此刻王是真的生氣了。他雖然和其他同僚們一樣, 都低著頭, 此刻悄悄將手從黑袍裡伸出來, 向伊南比了一個手勢。
見好就收,接下來的,或許可以考慮交給他希律。
誰知伊南見到漢謨拉比這副怒發衝冠的模樣,“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了。她又像是感到了害羞,趕緊轉過臉去,掩口而笑。
漢謨拉比僵在王座上。
他有必要這麼大陣仗地訓斥一個小姑娘嗎?
且聽聽她到底說什麼再做決斷也不遲。
隻聽伊南笑著說:“我不是在向您要求什麼,我是在給您出主意啊!”
“出主意?”
王庭內外,一起絕倒。
“出什麼主意?我看是餿主意!”漢謨拉比呸的一聲。但說來也奇,麵對這樣一個姑娘,他就是沒有辦法能夠硬下心腸,命衛士把她轟出去——可能是早先想起自己膝下的巴比倫公主,漢謨拉比對眼前的年輕女子也生出一絲微妙的移情。
“今天把您的‘七重門’,哦不對,是以神明馬爾杜克的神諭建造的‘七重門’給打壞了,是我先動的手……”
伊南輕描淡寫地說。
但是王庭外頭烏壓壓跪著的一大群王宮衛士和“守門人”,聽了全都毛骨悚然——隻要一回想起當時的場麵,他們就覺得心裡發毛:太恐怖了,太可怕了。
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一路過關斬將,以一己之力,推倒了七座門,整整幾百人的衛隊,硬是攔不住她一個。
漢謨拉比緊抿著嘴,單看她能說出什麼鬼主意。
“……但是,您可以說,這座‘七重門’,早已失去了當初木星之神神諭所賦予的使命意義。因此是您為了巴比倫的居民著想,下令拆除的這扇‘七重門’啊!”
伊南話音剛落,王庭之中,竟然傳出輕輕的,“哦”的一聲。
這確實是個好法子。
王宮跟前“正義的七重門”有朝一日突然倒塌,聲震全城,整個巴比倫肯定早已傳遍了。全城百姓不知道會怎麼編排這事。但是,伊南提出的,說是王室自己拆除,確實是一個好法子。
漢謨拉比乍一聽聞,也覺得不錯。但是他隻要略略一想,頓時直接被氣笑了。
這個姑娘,真是滿肚子的鬼點子。她用這種說辭,不正是明擺著要牽著自己的鼻子走,要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她想要做的事嗎?
偏偏還能說得這麼冠冕堂皇……還,給王出主意?!
漢謨拉比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直瞪著伊南,似乎在說:你說,你說呀,你接著說!
誰知伊南這時卻服軟了,就像她當初在烏魯克的道邊遇上漢謨拉比那時一樣,把她那點兒小心思全都一點一點地倒出來。
“我剛剛得知我名下所有財產都被判給了姐姐的時候,我也覺得很委屈。委屈了就想要找個地方申訴。他們告訴我,神明馬爾杜克給指明了方向,隻要通過‘正義的七重門’,就可以見到王,向王申訴……”
“我來到‘七重門’跟前,他們卻告訴我竟然是這樣的‘規矩’。”
“我實在是氣不過……”
“多虧爹媽給了我這身蠻力,我才有機會,推倒了這麼阻礙,趕到王宮來,能夠見到王……”
伊南的話裡全是委屈,讓人不得不生出憐惜。
但仔細想想,這個姑娘的一身“蠻力”,還真是特彆不簡單的“蠻力”。
“可是在我之前,這座‘七重門’,還曾攔住過多少人,有多少人,曾經把所有的財物都奉獻出來,又曾經備受屈辱,才通過的這道‘七重門’。”
“而他們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見到王,又真正得以昭雪洗冤的。”
伊南語氣沉痛,令人歎息。
漢謨拉比四下裡張望,最終目光落在了王宮衛隊長的身上,低聲哼了一聲:“你說說看,到底有多少人曾經經過這‘七重門’,想要來見王?”
王宮衛隊長囁嚅著。
他不是“守門人”之一,但是“七重門”的情況他是知道的。甚至那些守衛們時不時就會送一些金銀首飾之類的“贓物”過來賄賂他。
但這時已經東窗事發,“守門人”通通保不住了;而且連“七重門”都已經被毀去,以後也不會再有任何“好處”了。王宮衛隊長狠一狠心,就老老實實招認:“每月有那麼十來人吧!”
漢謨拉比倒吸一口冷氣。
“每月十來人,也就是每年有一百多人,到王這裡來訴冤?王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聽過他們,若是今天沒有伊絲塔小姐……王,就全被你們蒙在鼓裡?”漢謨拉比驚得連胡子都險些被拽掉下來。
王宮衛隊長滿臉尷尬,小聲稟報:“每年的話……應當將近二百人。”
漢謨拉比右手往他身邊那張矮幾上重重一拍,卻拍了個空。他手邊的矮幾早已被他拍碎了,撤掉了。
衛隊長的話給漢謨拉比帶來了莫大的影響:一年有兩百人,試圖通過“七重門”來向他投訴,希望能獲得公平公正的對待——而他卻從來沒能為任何一人主持公道。
他根本就沒見到這些人!
可以想見,為此事民間的怨氣有多重。
“正義的七重門”根本就不是一條通往“公正”的道路,這根本就是一條王室自曝其醜的道路——漢謨拉比氣憤無比地想:這在以前,巴比倫人肯定認為這是他這個王指使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伊絲塔小姐提出的建議,倒的確是一個好主意。
因為這撇清了漢謨拉比,明確表示了王對此不知情;王在知情之後,大義凜然地毀去了“七重門”,並且嚴懲了“守門人”。
這將在巴比倫城能為漢謨拉比進一步贏得人望,讓他繼續成為百姓們信任且倚重的王。
但這也意味著他必須懲處那些作奸犯科的王宮衛士,同時還麵臨著過去那些冤假錯案的大量重審——這些對他來說,都真的很頭疼。
漢謨拉比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立在王庭之中的伊絲塔小姐。
隻見這姑娘正滿臉期待,一雙美目正盈盈地望著自己。
漢謨拉比一看見她這樣的眼光,就自然而然地想要答應。話剛到嘴邊,趕緊改了口:“我不是一個剛愎自用,聽不進意見的王。但是你說的,王也需要考慮一二。”
“這樣吧,今晚王宮將舉辦招待埃及使臣的晚宴。你也來——畢竟早先埃及使臣很欣賞你。你若是能夠促進兩國的正常邦交和商貿往來,也是好事一件。”
“哦!”伊南點了點頭。
“到時候王再告訴你王的決定。”漢謨拉比相當煩惱地說。
*
到了晚間,居高臨下的巴比倫王宮燈火輝煌。無論身處這城市的任何一方,隻要一仰頭,就能輕而易舉見到王宮中的燈火,想象王宮宴會的盛況。
王宮之中,四處都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景象。穿著華麗的侍女們將晶瑩剔透的玻璃酒具裝飾在每一位來賓麵前的矮幾上。樂聲之中,到處都是人們在隔空交談、喊話,相互敬酒。
希律卻還是穿著他那一身禮官的黑袍,在漢謨拉比身後的角落裡安靜侍奉。
漢謨拉比卻支使他:“希律,去看看,伊絲塔小姐正在與埃及使臣說些什麼。”
希律一怔,心想:那兩位都是能用底比斯的地方方言直接交流的,他去能聽懂個啥?
漢謨拉比卻嗬嗬地笑著,重複了一遍要求,同時又說:“希律,早先你幫助了伊絲塔小姐,她會告訴你他們在談論什麼的——對了,你為什麼不喝酒?你拿一杯葡萄酒去。”
在這王宮裡,王的話,就相當於命令。剛說出口,立即有一名妖嬈的侍女,將罐子裡的葡萄酒斟在一枚彆致的高腳玻璃杯裡,雙手遞給希律。
“去吧!”漢謨拉比笑著說。
於是,一向滴酒不沾的希律,手持一枚高腳玻璃杯,裡麵是晃晃蕩蕩的酒紅色液體。他就這麼走向了伊絲塔小姐和埃及使臣。
果然如王所預言的,伊南中斷了與埃及使臣的交談,轉向希律。
其實,她的眉眼都是會說話的,美目流轉之間,已經能令希律心旌動搖。她隨即開口,轉用巴比倫人的語言笑著向希律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