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就是這個理兒。”
一群人正議論紛紛,忽然有人在後麵大聲喊:“各位,請讓一讓,請讓一讓啊!”
“什麼?難道真的有要伸冤的來了?”
果然,昔日在“七重門”跟前耀武揚威的“守門人”,現在當眾受到處罰,甚至連王宮衛士都一並被牽連——漢謨拉比王的態度表露無疑,終於觸動了某些人,重新對“公正”生出了希望與信心。
“趕緊讓開,趕緊讓出一條道路來啊!”
“正義之門”跟前,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竟然自動讓出一條道路。
一個戴著麵紗的女人,三步一叩首,正向著這道新建的宮門走過來。她手上捧著一件東西,黑乎乎的一團,旁人都不知道那是什麼。
她眼中蘊含著熱淚,來到“正義之門”跟前的時候,她駐足,抬起頭,向門上用瓷磚拚成的天平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在門前跪下,鄭重拜倒,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暗自祈禱。
接下來,她起身,獨自一人,從“正義之門”門內穿過,雙手依舊捧著那件物事。
希律那邊已經得到了消息:他來到這小廣場邊親自迎接,迎接從“正義之門”下穿過的第一人——他站在正義之門對麵,眼看著那女人穿過門洞,來到自己麵前。
而希律很快就認出了這女人手裡的東西——是一件黑袍,王室禮官的黑袍。
而這個女人口中正在喃喃自語,正在感謝上天賜下的好心人。這件黑袍支撐著她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刻,讓她得以重新站起來,來到這裡,為自己,重新討回公道。
希律站在“正義之門”跟前,麵色凝重,顯然是感受到了肩上的膽子。
——如此沉重,卻又如此緊要。
“這位女士,請您放心。我,希律,會努力讓正義之光照耀大地,消滅一切罪與惡,使強者不能壓迫弱者。”
希律站在這座門之前,朗聲發誓。
*
自從希律的“正義之門”接受了第一起案件,這裡就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每天都有人投訴到“正義之門”跟前。
剛開始還都是“求正義”“求翻盤”,要求希律對以往王室禮官的判決進行重新審視,讓他們有機會能申訴解冤。
待到後來,巴比倫人不管以前是否曾向王室禮官投訴——他們甚至隻要遇到糾紛,就會跑到“正義之門”跟前,要求希律幫助他們進行裁決。
在這段時間裡,希律遇到的絕大多數案件,都能在漢謨拉比以前的判決之中找到類似的案件,為他提供判決的依據。
每次宣布判決的時候,“正義之門”跟前就會圍滿了人。人們聽見希律口中說出某年某月某日,漢謨拉比王針對同樣的案件作出了何等樣的判決。
隨後,希律就會命人前往王室的泥板倉庫,按照他提供的索引,去把相應的泥板檔案取來,當眾。
在一旁聆聽的大眾每每感歎:希律的記性,就從沒有出過錯——王果然選對了人。
但是私下裡,伊南會笑嘻嘻地向希律說:“大家是沒有見過你背地裡獨自用功的情形。”
希律這份無出其右的“業務能力”,是他長年累月的積累,外加最近這段時間裡夜夜苦讀的結果。
每此被伊南誇讚,被巴比倫人譽為“鐵麵無私”的希律,麵上就會微微泛起紅暈,但他會強自辯解:“眼看著案件越來越多,我必須得想個辦法,把王以前判決過的案件能夠整理整理,總結出一些判決的規律和原則。”
“這樣將來我可以把一些簡單的案件交給其他的王室禮官,要求他們依照這些原則進行案件的判斷。”
伊南一聽,立即豎起了耳朵:希律這是……終於進行到製定法律這一步了嗎?
她的心開始激動地跳躍。
隻聽希律說:“但是我越是整理以前王判決過的案件,我越是覺得……王的判決,也未必全都有道理。”
這竟然是開始公開質疑漢謨拉比以前的結論了。
伊南眼珠轉轉,懷疑地望著希律:“那……你最近如果遇到相近的案件,又是怎麼參考王此前的判定的?難不成……”
難不成希律還能將錯就錯嗎?
隻見希律笑笑:“王對類似案件的判定,也不是每次都完全一樣的——這稍許給了我一些餘地。”
也就是說,漢謨拉比以前在判定不同的案件的時候,也會有些出入。前後兩次判決的結果不同——這樣希律就可以按照實際情況,挑選一種“更公正”的判例,應用在案件上。
“但我還是希望,能夠找到一些基本原則,因為我自己也想要讓自己相信,從我口中說出來的這些判決,確實給世人帶來了公正。”
“好呀!”伊南拍拍手,她索性在希律身邊坐下,說,“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希律很吃驚,眼睜睜看著伊南就這樣在自己身邊坐下來,她的發絲幾乎能擦到他的麵頰。
他趕緊收攝心神,扭頭看向自己麵前的泥板——上麵有他剛才草草寫就的一些筆記。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伊南抱著那副泥板念道。
“怎麼以眼還眼?”伊南扭過臉,故意瞪大眼睛,望著希律,“這樣嗎?”
隻是這眼神,一點兒也不可怕,隻見可愛了。
希律也忍不住瞪圓了眼:“哪有這麼……兒戲?這句話是說:如果一個人打瞎了另一個人的一隻眼睛,那麼他的一隻眼也同樣應被打瞎。”
“如果一個人打掉了另一個人的牙齒,那麼他的一隻牙齒,也應當被打掉,作為處罰。”
這正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本來含義。
“同理,如果一個人打斷了另一個人的腿,那麼他的腿也應當被打斷。”
“如果一個人殺害了另一個人,那麼他就應當償命。”希律不斷類比。
伊南點點頭,說:“所以這是——同態複仇。”
一個人做了什麼惡,就以同等程度施於自身。這是人類早期文明發展出的樸素“平等”與“公平”。從某種意義上講,它確實是公正的,雖然極其簡單粗暴。
“同態複仇?!”希律聽見伊南說的,趕緊把這話記下來,覺得伊絲塔小姐所概括的,比他說得還要好。
“但是,如果‘同態複仇’的一方,是瓦爾杜或者阿姆圖怎麼辦?”伊南想起了這個社會的階層不平等問題。
“你是問,如果一個阿維魯殺掉了一個瓦爾杜會怎麼樣,對嗎?”希律反問。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希律引用了一段漢謨拉比的判決,最後說:“這個殺掉瓦爾杜的阿維魯,應當向這瓦爾杜的主人支付二十舍客勒銀,作為對該主人的賠償。”
伊南對此震驚不已:原來,在這個社會裡,身處較高階層的人,完全沒有把奴隸看作是“人”,他們是完全被物化的了。她得好好想想,怎樣才能改變這樣的狀況。
“事實上,漢謨拉比王還曾經判過一個案子,我至今想起,還是覺得很不安。”希律又提起他看過的一個“判例”。
“你說?”伊南偏過臉,望著希律。她將這個外表冷漠的年輕人眼中的憂慮看得十分真切。
希律開口講述,那樁案子的犯錯者是一個建築師,他設計的房子出了問題,房子倒塌,壓死了主顧的妻子和孩子。那主顧就告到了漢謨拉比麵前,請求懲罰那位建築師。
最終漢謨拉比判決“同態複仇”,下令處死了這個建築師的妻子和孩子②。
伊南目瞪口呆,希律也心生不忍,半天才說:“但這也……確實是‘同態複仇’。”他已經飛快地掌握了伊南教他的術語。
伊南頓時低頭思考:這樣的“同態複仇”,是不是太絕對也太武斷了?竟然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我想,‘同態複仇’,雖然是一種原則,但也應該設置一個條件。”伊南終於抬起頭望著希律。
希律緊抿著嘴側耳傾聽,生怕錯過了伊南口中說的任何一個字。
“‘同態複仇’原則,應當隻適用於始作俑者本人,不應牽扯任何其他無辜的人。”
“就拿這個例子來說,建築師的妻子與孩子因為這名建築師而死,他們也可以說是被這名建築師給害死的。按照‘同態複仇’的原則,妻子與孩子也應該要求建築師償命……然而事實上,這名建築師卻還活著,這足以證明,處死妻子與孩子這個判決,沒有做到完全的公正……”
伊南一口氣說下去,希律在一旁趕緊把這些內容都在泥板上記錄下來。
他直覺伊南幫助他提煉的這些“原則”非常重要。即使日後把這些原則在漢謨拉比那裡無法獲得通過,他也要據理力爭。
兩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時間過得飛快。
伊南一瞅窗外:“哎呀,都已經這麼晚了。我得回去了。”
除了那晚為了保護希律的安全,伊南曾經在泥板庫房裡留宿一晚以外,伊南再也沒有在希律的“單身宿舍”裡留宿過。今天也不例外。
她站起身,在她身邊坐著的希律突然一抬手,頗有些衝動地說:“不要走!”
伊南驚訝地回頭——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希律露出如此感情用事的一麵。
希律家的虎皮鸚鵡這時也恰如其時地跳了出來,一麵在窗台上跳躍,一麵用它特有的嗓音儘力模仿希律的語氣。
隻聽它反反複複地叫道:“伊絲塔小姐,伊絲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