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塔城“河神審判”的曆史, 就在最後這樣一場“河神審判”之後終結。
最終,格裡戈家族裡十五名多次犯罪且罪大惡極的男性成員,被綁住手腳, 扔進了底格裡斯河。
希律站在河邊,麵帶疑惑, 問:“你們不是說河神每次都青睞他們, 從來都是會放他們回來的嗎?”
他扭頭轉向格裡戈家的其餘男丁:“要不要,你們誰再跑一趟,找底格裡斯河的河神問問,看看是怎麼回事?”
格裡戈家這邊隻剩年輕人了,一個個像篩糠似的瑟瑟發抖,趴在地上,說出了真相。
“禮官大人,這真的不是……河神青睞我們的家族, 這實在是……我們自幼就被逼著學遊水。您隻要不綁著我們的手腳,但凡把我們扔進河裡,都是……能回來的呀!”
希律兀自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 偏過頭認真地問:“你們真的……沒見過河神?”
“哪有什麼河神啊?”剩下的小格裡戈們怕得瑟瑟發抖,哪兒敢不說實話,“是祖輩們說的, 自稱是河神眷顧之人,想做什麼都可以, 反正旁人指控我們也都能逃脫……”
“這群騙子……”
事實上,這庫塔城裡, 格裡戈家族真正的仇家已經不多, 剩下的多半是依附格裡戈家的牆頭草。但現在見到希律這樣威風凜凜的王室禮官前來清算這個“遊泳世家”, 自然而然向希律這邊倒過來。
而關於格裡戈家族的那些“秘聞”, 有不少也是這些“牆頭草”們泄露出來,才讓希律在最短的時間裡敲定了針對這個家族的最後方法。
伊南就站在漢謨拉比身邊冷眼看著。
她似乎也慢慢地意識到,現在這個希律,和她剛剛認得時候的希律,多少有些變化——眼前這個更冷靜,更有手段,也更狠。
希律越來越像一個能夠看穿世情真相,不帶任何情感,心中隻有正義的執法者了。
但這樣的希律,好像和伊南所期待的,還是有些差彆。
這時,希律麵對格裡戈家剩下的男丁,沉吟著說:“既然你們沒法兒找來河神,那麼就證明,這世上沒有什麼所謂的‘河神審判’,對不對?”
年輕的格裡戈們一起瘋狂點頭——他們和老一輩不同,他們的手上沒有沾過那麼多罪惡。他們現在隻巴不得眼前這官員宣布“沒有河神”。
“那麼,我,王室禮官希律,按照漢謨拉比王曾經做出的判例,判決你們這個家族所涉及的財產歸屬和應受的刑罰,你們服還是不服?”
“服,服——”
不服馬上就要去見河神,這誰敢不服?
“事實上,所有身涉命案,應當償命的家族成員,要麼幸運地老死,要麼剛剛已經去見河神去了。你們身上,擔的都是財產責任。”
“我判決你們把強占來的財產,退還給所有的苦主,即便他們已經搬離了庫塔——當然,在巴比倫王國內的人口遷移,官員們都會有記錄。他們會幫助你們償還……”
希律看見幾個年輕人交換眼神,頓時再次提高聲音:“你們願是不願?”
小格裡戈們一起趴在地上:“願,願——”
不願也不行啊。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你們如能辦到,以前你們家族的罪過,就可以一筆勾銷。整個家族不至於由阿維魯降為瓦爾杜和阿姆圖。”
格裡戈家族的人們,也很擔心會受到懲罰,導致社會階層驟降,降為奴隸,那可就真的是永世不能翻身了。
“你們,需要走遍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裡斯河沿岸所有的城市與村落,以你們的親身經曆向人們說明,‘河神審判’,並不存在。”
這是一項大工程,縱使格裡戈家族人口眾多,大家分頭行事。要走遍兩河流域所有的城市與村莊,這需要經年累月來完成。
但如果做到這一點,就不用被剝奪身份成為奴隸,小格裡戈們還是樂意的。
“我們能辦到,一定能辦到!”
“你們務必需要向世人說明,‘河神審判’是無效的,隻有尊貴的漢謨拉比王,和為王效命的官員,才能給世人帶來真正的公正。”
“是,是,我們懂得,我們一定會向世人說明!”
年輕人們紛紛叩首允諾,哪怕他們終身都在路上,也要把這句話帶到巴比倫王國的每一個角落。
“這還差不多。”
希律一甩他的禮官黑袍,緩步離開,去王的衛士為他準備好的泥板那裡做記錄去了。
漢謨拉比抬頭看看伊南的臉色:“現在覺得舒服點了?”
伊南點頭微笑,知道自己的心事一點兒也沒逃過老國王的眼睛。
確實是如此,希律後來的安排讓伊南心裡舒服了很多。
被薩米耶王子折辱毆打之後,希律多少有些改變,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銳利。但伊南不止希望希律變成一把鋒銳無匹的刀,她更希望這把刀是能往回收的。
人類製定規則,是為了約束,是為了讓社會更加穩定,而不止是在有人犯了過錯之後予以懲戒。
因此僅僅靠一把鋒銳無匹的刀,是無法維係整個社會的公正的——還需要智慧。
希律在嚴懲了那些作惡多端的格裡戈們之後,對待餘下從犯的態度,讓伊南看見了這種智慧。
她為此覺得很驕傲。
漢謨拉比也看出來了。
上了年紀的老國王以手支頤,撐著自己的腮幫子望著伊南,柔聲說:“伊絲塔小姐,若是三十年前我見了你,一定向你求婚;若是二十年前我見了你,一定請求你,屈尊做我的‘情婦’……”
伊南衝他瞪眼睛。
“現在我可啥都不敢想囉!”老國王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他竟然生出一點兒“得一人可以得天下”的感覺,但他也很清楚,他膝下任何一個兒子,都不可能得到伊絲塔這個女人。
——這真是令人煩惱。
*
離開庫塔以後,漢謨拉比的王駕繼續向北行進。
在這一路上,希律隨著王駕,每到一個城市,都會像在庫塔時一樣,設一個臨時的“正義之門”,為當地人排解糾紛。
他處理了很多很多的投訴,每一件投訴和最後的處理結果,都被希律記錄在了泥板上,並且在伊南找來的陶磚場燒成陶板,作為“不可更改”的記錄保存。
這些陶板越積越多,最後成了無法攜帶的行李。漢謨拉比乾脆命人將這些陶板直接先送回巴比倫城,作為檔案入庫。
希律處理投訴時也越來越依照“原則”,而不是漢謨拉比原先的“判例”——畢竟就算是希律能夠引用巴比倫王以前的英明決定,也無法從檔案庫調取記錄出來核對。
距離巴比倫越遠,希律遇到的案件就越發顯得種類繁多、五花八門,不像巴比倫人,他們總是喝酒打架,以及因為貿易而發生爭端。
在巴比倫之外,希律遇上的投訴包括了大量的婚姻、繼承、債務、雇傭、租賃、嚼舌根講閒話……其中關於婚姻和男女關係方麵的投訴相當之多。
希律在這一領域多數采用了蘇美爾人的習俗來幫助判定——他的理由是,蘇美爾人的家庭生活相對穩定,較少紛爭。
這一點得到了漢謨拉比的認可。雖然漢謨拉比自己是個阿摩利人。
蘇美爾人的婚姻生活之中,女性的地位相對較高,在婚姻之中保有較多的財產權,讓她們有充分的資源能夠撫養自己的子女。
同時,在蘇美爾人的家庭裡,女孩也得到較高程度的教育——這據說與千年前聖倡的風俗有關。千年之後,神廟裡已經不再出現聖倡了,但是多數蘇美爾人家庭依舊保持了教授女孩讀書寫字的傳統。
漢謨拉比想起自己那終日雞犬不寧的後宮,果斷認可了這些習俗。
於是希律按照記憶,將蘇美爾人的婚姻與家庭生活中的各種習俗都記錄下來,交由漢謨拉比過目。
漢謨拉比確認之後,按照伊南的建議,給這些條文正式起了個名字,叫做“習慣法”——表示這些律條都來源於“習俗”。
“當初你姐姐艾裡伽爾還問本王,習俗就一定要遵循嗎?”漢謨拉比笑嗬嗬地對伊南說,“現在王就有這個底氣說啦,習俗不一定非得遵循,但既然成了‘習慣法’,成了王頒布的律令,就必須遵循。”
伊南點頭讚同,心裡卻知道,這些“習慣法”距離“製定法”其實還差著一小步,但也已經非常接近了。
這些議論希律卻一概不知,他現在就像是一件高速旋轉的機器,每天的工作就是詢問、記錄、判斷、記錄,再回到詢問,周而複始。
相比之下,陪伴漢謨拉比一道出巡的所有人,都像是出來度假的。
連漢謨拉比王都自愧不如:“王在希律的這個年紀,也做不到像他這樣的勤勉。”
而在伊南看來,希律這豈止是勤勉——他簡直是有強迫症,一定要把手頭的投訴全部都處理解決之後才肯去休息。
這能不辛苦嗎?
這天希律又熬了個通宵,臨到清晨了才去睡了會兒。漢謨拉比命人去把希律屋子的門窗全部用厚實的羊毛毯子遮上。
到了中午,隻聽希律的屋子傳出一聲慘叫,這個年輕的禮官醒來才發覺不對,連滾帶爬地出來,奔回他的崗位上,才見到漢謨拉比王和伊南正在他原先的位置上,正在幫他應付前來投訴的人。
“希律,伊絲塔小姐說了,你太忙於事務,來不及停下來想想。”
漢謨拉比笑嗬嗬地說,“今天王來幫你處理這些糾紛。你在旁邊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