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律抬頭,用疑惑的眼光望著站在漢謨拉比身後的女人。女人臉上正露出狡黠的笑容。
希律皺起眉頭,當真站在原地,開始思考。
“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的糾紛?”
“人們昨天因為鬥毆尋仇來向王投訴,一轉眼今天又來了。”
“‘同態複仇’的懲罰是否太殘酷了?他們都是王的子民,今天打斷這個的腿,明天打斷那個的腿,一直這樣下去,農田裡的活不再有人去做,作坊裡的工匠隻能望著活計興歎……長此以往,王的國土上,是不是就沒有人能夠繳納稅收了?”
“我這一味追求絕對的公正,可是到頭來,其實卻削弱的王國的實力,沒能儘到對王應儘的職責?”
“……”
伊南從漢謨拉比身邊離開,湊近希律,悄悄地問:“想到什麼了?”
希律仿佛舌頭打結一般,結結巴巴地說:“停下來想想……確實……”
——確實不一樣。
希律彆過臉不敢看伊南,心想這個女人真是他命中的魔星。
“那麼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伊南拉希律到有遮陰的涼棚下,又遞給他一杯水:就這麼站在大太陽底下發呆,好像有點太傻了。
“從前,有一個奇怪的王國。這個王國商業十分發達繁盛,但是國人們有個毛病:他們在向自己不認識的人出售貨品的時候,喜歡欺騙顧客。為此造成了無數糾紛。”
“奇怪王國的國王見到這種情況,當即頒布了一條律令,叫做‘買方小心提防’。”
“買方小心提防?”希律一皺眉頭,“你真的沒有說錯?”
伊南聽他反問得如此直接,也不生氣,笑笑說:“是的,叫‘買方小心提防’。”
“奇怪國的法令是這樣的,隻要在奇怪國交易,買方必然是事先知道賣方是不靠譜的,因此買方必須小心提防賣方使詐。”
“如果買方被賣方成功地騙了,就意味著買方沒有儘到謹慎義務。買方是沒有機會投訴的,投訴了也不會成功。”
希律聽了,眉頭緊鎖著,半天才說:“可是這——不公平!”
明明使詐的是賣方呀!
伊南繼續詭笑著:“可是後來,在奇怪國交易,就真的沒什麼糾紛了。”
希律大吃一驚:“為什麼?”
伊南胳膊肘捅一捅他:“你自己想!”
希律茫然地微張著口,眼神望向遠方。那裡有當地人相互結仇,你揪著我的衣領我拽著你的袖子,鬨到漢謨拉比跟前來的。
“這就……沒什麼糾紛了?”
“我明白了!”希律突然大聲說,“奇怪國,根本沒有想著要公正,它的國王隻想要止息紛爭。”
雖然明明是賣方使詐,但是買方在明知自己沒有任何權利的情況下,會儘一切可能小心謹慎,規避風險。萬一真的吃了虧,買方也隻能捏著鼻子自己把虧吃下去,下次再行提防。
這項律令根本沒有任何“公平性”,但是它卻有效。
“製止糾紛……王製定律令的另一個目的,應該是製止糾紛。”希律大聲說。
“如果王定下的律令,能讓所有人都銘記,讓每個人都牢記住它的後果。那麼隻要是有理智的人,就都會努力規避,避免受到刑罰。”
伊南望著眼前這個興奮地不斷搓手,走來走去的年輕人。
她知道希律已經悟了。
法律存在的意義,不止是維護公正,還有一點:維護社會秩序,預防犯罪。
已經犯罪的人,自不必說,正義應當得到伸張,罪行必須嚴懲。但是法律的存在,能讓那些心存惡意,準備動手的人存了顧忌,法律對於社會秩序的維護,就是有意義的。
如果人人都心知肚明:把仇人的腦殼打破,意味著自己也命不久矣——這樣他們在去把仇人的腦殼打破之前,至少會掂量掂量。
假如人性本善,法律的存在可以預防善良被一時的惡念所蒙蔽。
假如人性本惡,法律的存在可以在邪惡滋生時及時加以扼製,阻止其成為事實。
希律顯然是將這些全部想通了。
他強自壓抑著激動,雙手的拳頭不斷握緊了放鬆,握緊了,再放鬆。
如果這個方法真的能夠奏效,那麼,他就不用每天頭皮發麻地麵對無休無止地刑罰,不用麵對無知的犯罪者懊悔的眼淚,不用擔心王的土地上沒有人能夠繳納稅款……
希律在原地走了兩圈,扭過臉,深深地看了伊南一眼,衝她感激地點了點頭,然後走向漢謨拉比。在王的麵前屈膝跪下,然後有條不紊地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
漢謨拉比是個出色的政治家,希律把所有的建議說完,漢謨拉比馬上明白了這其中的奧妙,拊掌大笑,對希律說:“王授予你需要的一切權限,你且放手去做吧!”
接下來希律做的,正是伊南所想的——宣傳,也就是法製教育。
他讓王宮衛士們去召集了這座城市的行政官、下轄各個村落的村長、大家族的族長,全部集中到城市中心,授予他們一套寫有“習慣法”和各種律令的泥板。
希律召集的,幾乎是這個城市之中識字的所有人。
他命令他們,將泥板上的內容儘快傳遞給這座城市極其周邊的所有居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三天之後,我會派人到鄉間。到時如果還有人不知道這泥板上的內容,整座城市會受到一萬舍客勒銀的處罰。”
伊南在希律身後把這些話都聽見了,心想這確實是個好辦法。看在錢的份上,想必這裡的人都不敢怠慢。
果然,三天之後,當漢謨拉比王駕離開城市的時候,哪怕是路邊玩耍的孩童,也都曉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複仇原則了。
當聽見幾個七八歲的孩童懵懵懂懂地背誦漢謨拉比的法令:“如果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偷情,並共謀殺害他們的伴侶,二人將被處死。”②
希律頓時又覺得十分尷尬:這樣的普及教育,是不是來得太快太急了一點?
伊南看見了希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神情十分可愛,她忍不住哈哈一笑,安慰希律:“下次可以考慮方式方法,將內容分類,分開普及,不就行了?”
希律頗有些羞愧地點了點頭,但也在心裡滿滿製定出了一個周詳的計劃:
將所有的律令分成幾個大類,按照需要傳遞給不同的人:成年人與孩子,男人與女人,農場主與小手工業者,阿維魯和穆什欽努……
當然,這首先需要有一整套,完整的律令集合——也就是,法律。
*
漢謨拉比巡視王國的王駕一路向北,渡過底格裡斯河之後,來到了巴比倫王國北麵的國境。
一路北上,伊南開始越來越多地見到了厲兵秣馬的景象。一隊一隊的士兵扛著長矛和弓箭,整齊地列隊來去,一個個都神情嚴肅。
伊南有些吃驚:“赫梯人,這麼厲害嗎?”
漢謨拉比轉臉問她:“怕了?”
伊南搖搖頭,順勢送上高帽一頂:“有王在這兒,我怕什麼呀?”
漢謨拉比頓時哈哈大笑,收下了她的恭維。他隨手指點:“巴比倫王國防禦的困難在於,整個國境之內,除了西麵有些山林,境內有兩條大河之外,完全是大平原。”
“赫梯人有騎兵,行動如風。一旦他們加速南下,放手劫掠,確實很難阻擋。”
伊南想了想卻說:“在我看來,雖然您的領土位於大平原上,缺乏天然疆界與屏障,但這意味著您的機遇與威脅一樣大。”
漢謨拉比的笑聲更加響亮:“你這個漂亮的小腦瓜裡都是怎麼冒出這些念頭的?”
遠處,希律正在和當地的官員進行一些交接,遠遠聽見漢謨拉比的笑聲,忍不住扭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如果你是個男人,王怕是會極力提防你。”漢謨拉比笑聲為止,“但你隻是個小姑娘,王現在真的隻盼著你是王的親生女兒就好了。”
閒話說畢,漢謨拉比凜然道:“你說的沒錯,如果王再年輕個二十歲……不,不用二十歲,隻要年輕個十歲,赫梯人的那點地方,王一定能全部收入囊中。赫梯人算什麼?難道還比以前的阿卡德人更厲害嗎?”
漢謨拉比豪情不減當年,卻照樣不得不考慮眼下實際的問題。
“隻不過,近兩年……兵源,兵源確實是個問題……”
老國王伸手摸摸前額。
伊南:原來這位王擔心的,竟然是人手,是兵源。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一陣喧嘩,有人大喊,有人跑動。
沒過多久,王宮衛隊長跑來稟報漢謨拉比,說是有幾個瓦爾杜,在一個自由民阿維魯的幫助下逃跑。所有人都已經被抓住了。
“哦?”漢謨拉比兩道又黑又濃的長眉頓時斜斜豎了起來。
“既然人都已經抓住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對於逃跑的奴隸,王的裁決一向絕不留情。”漢謨拉比一聲大喝。
“瓦爾杜全部當眾處死。那個幫助逃逸的自由民阿維魯,給他保留一點尊嚴,直接在屋裡處縊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