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伊南的意料,漢謨拉比在奴隸的問題上異乎尋常嚴厲。
伊南還沒有開口的機會,漢謨拉比已經直接下令處死了逃跑的瓦爾杜,甚至連一個曾經暫時收容他們的阿維魯也給處死了。
伊南十分震驚:“逃跑的瓦爾杜……真的這麼罪大惡極嗎?”
漢謨拉比扭過臉,惡狠狠地盯著伊南,寒聲說:“女人總是自以為心地仁慈,殊不知這些規矩一亂立即會出大亂子。”
伊南見漢謨拉比的震怒非比尋常,竟然無法勸解,隻得暫時將老人家放在一邊,轉頭去找希律,想要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希律見到她,雙手一攤:“沒辦法的,這些人你救不了的。”
“王的命令已經下了,負責處決的衛士已經去行刑了。你如果要攔,你自己也會落得和那個阿維魯一樣……”
希律剛說到這兒,突然想到:憑伊南的本事,應該沒人能把她怎麼樣。
他隻得改口說:“而且那些負責行刑的衛士就都會被王嚴懲。”
伊南搖搖頭,很誠懇地向希律請教:“我是想問為什麼?”
她不用過多解釋,希律馬上就弄明白了,她其實想知道王為什麼對奴隸那麼嚴苛。
“多年以前,王剛剛掌權的時候,四處征戰,曾經經曆過一次奴隸主的倒戈。”
希律一開口,伊南也就懂了。
漢謨拉比是一個由奴隸主階級擁立的王,說到底還是要維護奴隸主的權益。他必須把瓦爾杜和阿姆圖們死死地摁在社會的底層,否則一旦有了鬆動,不用等瓦爾杜們反抗,其他貴族和奴隸主會先起來反抗王權,倒戈相向。
“在王過去所有的宣判中,對於奴隸的處理都很直接。”
“奴隸如果逃跑,應當被追回後,歸還原主。”
“奴隸如果拒不說出他們的原主,應當在廣場上公開展示,等待他們的原主來認領。”
“奴隸如果在邊界地帶逃跑,企圖逃出國境,投向敵國,他們將被直接處死。”
“如果有阿維魯膽敢幫助奴隸逃亡,阿維魯也會被處死——”
這就是今天為什麼漢謨拉比會毫不留情地直接判處死刑了。
“所以,你們都是真的把瓦爾杜和阿姆圖都當物件看了?”伊南忍不住開口抱怨。
她想想一直跟身邊的阿普,遠在巴比倫但是一向忠心耿耿的波安,以前將自己的“原身”當親身孩兒一樣無微不至地關愛的嬤嬤……
為什麼,這些人會被當成物件、商品來看待?他們的關心、他們的忠誠……他們的生命,竟然能直接貼個標簽,隻值二十舍客勒銀嗎?
希律猛地伸出手,拽住伊南的胳膊,讓她轉過來麵向自己。
“你看著我……我是這種人嗎?”
伊南看見希律眼中寫滿了痛苦,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希律是個沒有實際權益的穆什欽努,在王子們麵前他一樣要低三下四地受辱;他對瓦爾杜和阿姆圖們所受的痛苦,一定程度上能感同身受。
但是他依舊站在漢謨拉比這一邊。
“這是既成事實。你就算是想要改,也不能亂來!”希律緊緊地握住伊南的胳膊,異常用力,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提醒伊南:千萬不要莽撞。
伊南垂下眼簾。她不是一味莽撞的人。
要改變現有的製度和社會階層,必須循序漸進徐徐圖之,否則整個巴比倫王國就會麵臨突如其來的社會動蕩,外敵則可能突然入侵,毀滅眼前這個國家——這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她點點頭,答應了希律。
希律這才籲了一口氣,突然發現自己正拽著伊南的胳膊,而且力氣很大。
他嚇了一跳,趕緊鬆手,生怕在伊南那段雪白的手臂上留下自己的指印。待再看時,才發現那段雪白的手臂像是雪花石膏雕成的,依舊完美無瑕。
“放心吧,這次我不會再‘同態複仇’了。”伊南笑著,另一隻手的手指在麵頰上輕輕刮了刮。
希律緊緊抿著嘴,臉漲得通紅,一個字都不敢說,都說不出口。
自從那次伊絲塔小姐“同態複仇”之後,他除了公事,就儘量避免單獨與她見麵。瘋狂地投身工作事實上也是他用來逃避的方法之一。
但是見到對方這樣大度地與他見麵,談起舊事也毫無羞惱之意——希律心頭長舒出一口氣,但是心裡卻隱隱約約地失望著。
她真的……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麼?
所以上一次真的隻是對他失禮行為的報複,她一點兒都沒動心嗎?
希律望著眼前的美人,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伊絲塔,希律——”
老國王那邊不樂意了:“你倆又在那兒嘀嘀咕咕地商量什麼?”
“來啦!”伊南臨走之前,彆過臉看了一眼希律,嫣然一笑走開。
希律頓覺悵然若失。但他聽見遠處伊絲塔小姐正對漢謨拉比老國王說:“我在向您的王室禮官詢問,等您巡視過北部地區南下的時候,能不能取道烏魯克回巴比倫?”
“……對呀,我想家了嘛。”
希律遠遠地聽著,忽然想起了伊絲塔家中田莊的情形,又想起了當初這對姐妹爭產的時候,伊絲塔家的農奴都說過要效忠伊絲塔的話。
他心中明了,已經知道伊絲塔小姐在打什麼主意了。
少時伊絲塔小姐離開,漢謨拉比又將希律喚去,問剛才伊絲塔小姐在向他詢問什麼。
希律隻回答說,伊絲塔小姐覺得直接將瓦爾杜們處死實在是太過殘忍了,覺得哪怕是留他們一條命也是好的。
“婦人之見罷了。”漢謨拉比歎了一口氣。在這種大事上,漢謨拉比是絕對不可能讓步的。
希律卻補充了一句:“但是小臣揣摩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知道瓦爾杜們是不是可以充兵役。”
這話伊南並沒有說,但是希律“代替”她說了出來。相比起與漢謨拉比相處了沒多久的伊南,希律更加理解漢謨拉比的心思,也知道什麼時機比較恰當,方便提出這話。
果然,聽見這一句,漢謨拉比的耳廓似乎動了動,微微點頭,嗔道:“這個小妮子,有這類似的主意就直說嘛!”
看來,漢謨拉比並不反對將瓦爾杜充兵役的建議——畢竟現在兵源較缺,如果瓦爾杜願意效忠於王,那確實會是一個靠譜的解決方式。
這一下轉折,漢謨拉比就完全想不到伊絲塔小姐是想要解放農奴了。老國王一心一意地認為,伊絲塔小姐是在幫他排憂解難,替他出主意,是個貼心的“小妮子”。
就這樣,在巡視了北方與赫梯人接壤的邊境之後,漢謨拉比的王駕折向東南,先沿著底格裡斯河來到波斯灣附近,渡河後折向西南,直抵幼發拉底河,取道烏魯克,再緩緩地回歸巴比倫。
回到烏魯克之前,早就有信使將消息傳遞給了伊南的玻璃作坊和她的田莊。
作坊和田莊裡的上上下下萬萬沒有想到,巴比倫的王,竟然會屈尊,在小姐的田莊停留。王不僅挫敗了大小姐艾裡伽爾企圖奪產的陰謀,竟然還在四方巡視的時候能到小姐的田莊上來做客。可見王對小姐恩寵有加。
所有人都在從巴比倫趕回來的管家波安的帶領下,開開心心地做著各種準備,預備在田莊上招待漢謨拉比。
誰知道就在他們尚且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漢謨拉比微服來到了他們的田莊。
漢謨拉比來時打扮成了一個想要采購玻璃的商人,為他引路的是本地的玻璃中間商阿布,陪伴著他的,是脫去了禮官黑袍,也換上了商人裝束的希律。
漢謨拉比來到伊南名下的作坊和田莊,饒有興致地欣賞眼前的一切。
老國王早就聽說過這裡,這裡除了是蜚聲四海的玻璃原產地以外,還是伊絲塔小姐在短短一兩年之內,點石成金,將原本破敗凋敝的產業改建為富裕豐饒的田莊,和日進鬥金的商鋪。
管家波安十分為難,很想提醒阿布,漢謨拉比王就要前來做客了。
但是他又看漢謨拉比氣質與旁人不同,顯然是個重要的大客戶。於是波安拍板,動用了一部分原本為國王準備的資源,用來招待漢謨拉比一行。
漢謨拉比對一切都感到新奇,他饒有興致地去參觀了玻璃鋪子,了解了一下他所鐘愛的玻璃器皿是怎樣製成的。
他又興致勃勃地去伊絲塔小姐的田莊裡轉了轉,看見這裡土地肥沃,地裡長出來的作物欣欣向榮——隻不過田莊裡每一片田種的作物似乎都不大一樣,東一片,西一茬,什麼都有。
漢謨拉比實在是鬨不明白這田莊到底是在種什麼,不得已,讓希律去找田裡勞作的人,問了個清楚。
在田莊裡勞作的,都是伊絲塔家的瓦爾杜和阿姆圖。
他們見到眼前的“商人大老爺”,自然想不到這位正是前年曾經在田莊外道路上路過的漢謨拉比王。但是這些農奴們見到生人並不怯場,隻管一樁一樁,把問題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