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謨拉比臨終, 將整個巴比倫的統轄權交給了希律。
這個遺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希律自己也十分驚訝,一時難以接受。
“看在王……曾撫養你長大的份上……”
漢謨拉比斷斷續續的語聲裡帶著懇求。漢謨拉比的王後也在一旁敦促:“希律大人, 請您答應下來吧!難道您忍心……看著王心裡這樣難受嗎?”
年邁的王後膝下收養了兩個年輕的王子,她晚年歲月的榮華與安穩都係於這兩個兒子之一是否能夠順利繼承王位。見到希律還沒有做出表示,王後連忙將兩個年幼的王子牽出來,命他們在希律麵前行禮, 口稱“希律大人”。
希律趕緊跪下來, 低頭向王致意。
漢謨拉比的眼光卻越過希律的肩膀,望著希律背後的伊南。
伊南明白漢謨拉比的意思, 王在臨終之前把國家交給希律, 就是想用希律拴住自己。老國王並不知道, 他們是一對剛剛才用擁抱來相互告彆的男女。
但是看見漢謨拉比的眼光,想到這位老人家唯一的遺願就是他一手創建的巴比倫王國能夠繼續繁榮、穩定——
事實上,曆史上的巴比倫王國,在漢謨拉比辭世以後, 先是遭受了一次赫梯人的野蠻入侵, 山河破碎之後自然便是分崩離析。
沒有強有力的繼承人,巴比倫王國注定隻能擁有短暫的輝煌。
但誰能想到,漢謨拉比竟然在臨終時做出了這樣選擇, 將國家交給了正值盛年、人望正高的希律。
伊南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轉臉衝漢謨拉比點了點頭:表示她願意幫助王這一回——如果剛剛建立起來的這一切,公平與法製,都因為漢謨拉比的辭世而隨之崩潰,那之前那麼多努力, 豈不是全都付之東流了。
漢謨拉比渾濁的眼裡頓時流露幾分欣慰。
他向希律伸出手:“孩子……”希律趕緊握住了漢謨拉比的手。
“王, 沒有更改你的身份, 希望你能明……”
漢謨拉比說到這裡,語聲戛然而止,握住希律的手,一點一點鬆開。
王後和兩個小王子的哭聲頓時響起,接著,哭聲響徹整座王庭。
希律輕輕地托著老國王的手,將其放在逝者的榻上。他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禮官黑袍,隨後站起身,轉過身來。
他以統轄全國的攝政大臣身份,從王後身邊,牽起了兩個小王子的手。王後坐在他身後。
他向匆匆趕來的官員與貴族們發號施令,將為王治喪的各項事宜一項一項地吩咐下去。無人膽敢違抗。
伊南兀自靜靜地立在漢謨拉比榻旁,望著這位曾因一部法典而名垂青史的王。
這位老國王,直到彌留之際,都還在周密計算著自己的身後事。
他沒有更改希律的穆什欽努身份,但是伊南明白王的用意——隻有讓希律繼續擁有穆什欽努的身份,他才能被認為是絕無私心之人,因而安然坐在小王子的身後,大權獨攬而不被人詬病。
也隻有這樣,希律才能秉承漢謨拉比的遺願,將已經開始在巴比倫王國推行的那些革新措施一一推行下去。
伊南明白漢謨拉比的心意,而她也很清楚:希律隻有比她更明白。
接下來是貴族、大臣和官員們,向王後、小王子和攝政大臣宣誓效忠。
希律那些昔日同儕們,此刻擠在王庭之中,一起向希律跟前的小王子拜倒,同時也是向希律拜倒行禮。
他們一個個都麵帶敬畏,心中則大約都是嫉妒的:大家都是一樣的穆什欽努,到頭來,希律卻已經是大權獨攬,手握掌管整個王國的全部權力。所謂人同命不同,便是如此。
但是這幾年來,希律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做出了什麼樣的成績,而他們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大家都看在眼裡,不服不行。
希律是禮官出身,三言兩語已經將為漢謨拉比治喪的諸般禮儀吩咐下去。有一兩個大貴族想要故意挑戰希律的權威,在引經據典這件事上卻根本敵不過希律。
除此之外,希律宣布王國的一切製度與規則都參照漢謨拉比生前,不做任何改變。
大貴族們知道希律是漢謨拉比生前著意栽培的親信,料想他隻是個“守成”的過度角色,擔心儘去,隻管露出悲切,哀哀戚戚地悲悼漢謨拉比的離去。
*
在希律的主持下,漢謨拉比的喪禮在莊重和肅穆的氣氛中舉行完畢,從頭到尾沒出一點亂子,順利得出奇。
伊南卻覺得反常即妖,尤其是漢謨拉比的幾個年齡較長的兒子——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同樣出身,比自己小好多的弟弟,在希律的扶持之下,裝模作樣地坐在王座上,還能一直這麼老老實實待著?
漢謨拉比的心思在伊南看來很明確:他的小兒子還沒有被那些爭權奪利的日常所侵染,交給希律慢慢地教,長大了想必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但是那些年長的王子們顯然不會這麼想。他們鐵定覺得不公平。
伊南暗中提醒希律,要提前著手準備。希律卻仿佛置若罔聞,伊南看不到他對此作出任何反饋。
直到有一天,年長的幾個王子糾結了若乾穆什欽努,和支持他們的幾名大貴族,帶著一乾瓦爾杜,衝進了巴比倫王宮。
伊南聽說消息,立即向王宮趕去。
她正好看見披著黑袍的希律一手牽著一個小王子,正由王宮衛隊長護衛著,從一條安全的道路衝下來,剛好來到希律的舊居附近。
王宮的方向上有煙火騰起,喊打喊殺聲異常響亮。伊南擔心地看了希律一眼,眼裡頗有責備的意思——這一場變亂,原本不必發生的。
見到伊南一臉的憂色,希律頗有些無顏麵對,開口道:“其實……伊絲塔小姐,你根本不必如此擔心。有衛隊長在……”
伊南的眼光轉到王宮衛隊長臉上。
這名王宮衛隊長,可是曾經被希律在“正義之門”跟前當眾受過笞刑,被打了十杖的人。
衛隊長聽見了希律的話,開口認真地糾正:“希律大人,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對您忠誠。”
快人快語的衛隊長一口氣說下去:“我宣誓了這一生都對漢謨拉比王效忠。我幫助您,隻是因為您所做的,並不違背漢謨拉比王的意願而已。”
“要讓我對您效忠,恐怕您還要在未來好幾年內讓我看清楚:您,值得效忠,才行!”
伊南心裡暗叫僥幸,好在王宮的衛隊長還算是忠誠,願意護送希律和小王子安全離開王宮。
她順口問了一句:“王後尚且安好嗎?”
還沒等衛隊長回答,希律已經飛快地答一句:“放心,他們需要王後,不敢對王後有所不敬。”
王子們如果想要覬覦漢謨拉比王留下的權力,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希律,然後就是被王後認養的兩個小王子。
希律答了這一句,伊南反而怔了怔,再次仔細地打量希律——看起來,這個男人並不是忽視了她的警告,而是早已經預料到了這次的事件。
一切都在他計算之中。
被伊南一眼看破,希律眼神閃爍,訕訕地說:“不過……還是感謝你來。”
正在這時,一名戰士模樣的年輕人飛奔來報,故意大聲說:“希律大人,從北方邊境調來的士兵已經從四處城門進城。第一批士兵已經四處圍住了王宮,是否就此攻上去,聽您示下。”
伊南倒抽一口冷氣:“你從北方邊境調了兵?”
漢謨拉比剛剛下葬,巴比倫王室發生變亂,而希律又從北方邊境調了兵——這難道不是拱手送給赫梯人殺進巴比倫的機會嗎?
希律望著她,眼神堅定,瞳孔卻稍微縮了縮。
伊南:……懂了!
這是一個連環局。
第一重局,是巴比倫城裡的變亂。他故意引王子們帶人殺上王宮,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打開城門放戰士們進城,將犯上作亂的王子全部都堵在王宮裡。
第二重局,是北方邊境對赫梯人的局。他放出消息,說是北方邊境的守軍因為巴比倫城的內亂而南下,引誘赫梯人進攻巴比倫。
一旦赫梯人向巴比倫王國的邊境發動進攻,早已埋伏在北方邊境的守軍就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舉而殲。
如果這次赫梯人真能上當傾巢而出的話,巴比倫邊境上應當能換來十幾二十年的和平。
這麼短的時間裡,布置出這樣周密的連環局——連伊南都不得不對希律刮目相看。
雖然第一重局有點兒“釣魚執法”的嫌疑。
按說這些年長的王子們如果安分守己,希律是無法懲處他們的,最多勒令他們搬出王宮。這些王子以後還會以人上人的身份四處遊蕩,難保不會對希律的施政產生什麼影響。
因此希律乾脆故意示弱,等待這些“尊貴”的王子欺負到他頭上,再一一“繩之以法”,永除後患。
至此,希律不再是一個隻知道隻會按照法典審理案件、依法宣判的法官——法律已經漸漸成為他的武器,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
希律不再僅僅是個正義的守護者,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清楚自己的目標是永葆巴比倫王國的強大,而《漢謨拉比法典》隻是他需要維護的秩序中的一部分。
伊南緊盯著希律,隻覺得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希律已經改變了不少。
他已經成了一個權臣。而此刻他正在以手中小小的權力撬動更大的權力,並試圖創造更大的偉業。
似乎他內心深處有些陰暗的東西似乎都已經沿著一張幽暗的網慢慢爬了出來。甚至伊南也不確定她眼前這個人,是否依舊是她初見時的那個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