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是一件耗時而且無聊的事。
希律要做的是一一宣布審判對象的罪狀, 給他們一個開口辯解的機會。然後由另一名身穿黑袍的王室禮官逐字逐句宣讀《漢謨拉比法典》上的相應條款,建議對審判對象的懲罰。
但最後的判決是由伊南來做出的。
她蒙上了雙眼,因此完全看不見麵前那一張張或強裝無辜、或寫滿悔恨的臉。
審判對象哭喊著求饒的聲音不斷傳入她耳中,她卻仿佛充耳不聞。
但她並不隻是個希律或者王室禮官們的應聲蟲。
她很在意細節, 希律所宣布的罪狀, 她要求提供證據, 如果是人證, 她要求提供證言,如果是物證, 她會從麵前的民眾之中任選一人,請他們描述給自己聽。
被選中的巴比倫人無不倍感榮幸。
甚至被審判對象也在開口自辯的時候也會請求伊南, 請她仔細聽聽總攝大臣口中的那些細節, 請求主持公正的女神不要一概相信希律所提供的罪證。
她甚至成了罪人的唯一希望,希望不屬於自己的罪名不會就此落到頭上來。
希律目睹這一套程序,也不得不感慨:她比自己更懂人心,她知道怎樣最大程度讓民眾參與進來。她也比希律更純粹, 沒有目的性與功利心——她才是真正的“公正”。
整個審判持續了大半天,一直延續到天色全黑, 四周火把點起,將“正義之門”附近濃重的夜色照得透亮。
“正義之門”跟前聚集的巴比倫人竟然一個未散。相反, 有更多的巴比倫人扶老攜幼趕來。他們無法進入小廣場, 便遠遠地等待著,一邊祈禱一邊感激神明給他們帶來公正。
漸漸地, 審判到了尾聲。涉事的王子和所有參與反叛的貴族,都得到了應得的懲罰——這懲罰在後世看來極其嚴重:王子們將全部被處死, 然後扔入幼發拉底河中;大貴族被沒收所有財產, 與名下的奴隸們一道, 全部充入軍中服役。
希律身邊的小王子們,算是一舉接觸了所有來自他們兄長的威脅——除了一個人,薩米耶。
薩米耶王子因為落下了殘疾,又見罪於漢謨拉比,早就被視為大位無望了。
這一次諸王子反叛,薩米耶竟然沒有受到邀請,因此而躲過一劫。
但薩米耶深知,就算是這次王子們取得了成功,把那個討厭的希律一腳踢開。最後王子們還是會自相殘殺,爭奪那個唯一的王位。
他要等到最後,他要做那個收拾殘局的人——
誰知到現在,他根本沒有殘局可以收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在後的黃雀依舊是希律?
薩米耶的隱忍與等待,給他帶來的唯一好處是他保住了性命,不用在這場公開審判裡當眾受辱。
但他眼看著“正義之門”跟前的男人和女人那樣一唱一和,薩米耶心裡的惡念就怎麼也按捺不住。
他聽見身邊的竊竊私語,他們說那個女人是神明降世,是彆的城市保護神潛入了巴比倫,代替太陽神沙馬什,還有木星之神馬爾杜克,前來為巴比倫人主持公道。
薩米耶肺都快氣炸了。
什麼時候巴比倫的守護神自己不肯出麵,卻要你這個冒牌的神明前來越俎代庖,“主持正義”?
他一早認定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不過就是個力大無窮的女武士,現在與希律一道,正是因為兩人沆瀣一氣私下勾連,聯手演出這一幕,誘騙那些無知無辜的巴比倫人,共同臣服在他們兩人腳下,為希律的掌權鋪平道路。
事實上,薩米耶的想法並不完全錯。
這一場審判的直接後果,是希律的掌權之路徹底被掃平。他不會再有能與他抗衡的對手。他身上這件紫袍,能穿得穩穩當當,再穿個十幾年,直到小王子長大。
而這件紫袍,這一切,薩米耶認為都是眼前這個女人帶給希律的。
她不僅幫助希律從漢謨拉比手裡“偷”來了整個國家,現在更演出這樣一場大戲,愚弄麵前這些巴比倫的愚民們,讓他們虔誠地相信:這真是神的意誌。
薩米耶絕不相信神明會以真身出現在世人麵前。
巴比倫人修建了高大的馬爾杜克神廟,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馬爾杜克本尊前來享用給他的祭品。
至於馬爾杜克是否存在——薩米耶卻已經習慣了相信,他隨手摸了摸胸前掛著的木星之神護身符,祈求馬爾杜克保佑,保佑他一擊得手。
他拖著一條微跛的腿,在“正義之門”前簇擁著的人群裡,慢慢擠向前排。
負責守衛的王宮衛士也看見了他,覺得他的神態舉動頗不尋常。
可是誰會在乎一個殘廢了的失寵王子?——王宮衛士們把視線移開。
薩米耶王子輕輕地撥開人群,頗有禮貌地道歉:“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
巴比倫人紛紛挪開身體,讓開一條路。
但直到這位王子挪到了前排,才有人看清:他手中拖著一柄巨大的斧劍——青銅鑄成,劍背極其厚實,劍刃卻打磨得極其鋒利。說它是斧,它就是斧;說它是劍,它就是劍。
在薩米耶身後的人頓時招呼:“唉我說,這位小哥,你為什麼拖著這樣一副……”
這人停下來斟酌,應該說這是斧呢,還是劍呢,還是凶器呢。
薩米耶突然加快腳步,直衝“正義之門”跟前的女人走過去。
他雖然微跛,但這時卻越走越快,腳下生風,風更加煽動了心裡的火——隻要再靠近一點,他就能報仇雪恨……
不,不止報仇雪恨,他更加推翻了狗賊希律掌權的基礎,什麼法律法典,什麼神明審判?整個王國的一切,難道不都是國王說了算的?
衛士已經動了起來,有人在他耳邊喝止:“薩米耶王子,您這是要……”
薩米耶突然抓緊了劍柄,奮力將沉重的武器高高地舉向頭頂。他剛想大喝一聲,卻硬是在緊要關頭忍住了沒開口——希律自己作孽,蒙住了這個女人的眼睛,讓她看不見、躲閃不得。
薩米耶心中竊喜,知道自己已經要成功了。
什麼主持正義的神明?等到她在殘暴的武器之下化成一團血肉,巴比倫人就知道他們都上當了。
什麼公正,什麼法治,什麼神授的權力……反正人已經作為這世上最高級的生靈掌控了這個世界,一切都是人來設計,人來控製……人來毀滅的。
身邊的衛士大聲呐喊,想要上前阻攔,可是他們離得太遠。
他麵前的女人,依舊蒙著雙眼,對眼前的危機一概無知無覺。
希律倒是很近,他正向薩米耶這邊飛快地趕來。但是希律不是薩米耶的首要目標,一個小小的穆什欽努,還不值得他親自動手——
他隻要,隻要親手鏟除這個,曾經狠狠踢傷了自己,毫不留情地鞭笞自己的女人。
薩米耶手中的巨劍當頭劈下,激起勁風。
隻聽“當”的一聲巨響,“正義之門”跟前的小廣場變得雅雀無聲。
人人伸手按著胸口,驚呼聲被堵在喉嚨口,愣是什麼聲響都發不出來。
掉下來的是伊南手中的金質天平。這座天平確實是純金打製的,因此質地柔軟,在薩米耶這雷霆般的一擊之下,整座天平被平平地削成兩半,一半的底座還留在伊南手中,另一半則“當”的一聲砸在地麵上,露出金光閃閃的剖麵。
純金質地的半截天平,掉落在地上。
偌大一筆橫財,卻根本無人留意。
隨即又是“當”的一聲,正是薩米耶手中那柄沉重的劍掉落在地麵上。
他則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連轉身逃跑都給忘了。
另一柄劍,正是那柄象征著毫不留情懲處犯罪的利劍,此刻正正地搭在薩米耶王子的頸口。
他麵前的女人,依舊蒙著雙眼,微微側耳,似乎在傾聽廣場跟前的動靜。
她右手持劍,左手還緊緊地握著半截天平。
甚至她頭飾上幾片用於裝飾的金葉子,已經隨著剛才薩米耶王子橫刀劈下而飄散在空中,這時才緩緩落在地麵上。
但是她本人依舊安然無恙,穩穩地站在“正義之門”正中。四周的火把將她的麵龐映得異常明亮。
終於,人群最末開始有人詢問:“怎麼突然安靜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在人群的最末尾,看不見廣場中央發生了什麼。這時都好奇心難耐,四處詢問。
但就是沒有人回答。
沒人敢於回答。
接著又是“當”的一聲。
是一個王宮衛士,看呆了之後已經完全忘記了手中還握著武器。不知不覺中,武器墜地,發出一聲巨響。
這一聲就像是能傳染一樣,“當當”,“當當當”。金屬撞擊地麵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
王宮衛士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都跪下。包括那位一向聲稱自己隻效忠先王的王宮衛隊長。
緊接著,圍在廣場跟前圍觀的巴比倫人嘩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彆問,問就是真神!”
有人悄悄向身後傳遞消息。這消息被巴比倫人們口口相傳,傳到最後就成了:
“彆問,跪就對了!”
等到前麵一排齊刷刷地跪下,後麵的巴比倫人終於能看清眼前的情形。他們雖然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看見掉在地上的武器,被削成兩半的天平,跪成一圈的王宮衛士——總歸覺得很厲害就是了。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多人都跪了——這事兒,肯定是值得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