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爾抵達巴比倫城附近的時候, 隻能用“灰頭土臉”四個字來形容。
他滿身滿臉都是沙子,脖子裡衣服裡鞋子裡都是,細沙似乎能順著皮膚紋理滲進體內。他的嘴唇已經無數次乾裂, 流過血,又結過痂。
以他現在的模樣,擺在世人麵前也無人認得。恐怕隻有最熟悉的人,能夠透過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和淩厲的眼神認出他。
他橫穿了位於巴比倫王國南麵的茫茫沙漠。隻有這樣,才這可能用短短二十來天的時間趕回巴比倫。
這條路十分冒險, 沙漠裡白天極熱,晚上又極冷。晚間人和馬都必須在火堆之間歇宿,否則馬匹被周圍野獸的嚎叫聲嚇得簌簌發抖。
但好在事先就找好的向導十分有經驗, 無論是找水源, 還是指引道路,都全靠他們。
此外撒爾的運氣非常不錯, 一路疾行, 二十多天,沙漠裡沒有發生沙暴,唯一需要抗拒的, 是麵對茫茫沙海時的孤獨,和對缺水前景的恐懼。
撒爾也由衷感謝伊南送給他的那些,釘了馬掌的馬匹。在沙漠裡的每一天,撒爾都要幫他的愛馬把馬蹄中卡進的大塊礫石小心挑出來, 自然清楚這些“馬掌”給馬蹄提供了多少保護。
饒是如此, 待趕到巴比倫城附近的時候, 一行人,撒爾、古爾溫、兩個衛士、向導們,都已經疲累到了極點。
隻不過其他人幾乎都已經要癱倒在馬背上, 唯獨撒爾還像是鐵打的。
他警惕地觀察巴比倫城外的景象,以此來判斷巴比倫城中的局勢。
所見卻是一片新綠——眼下正是耕作的季節。巴比倫人雖然為了老國王的過世而舉國哀慟,但是卻沒有人敢怠慢了春耕。
城外秩序井然,各田莊的田地裡,人們正有條不紊地勞作。
古爾溫從馬背上支起身,看了一會兒,驚訝地說:“咦?這裡也有滴灌的設備了!”
早年間伊南曾經讓古爾溫幫忙推廣,因此古爾溫對這些設備很熟,一眼就看出了田壟上鋪設著的陶管。
“這裡離夏宮挺遠,沒想到公主已經將這些東西推廣到這兒來了。”古爾溫覺得很有些不可思議。
撒爾卻覺得沒什麼:“這很正常,難道你忘了,我們離開巴比倫已經快要滿兩年了。”
憑她,就算是在整個巴比倫王國都推廣了這種滴灌設備,撒爾都不會覺得特彆出奇。
距離巴比倫城越近,人們就越緊張。他們不知道抵達巴比倫城的時候會發生什麼。因此撒爾下令讓所有人先下馬,吃點東西,整理整理儀容。
他破天荒把僅剩的半袋葡萄酒拿出來遞給大家。大家每人抿了一口酒,頓時都振作了一些。
頓時有人指著巴比倫城的方向:“殿下,您看!”
撒爾也注意到了:在巴比倫城裡,出現了一座高塔。
這座塔的高度遠遠超過城牆,極其突兀地從城市的天際線上探出,直上雲霄,蔚為壯觀。此刻即便離得遠,他們這一群人也能看清,塔身外圍是螺旋形的階梯,可以繞塔而上。
在這幅景象麵前,撒爾立在原地,幾乎不能動彈。他感受到了震撼,他已經能夠想象自己站在塔底仰望塔頂的樣子。
這座塔正是他一生所想,也是他一生仰望的。
可這竟然是伊南在兩年左右的時間裡建起來的?
撒爾自忖,如果換了他,也未必能做到。
事實上,有很多事,單靠他他都做不到,就是因為有她在,才能這麼一件一件地完成。
此時此刻撒爾心中升起由衷的感激。
他特彆希望此時此刻伊南就站在他麵前,他很想大喊一聲:我已經回來了。
感謝你——此後的路,請你放心地交給我走下去吧!
正在他心潮澎湃,麵前卻沒有對象可以表達的時候,忽聽天上“啾啾”的一聲嘶鳴。
一隻翼展寬闊的成年獵隼正在空中盤旋。
這家夥連古爾溫都認出來了:“啾啾!”
撒爾連忙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緊接著係了一大塊羊皮在手臂上。
已漸成年的獵隼在上空慢慢盤旋,越飛越低,最終落在撒爾手臂上——
撒爾:小家夥,有段時間不見,你可變得真沉啊!
他伸手指向巴比倫城的北門,口中大喊三聲:“伊什塔門!”接著將手臂一揚,啾啾就像是聽懂了一般,嘩嘩地揮動長翼,緊接著從撒爾手臂上用力一躍,“啾啾”叫著直衝天際。
撒爾和他的隨從們也一起上馬,折向北,慢慢轉向伊什塔門。
他雖然不知道巴比倫城中的情形到底如何,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他是巴比倫的王,他要從這座全城最宏大最精美的城門進城,穿過筆直的大道,讓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他回來了。
撒爾和他的隨從們抵達伊什塔門的時候,城門緊閉著。
有一個城門衛兵從塔樓上冒了個頭,看見了撒爾,趕緊縮了回去。接著人影就不見了。
依稀能聽見腳步聲和門內說話的聲音。
古爾溫跟在撒爾身後,忍不住握緊了馬韁,將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上,全神貫注,防備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
撒爾則神情冷漠,他隻管盯著這座他親自翻建的城門——
事實上,這座城門內每一塊磚他都很熟悉;唯一不確定的,是這座城門會不會,為他而開。
忽聽軋軋一聲響,巨大的城門打開了一條縫。
一小隊士兵立即跑了出來。
撒爾身邊的古爾溫和衛士們一緊張,紛紛向後退了兩步。
唯有撒爾,端坐馬背上,巋然不動。
從城門中跑出來的這隊士兵分列兩側,站定,刷的一聲全部單膝跪地,向撒爾行禮。
撒爾依舊端坐馬背上,巋然不動,沒有任何向來人致意的意思。
踏入這座門,他就將是巴比倫的王。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致意,他卻需要把所有人擔在肩上。
隨著軋軋軋數聲響動,伊什塔門在他麵前緩緩打開。
裡麵的聲音傳出來:“是撒爾王子!”
“王子殿下回來了!”
待到城門完全打開,撒爾才發現,分彆站在城門兩側的,左邊是巴比倫王國的重臣,右邊則是馬爾杜克神廟的祭司。
“殿下,您終於回來了!這太好了!”大臣們麵露無比欣慰。
“先王的祭典還需要您來操持,待到月底,就是您的即位大典。”祭司們也表示:一切都已經安排停當。
撒爾輕輕一提韁,在人們的歡迎之中進入伊什塔門。
他坐騎的四蹄依次落在伊什塔門中的大道路麵,發出極為清脆的噠噠聲。
大臣與祭司們都紛紛表示他們已經等候王子等候得太久了,一切都等候著王子回來主持大局。
但是在這些人身後,撒爾看見了自己的親信們——忠誠的親信,留在巴比倫城中的人數雖然不多,但是據古爾溫說,他從巴比倫城中出來的時候,已經將這些力量都交接給了伊南。
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有這些人坐鎮,撒爾的一顆心終於完全放下來了。
他向這些多年來和他一起打拚的夥伴們一一點頭致意。
這些親信們則一個接著一個,單膝跪地,向撒爾行禮,口中隻有一個稱呼:“王——”
撒爾事實上還未正式接位,但是有這些人在,他已經事實上是巴比倫唯一的王。
撒爾輕輕一控韁繩,繼續前進。伊什塔門兩側牆上浮繪的猛獸:野牛、獅子與龍,仿佛與他並肩相向而行。這為撒爾更增添了屬於王者的氣象。
而伊什塔門的儘頭,站著一個女人。
撒爾座下的馬兒在主人的控製之下,緩緩前行,來到女人麵前。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女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仿佛在說:幸不辱命。
她又抬眼,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撒爾,皺起了眉頭,那意思似乎是:這可得好好清潔一回了。
撒爾橫穿沙漠,現在滿身沙土,如果沒有他本人的王者氣質加身,在這伊什塔門前,即便被禮遇,好像也差了點什麼。
但同樣的,也有且僅有這個女人,敢當眾對形象邋遢的撒爾表示不滿。
撒爾突然衝著她彎下腰,向她伸出手。
沒有這個女人,就沒有現在的他。
這樣做的時候,撒爾突然覺得這個動作好生熟悉,他以前也做過。
他甚至依稀能記起她在他背後呼出溫暖的空氣。
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很確定:他與她,從未共乘一騎。
可那種感覺又來了,如果要他現在放下她,撇下她,一個人奔赴巴比倫王宮,奔向那誘人的寶座——那麼他一定會後悔不已。
王座將會是他的,但要有她一起。
於是撒爾將腰彎得更深些,儘力向她伸出手。
古爾溫在他身後驚訝地“啊”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了嘴。
要知道,撒爾王子一直是抗拒與米底公主聯姻的,甚至當初在先王麵前也未曾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