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人會認為這種“自由”令人類變得更加自私、更野蠻、更殘暴——但那些都隻是個體。
對於人類整體而言,它能獲得新的動力,被推動,奮起,飛向更高的高度,而這一切都將源於此時,此刻。
但是,任務一旦完成,磁場中止,伊南就將回歸現代,永遠告彆這些可愛的人們。充滿智慧的工匠、勤勞的女官們、憨憨的副手……撒爾。
撒爾一旦把他的心思都說出來,就意味著她將離開他。
伊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看見自己在他的眼眸裡投映出小小的影子。
她是愛他的。
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意識到了這個人的與眾不同。她似乎能順著他,看見希律、看見吉爾伽美什、看見杜木茲、看見丹的影子……靈魂如果能疊加,那麼他們就是同時出現在她麵前;可再仔細看去,卻又是這世上僅有的、獨一無二的,撒爾。
伊南從此知道一見如故是什麼滋味:一見了就知道我們彼此相屬,命中注定。
他也是愛她的。伊南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當他把愛意訴諸於口的時候,就是她離開他的節點。
她的腕表仿佛又在倒數:3秒、2秒、1秒……
沒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了——她這麼想著,微微皺起眉,眼中流露出少許哀傷,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
撒爾卻對此一無所知,他仿佛被她的憂傷所感染,忽然握緊了她的手,問:“你怎麼了?”
伊南繃緊了臉笑,搖搖頭說:“我沒什麼,你說……”
撒爾低頭片刻,突然問出了一句,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想過的問話:“你相信命運嗎?”
伊南猛地把手從撒爾手中抽出來。而他握得太緊,以至於她的手變得紅通通的,手背上一陣生疼。
她萬萬沒有想到撒爾會如此反問她自己。
——你相信命運嗎?
是誰說的?
“所有原本賦予神明的東西,在人類社會中會以另一個形式存在——那就是命運。”
“‘命運’將你送來了我身邊!”
誰的“甜言蜜語”言猶在耳,伊南卻無法相信自己剛剛才動過這念頭:這該死的命運!
撒爾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閃閃發亮,他看起來很是疑惑,他不明白伊南為什麼抽開了手,為什麼會為這個隨手選來的“開場白”如此震動,就像是被嚇住了一樣。
伊南是真的被嚇住了。
她剛剛發現自己實際上竟然也相信“命運”的存在——神明的另一種存在形式。這種觀念纏繞在她的認知裡,她所傳承的文化理念,她的愛情觀……
這樣來說,她事實上和生活在公元前的古人們完全一樣,那麼,她還有什麼資格,慫恿與要求,讓他人擁有“自由意誌”?而她這個來自現代的學者,事實上也正一樣,被“命運”所束縛?
這不可以。
她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
伊南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好幾步。她的臉色像白堊一樣蒼白,她的眼神複雜交纏。在這一瞬間,她生出無數個念頭,她好想把自己心裡所有的思想都向撒爾表達。
但是她必須,先看明白她自己。
撒爾目瞪口呆。
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從自己麵前飛快地逃開。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塔周那螺旋形的階梯儘頭。
巴彆塔的塔頂,入夜後風好大好涼。撒爾木然站立著。那枚“神奇的”單筒望遠鏡在他腳邊,骨碌碌地滾動,滾到塔頂最凹處,終於停下來。
她給他留了一個背影。
而這個背影,也是那麼熟悉。
他突然跪了下來,四肢著地地跪著——像是被突然湧至心頭的記憶壓垮了一樣。那種劇痛的感覺突然來襲,仿佛他已經失去了她。
他轉頭去看天邊掛著的那枚明星,金星正明晃晃地掛在天幕上——而他矢誌不渝愛著的人啊,又一次就這樣在他麵前溜走了嗎?
不,不不不。如果他再坐視他這麼離開,他就不是撒爾了。
他等待這一天,等待了一輩子。
而他防備這一天的到來,也防備了一輩子。
撒爾深吸一口氣,竟然異常冷靜地收起了那枚單筒望遠鏡,彆在腰間,隨後迅速沿著螺旋階梯離開巴彆塔。
一到塔底,他就問圍坐在附近的工匠:“看見公主了麼?”
工匠們相互看看,都閉嘴不言。恐怕是她曾經留下過話,不要告訴撒爾她的去向。
一旦安靜下來,撒爾就聽見清脆的蹄聲的的,在迅速遠去。
誰知這時所有的工匠們都伸出手,同時指向了某一條道路,某一個方向。
撒爾激動地向所有人一點頭,表示他一定會把她追回來,從此好好愛護她、照顧她,不再給她這樣丟下一切離開的機會。
王庭的衛士已經牽過另一匹良駿,恭敬地說:“王!”
撒爾上馬,深吸一口氣,一提韁。
“願王將王後追回來。”衛士這麼說著。
緊接著巴彆塔響起了各種各樣的語言,都是一個意思:“願王將王後儘快追回來!”
工匠們一起祝願撒爾好運。他們大約也都看明白了:這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讓任何一個在這世上孤單著,都是為禍人間。
撒爾向人們揮手,謝過他們的祝福,隨即一提馬韁,順著人們指點的方向,疾奔而去。
*
不多時,這位巴比倫的新王已經到了伊什塔門。守城的衛士證實,不久之前,米底公主,不,未來的王後剛剛出城。道路黑暗,守門的衛士因此借給她一枚火把。
撒爾點點頭,輕提馬韁出城。他經過伊什塔門的門樓時,仰頭向上方看了一眼——當年攝政王希律留下的那枚刻有文字的石板,端正安放在這座門樓的上方。
撒爾仰頭,心中則在默念:……不用多說,我全明白了。
他從腰間抽出那枚木筒,先是用肉眼冷靜地觀察,敏銳地捕捉到一枚正在迅速移動的亮點之後,撒爾讓單筒望遠鏡的一段貼近自己,同時小心地調節木筒的長度。
很快遠處的亮點在鏡筒中變成清晰的人影。撒爾收起木筒,對身邊的城門衛士說:“看到了,是她。”
城門衛:這麼濃重的夜色,這麼遠……王竟然看得到,認得出人。
“巴比倫偉大的王啊,祝您好運!”城門衛士也送上祝福。
撒爾已經催動馬匹,踏上追途。看著她去的方向,應該是向有“空中花園”之稱的夏宮去了。
撒爾對這條道路異常熟悉——離開前在那場夏宮的盛宴,他曾經前前後後地回憶了無數遍。就是在那裡,他才終於意識到自己事實上早已鐘情。
想到這裡撒爾苦笑: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傻的人嗎?
他堅持了一輩子要等待的人,竟然就是被他從一開始就拒之門外的聯姻對象。
“你,還能原諒我嗎?”他在心裡惴惴不安地問。
他座下的馬兒似乎能感受到這樣迫切的心情,奮起四蹄發力狂奔。他趕到呼呼的風聲從耳邊經過,他甚至記得曾經有一次他也是這樣奮力趕夜路,差一點兒錯過了路邊的她——
於是他猛地勒馬,夜色中夏宮的輪廓與形態已漸漸出現在他麵前。
夏宮門前有女官舉著火把焦急地等待。她們見到撒爾狂奔而來,紛紛伸手指點:在那上麵!
撒爾抬頭,果然她站在空中花園的最上層。夜風吹拂著她的衣袂,似乎風也想要將她帶走。
撒爾知道事不宜遲,他飛快地沿著階梯衝上高台。他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辨出那些複雜的階梯與道路的,但這次他想都沒想,憑著本能,愣是準確地找到了去那一層的路徑,一躍,已經踏上了那座平台。
他慢慢地靠近。從她背後。
他想要悄悄地給她創造一個牽絆。
好讓她從此不再能夠那樣灑脫地離開,隻將他一個人留在身後。
誰知他剛剛抵達,她就聽見了耳後輕柔的呼吸聲。
她轉過身,正麵望著撒爾,伸手指指夜空,柔聲說:“星空很美。”
她曾震驚、曾慌亂、曾逃避,可是那些負麵情緒她都已經通通擺脫。她依舊是伊南。
現在她麵對撒爾,依舊擁有女神般的氣度與從容。
撒爾卻隻管向她伸出手:他看她就夠了——
她的眼睛裡有整道銀河。
作者有話要說: 說這話的人是丹尼爾,見第51章。
明天還是會有兩更的,感謝各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