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爾仔細觀察伊南遞來的這一枚木筒, 才發現它是由兩枚木筒嚴密地套在一起,因此可以自由伸縮。
撒爾探頭到木筒一端看看,隻見木筒裡晶瑩閃爍, 裡麵仿佛嵌著一枚亮亮的水晶。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這枚木筒,學著伊南剛才的模樣,將木筒一端湊到眼前——
眼前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
伊南笑眯眯地,抱著他的胳膊, 輕輕地扶著他的雙手,幫助他調節木筒的長短。一邊調節,一邊小聲問:“怎麼樣, 清楚一些了嗎?”
撒爾確實覺得眼前出現一大片流光溢彩的寶藍色, 中間混雜著金黃色的光澤。
隨著伊南一點一點地調整木筒兩端的長度,突然有那麼一刹那, 撒爾眼前出現了清晰無比的畫麵:
那是巴比倫城正背麵的伊什塔門。那裡的城牆上貼著寶藍色的瓷磚, 瓷磚之間是金黃色的拚貼畫。
撒爾瞬間隻覺得伊什塔門近在咫尺,城牆上端莊行走的金色獅子和野牛他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
撒爾驚訝地出了聲,差點兒想伸出手去觸碰。他連忙將木筒從眼前移開, 再定睛看時,隻見伊什塔門依舊遠遠地,矗立在巴比倫城池的北麵,沐浴著最後一刻的夕照, 寶藍色的城門隨著暮色四合, 正一點點變得深邃。
“這, 這是——”
撒爾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雙眼。他再度湊上去觀看,稍稍調整木筒的角度朝向,他能看見鎮守伊什塔門的士兵大了個大大的嗬欠。
再抬起木筒, 眼前的景象又變得模糊了。他再次學著剛才伊南的手勢,自行調節木筒的長短。
這一次,他看見了遠處的幼發拉底河。他看見了河畔的碼頭。滿載而歸的漁人正在將漁網連同漁獲一起送到岸上,從上下遊駕船而至的行商正在囑咐碼頭的水手和搬運工小心輕放,溫柔地對待他們的貨物……
而在巴比倫的大街小巷裡,小酒館的招牌,站在酒館跟前的侍者,興高采烈赴約的主顧……甚至躲在避人處偷偷擁抱的情人們,也都能被撒爾看得一清二楚。
撒爾像托著一枚珍寶似的,捧著這枚神奇的木筒,站在巴彆塔上,將整座巴比倫城裡裡外外地看了個夠。
剛開始時強烈的新鮮感這時趨於平靜,撒爾至少不會再伸手去嘗試觸碰他看到的景象了。
越看越是驚豔。
他轉過身,望著伊南,由衷地感歎:“這又是你,神奇的你。你不會真的是由神明送來我身邊的吧?”
伊南搖搖手,聳了聳雙肩,給撒爾做了個鬼臉,說:“並不!”
相反,她覺得自己還不夠“神奇”。
這件單筒望遠鏡,她原本想用玻璃來做的。可是現在的玻璃作坊能夠做出極為精美的玻璃器皿,但是在光學玻璃上還是差了一些。
最終,這枚單筒望遠鏡中的凸透鏡與凹透鏡就都是用水晶打磨製成的——雖然效果很不錯,但終究不是工業化製品。
這令伊南感歎不得不感慨隔行如隔山。她並不是這個專業領域的,知識與技術就真的差了十萬八千裡去。
現在麵對撒爾的感慨,她隻搖頭矢口否認,輕輕巧巧地把撒爾手中的木筒收了回來,說:“離天全黑還有一點時間,來,先坐下來,吃一點東西。”
現在剛剛日落,天光尚亮。想要觀星,確實得耐心等待天全黑才行。
撒爾探頭看看,隻見伊南確實做了不少準備。她事先在這巴彆塔的塔頂預備了一盞彆名叫做“氣死風”的玻璃燈,滿滿一大罐啤酒,另外還有用毛毯包著的不知什麼。
伊南跑去鋪開那張毛毯,剛好是容兩人並肩共坐的一方小小天地。
毛毯裡是兩枚用樹葉包的整整齊齊的小包。伊南招手叫撒爾過來,請他坐下,笑眯眯地遞給他一個小包,說:“餓了吧?先吃點什麼填填肚子。”
撒爾這才知道,樹葉裡麵包的是食物。
他依言把外麵包裹的寬大葉片拆開,露出裡麵的麵包。
撒爾確實是餓了,於是咬了一大口。沒曾想他三下兩下咀嚼,才發現麵包裡麵是夾心的,放著新鮮蔬菜,用鹽和醋醃漬的瓜果,還有兩三片片成片的鹹肉。
這麼一口下去,滋味繽紛,撒爾彆提多滿足了。
他一麵驚奇,一麵大快朵頤,一麵沒忘了說:“之前在沙漠裡的時候,你可是不知道,每天每個人的水都是有份例的,一滴也不能多飲……我們隻能乾啃乾麵包和鹹肉……”
“……哪有這個,來得……”
他不用形容,隻憑狼吞虎咽就能看出他有多欣賞這種食物。
“給——”
見到撒爾在須臾之間就解決掉了一個“三明治”,伊南笑吟吟把手中那個樹葉小包也遞了過去。
撒爾一麵道謝一麵接過來,三下五除二先吃掉了一半,才發現伊南手中空了。
他伸手撓撓後腦:“那你……”
伊南搖搖頭:“我可不餓!”
她不是不餓,而是餓了也沒事。見到撒爾吃得香甜,她樂得捧著個陶杯,在一旁淺淺地飲著啤酒——反正這也是“液體麵包”嘛。
撒爾倒是有心想要謙讓的,可是胃口很誠實,伊南遞給他的另一個樹葉包也瞬息進了他的肚子。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繼續感歎道:“要是在軍中,兵營裡的大兵也能吃上這些,就好了……”
看他的表情,巴比倫大軍的兵營夥食應該著實不太講究。
伊南馬上笑著說:“這簡單啊!找一群廚子,請他們當專門的‘炊事兵’,給他們正規士兵的待遇。保準你兵營裡的夥食會立刻好上去。”
她這是走“專業化”的路子——隻要讓炊事兵也能與普通士兵同等待遇,而不隻是抵勞役的民夫之流,且專門負責後勤,軍中的夥食,一準能好起來的。
撒爾聽著,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滿心躍躍欲試,想著等到他回兵營的時候可以試試。
他一轉頭,望著伊南笑道:“這還說不是神明把你送到巴比倫來的?”
“有你在此,整個巴比倫王國就都因此獲益。這不……”他幾乎想要伸手點點那可愛的小腦門,“滿腦子的主意,連王都要甘拜下風啊!”
誰知伊南卻正色說:“不,我可和什麼神明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真的!”她說得很嚴肅。
撒爾一下子被將住了不知該說什麼,尷尬之下隻能抬手飲了一口啤酒,卻嗆住了,強忍著不咳,卻憋得麵紅耳赤。
“事實上,與其相信神明在為我們主宰一切,我更願意相信我自己。”伊南小聲說。
這時天光已經非常黯淡,深藍色的穹窿籠蓋四野,隻在西方的地平線上還留有一道淡淡的光。
伊南身邊那盞號稱“氣死風”的玻璃燈盞,籠出一汪溫暖的光暈,柔和地映在伊南臉上。她正望著撒爾,眼神很深。
“如果人們沒辦法相信自己,就沒辦法激發屬於人的無窮創造力。”
“其實我給巴比倫帶來的這些新鮮主意,都是‘人’想出來的。而眼下巴比倫的一切,也都是這裡的人們親手創造的。但如果他們不願相信,隻是一味等著神明賜予,這個國家就會止步不前。”
“這就是為什麼人們需要相信‘人’,相信‘人’自己的力量。”
伊南小聲說著,說得很慢,似乎沒有把握撒爾能不能聽進去。
“就像我曾經對你說過的……”
她與撒爾同時開口,兩人一起說下去:“你更願意相信神明為你施加的‘意誌’,而不願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覺?”
撒爾望望她,頓了頓,說:“你一直想要從我口中,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對嗎?”
伊南聞言,突然有點緊張。
她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杯,雙手抱住膝蓋,將下巴撐在膝頭,稍稍偏著頭,一雙眼鄭重無比地凝望著撒爾。
撒爾越過伊南的肩頭,能望見在她身後,明亮的金星已經從西邊天際升起。他一怔,仿佛覺得眼前這副景象與今天這事多多少少也有些關係。
但是伊南期待的眼神讓他無暇去想彆的事。此時此刻他隻覺得眼前女人的這張麵孔,會比初升的金星更加美麗一千倍、一萬倍。
於是他繼續開口:“我最尊敬的,最美麗的,來自米底的公主,請你將你的手交給我……”
過了片刻,一隻像是用雪花石膏雕成的小手遞到了他手中。和撒爾握慣了馬韁和刀劍的粗糙大手相比,這隻手,實在是太完美也太柔弱了。
撒爾小心翼翼的握著,單膝跪在伊南麵前。但此刻他卻隻覺得自己口笨舌拙。言語根本無法表達此刻他心中的真誠,他隻敢望著伊南——如果人類隻靠眼神就能傳情達意那該多好。
而伊南卻是能讀懂他的眼神的。
“我願相信我自己內心的感受,多於相信神明的意誌。”
“因此,我請求你作為我唯一的妻。請你不要嘲笑我所背棄的誓言,也請你原宥我昔日對你的無禮傷害。因為我,終於明白了——”
“在這個世上我願向世人宣揚,即便神明們正俯視著這個世間,‘人’依舊偉大,依舊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力……”
伊南從這片眼神裡解析出所有這些意願,她幾乎想要大聲說:“說出來,請你把它說出來——”
“這世界上不止我一個,需要聽到這樣響亮的聲音。”
但是她沒有。
一切都是兩人在無聲交流。
伊南垂眸,她的心正緊張得砰砰亂跳,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慫恿撒爾把這話說出來。因為撒爾的話一旦說出口,她在整個“重溯文明計劃”的最後一個任務,可能就整個兒完成了。
屬於人類的自由意誌啊!——有撒爾在,這個念頭會像是一枚種子,生根發芽壯大。
人類不會因此而失去信仰,不可能都變成無神論者——這並不是這個任務的根本目的。畢竟擁有信仰是人類與其他高智生物的重要區彆。
但是擁有自由意誌的人類,才能擺脫身為“神的提線木偶”這樣的命運,為他們自己,去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