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就愣在那裡,沉默了很久沒有出聲。哀傷從她身周慢慢溢出來,不止是多麗,在場的每一個人,每一位祭司,都感受到了這種情緒。
王後自己卻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緒裡。
當她從沉思中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向先前幫撒爾說話的祭司:“斯帕特,你認為呢?”
斯帕特,正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祭司的大名。
祭司斯帕特,萬萬沒有想到王後既然能記住他這麼個小人物的姓名,料想他以後跟著王後,一定有奔頭。他心中頓時一喜,渾身有了乾勁兒。他哪兒還會說任何反對王後、支持大祭司的言語?隻聽斯帕特開口說:
“王不是剛剛才透露過,他已經將王權轉交給了王後——”
“大祭司,難道您忘了,我們所有人都是見證!”
經過斯帕特的提醒,大祭司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原本想將這一樁經曆給賴掉的。
“王後,您手裡的這一枚匣子,不正是信物?”
伊南這才記起,王庭中厚厚的地毯上,尚且躺著這樣一枚狹長的匣子。
撒爾四年之前,就把這枚匣子送給了她;她卻還從未看過裡麵的物事。
“是呀,王後,您看看,王在這匣子裡給您留了什麼吧!”多麗也在一旁勸說。
伊南點點頭,當即俯身拾起匣子,身後將匣子一側的翻扣輕輕一撳,匣子的蓋子“啪”的一聲彈開。
她的目光落在匣子裡的東西上,眼光頓時變得溫柔,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匣子裡的東西——這下,將王庭裡所有的祭司都給急壞了。
這匣子裡到底盛的是什麼東西:值得王這樣珍而重之地交給王後,王後又如此鄭重而溫柔地凝望著匣子。
而站在伊南身邊的多麗,則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似乎根本不明白這隻匣子裡裝著的究竟是什麼。
王後與女官兩人截然不同的兩副表情,把所有祭司的胃口都吊了起來。
伊南卻根本不顧那些人好奇的眼神,隻管自己凝視良久,才一伸手,將之從匣子裡取了出來,舉在手中。
這是一枚,造型格外古樸的,權杖。
權杖分成杖頭和杖身兩個部分,杖頭用黃銅鑄成,杖身則是打磨光滑的硬木。杖頭是一個簡約的“<”形狀,深深嵌在筆直的杖身上。杖頭與杖身的連接處則嵌著藍色的孔雀石,算是為這權杖略略增添了一點裝飾。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伊南送給牧人王杜木茲的權杖。
蘇美爾王表上記載著:王權從天而降,落在埃利都,再由女神伊南娜帶去烏魯克,將它授予人間的王。
隻不過這匣子中盛放的權杖是一枚複製品。伊南伸手入匣子,將這枚權杖取出來,穩穩地托在手中。
直到這時,跪在巴比倫王庭中的祭司們才看清了匣中物品的模樣。人人大驚失色,大祭司尤其如此,他瑟瑟發抖地說:“這是……神賜給牧人王杜木茲的權杖——”
沒人想到撒爾竟然送了這樣一枚物事給他的王後。
一定程度上講,剛才斯帕特聲稱,撒爾將王權轉交給了他的王後:轉交的是這樣一枚權杖,又有這麼多祭司作為見證,確實——這種權力的移交,可能比父承子繼,兄終弟及的傳統“繼承”來得更加靠譜。
因為伊南手中得到的,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王權的象征。
——為什麼所有的祭司都能認出這枚權杖?
這是因為牧人王杜木茲在兩河流域的曆史上實在是太重要了——人類的第一次從神明手中接過權力。幾乎所有神廟的浮雕像上,都描繪有這一場景。
但是隻有伊南一人心裡清楚,撒爾絕非是從那座神廟的浮雕上看來的;畢竟數千年前遺留下的浮雕不會顯示材質。隻有親身經曆過那個年代,那些事的人,才會記得她授予的權杖,是硬木為柄,黃銅做杖,鑲嵌著孔雀石;選取的形狀,則是曾在遠古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回旋鏢”?
看來,撒爾應當已經早已拾起了屬於“前人”們的記憶——但是卻一直沒告訴伊南。
伊南默默地想:這解釋了為什麼撒爾那次表白時沒能觸動“任務完成”的標準。
——他都想起來了。
他卻沒有告訴伊南,或許是想等到自己親自證明了屬於“人”的能力之後,再讓伊南知道這一點的。
而現在,這隻匣子,這枚權杖,卻成了撒爾留給伊南的——信物,能夠幫助她掌握巴比倫王國的唯一物件。
“是的,國王撒爾,不需要治喪——”
“他是被神明接引,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伊南說著覺得有些違心:撒爾明明已經超越了這個世上的絕大多數人,得到了屬於人類的自我認知和自由意誌,她卻不得不把他說成是被神明帶走。於是她改口:“有朝一日他終將歸來!”
伊南說得斬釘截鐵,語氣不容置疑。在場所有的祭司都俯身屏息,不敢搭腔。
伊南低頭望著手中這枚權杖,心生感慨。
這是怎樣的一個輪回:當年是她將這枚權杖交給杜木茲,將權力從“巫”手中,交到了“人”手中;
現在撒爾卻把同一枚權杖還了給她,防止神廟從她手中將保護人民福祉的權力奪走。
既然如此,伊南還有什麼理由,不接下巴比倫這個國家?
撒爾因救助她而離開,她有責任替撒爾背負原本屬於他的擔子,帶領這個國度,和這片熱土上的人民,繼續往前走。
這樣想著,伊南伸手握住了權杖的木柄,朗聲說:“我感謝王的信任——從今日起,我接下王交予的重擔,負擔這個國家,直到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
祭司斯帕特一臉興奮,伊南的話還未說完,他已經在目視同儕,想讓其他祭司們也一起首肯並擁戴。
誰知大祭司先開口質疑:“王後,如果這真是牧人王杜木茲時代的權杖……不說彆的,那枚木柄應當早已爛了。”
伊南冷笑一聲,將原先盛放權杖的匣子丟了出去,扔在大祭司腳邊,說:“自己看!”
大祭司驚訝地拾起匣子,頓時看見木匣內密密麻麻的刻著都是楔形文字:那是撒爾的自白。撒爾自述他曾經做了一夢,夢中神明帶他前往古代的烏魯克。在夢中他成為牧人王杜木茲,從金星女神伊南娜手中接過了象征王權的權杖。
他深感巴比倫王國亦需要這樣一枚王權的象征,便請專職為神廟鑄造金銀器皿的高手工匠,按照夢中的景象打造了這樣一枚權杖。
“如果大祭司您不願相信,儘可以親自去詢問那位鑄造權杖的工匠。王將這重任交付於他,想必曾向他透露過什麼。”伊南說。
大祭司這時也沒有辦法了,隻得悻悻地撿起這枚木匣,道:“會去的!”
他緩緩轉身,滿心裡都在想著,下一步該如何動手,逼迫這位王後能夠自動放棄手中的王權,將權力交給更為“正統”的,王的繼承人,如說,撒爾的某個兄弟……
他還沒有走出多遠,忽聽背後昔日的祭司下屬們齊齊的一聲:“女王陛下——”
大祭司大驚失色。
他萬萬沒有想到過,女人,竟然也能夠即位為王。
更可況這女人既沒有王族的血脈,也不是巴比倫人——她隻不過是巴比倫王的妻子而已,從未替王養育過一男半女……縱然王將象征王權的權杖交給了她,她又有什麼資格,稱自己為女王。
於是大祭司轉身,向王庭衝了回來。
卻見一排王庭衛士一擁而上,將大祭司密密圍住,他的嘴迅速被堵上,他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他這時才反應過來:王後經營巴比倫王國已有數年,現在的王庭,全都是她的人。
大祭司遠遠地聽見伊南在問:“斯帕特,以你的資曆,距離大祭司還有多遠?”
斯帕特在謙虛:“一步之遙,一步之遙。”他知道今天幫了女王一個大忙,女王一定會有所表示。
隻聽伊南寒聲道:“沒有一步之遙了。從今天起,你就是巴比倫王國的大祭司!”
原本的大祭司,已經被堵上了嘴帶走了。斯帕特欣喜若狂,實在是沒想到自己今日這般見風使舵,就輕易得來了這大祭司的位置。
他帶領同儕,一起向伊南拜倒,恭賀女王登位,卻忽視了伊南語氣中的寒意——他可沒想到,伊南是不會允許神廟的權力大到足以乾預王權的。
這時巴比倫城中的數萬百姓,已經聚在了王宮周圍。
早先他們都親眼目睹了巴比倫王宮沐浴在“聖光”之中,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聚攏過來,焦急地等待消息。
終於,王宮裡傳出消息:他們的國王撒爾,由神明指引,暫時離開了巴比倫王國。國王已經將“王權”交給了他的王後——在神廟大祭司的主持下,王後已經登位為女王,繼續領導這個國家。
“王萬歲,女王萬歲!”
百姓們的反應是——一片歡騰。
不過誰也沒想到,百姓們對國王撒爾的離開並不像大祭司那麼在意。相反,他們為女王的即位而感到欣慰不已。
畢竟女王兢兢業業地打理巴比倫的政務已有這麼多年。有她在,意味著短期之內巴比倫不會發生任何對他們不利的變化。
隨著王宮外百姓的呼聲越來越響亮,王後……不,他們的女王,出現在了王國最外側的露台上,在那裡向人們高舉權杖致意。
巴比倫人頓時被這副景象傾倒不已。人們狂熱地呼喚著伊南的名字,迎接新王的到來。
始終陪伴在女王身邊的米底女官多麗卻一直擔心地注視著伊南。
這麼多年來,多麗早已不再視伊南為偶然在巴比倫城外邂逅的猶地亞奴隸,她將伊南視為最重要的夥伴和……主人。
適才連所有的祭司都以為撒爾隻是被“聖光”帶走了,隻有多麗知道撒爾是真正遇上了危險——因為她臉上濺上了獵隼啾啾的鮮血。
後來雖然王後控製住了局麵,並且順勢即位,成為女王。可是多麗留心伊南的神情,就知道伊南心裡缺了一塊極為重要的東西;似乎有什麼自此休眠,不知何時才能重新蘇醒。
此刻伊南站在露台上向巴比倫人揮手。她美豔如斯,光芒萬丈,卻從沒有笑過,一直是一副端嚴而肅穆的神情。
多麗擔心至極,她真怕伊南從此憋壞了。她有心想要勸伊南:哪怕暫時離開公眾片刻,找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也比現在這樣硬撐著好啊!
她卻看見伊南那副如玉的麵頰上,緩緩地爬下兩道細細的淚線。
多麗渾身顫抖,忍不住伸出手掩住口,止住自己的嗚咽:她與伊南相識十年,她從沒見過伊南落淚。
不知過了多久,這兩道細細的淚線裡竟混入了幾許血絲,透明無色的淚水轉為淡淡的紅色。伊南卻保持了她神色不變,依舊儀態萬方,這兩道細細的血線絲毫無損她完美的容貌與神態。
她還是那個巴比倫人心中最精明最能乾的伊南。
可是她心中卻隻有一個念頭:你的靈魂,現在置於何處,你將何時再次在我麵前……出現?
*
丹尼爾望著屏幕上伊南的麵龐,清清楚楚地看見伊南麵龐上那兩條緩緩爬下的淡紅色血線,心裡當然不會好受。
唯一欣慰的是,磁場總算是穩定了。伊南在古代社會裡,暫時是安全的,她的觀察任務也將繼續下去。
“前人”和他一樣,都果斷選擇了犧牲自己,保全伊南。
隻是那位“前人”儘管被磁場擊中,卻不能像獵隼啾啾一樣被傳送到現代社會裡來。這進一步證實了丹尼爾的猜測,撒爾,其實就是他本人。
伊南吾愛——丹尼爾在心中默默地想。接下來,在目標時空,全都要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