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中杉虎千代雙手抱胸,似乎對今川氏元的善舉很不買賬,“你明知街巷深處還有更多的乞丐沒人救濟,怎麼卻回來了?”
“身上就這些了,都給出去了。”今川氏元拉開了空蕩蕩的衣襟。
“護衛你的忍者身上應該還帶著不少盤纏吧?”中杉虎千代卻仿佛一點餘地也不想給今川氏元留,滿意地看著今川氏元沉默了。
“我不是什麼為了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可以犧牲一切的爛好人,那些錢都是之後路上用的,不可能全部給出去,不然之後我吃什麼?”半晌後,今川氏元大方地承認道。
“所以其實你在乎的並不是那些乞丐的生活會怎麼樣,你在乎的隻是你自己心裡的感受罷了。你覺得幫助他們能讓自己有一種滿足感,一種成為好人、善人的滿足感,所以你才去幫忙的,不是嗎?這不就是偽善的君子嗎?亂世多少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的好人,其實不都是這般德行?遠山景前不也同樣通過念佛而心安理得?哪管治下的百姓到底在遭遇什麼疾苦?”中杉虎千代咄咄逼人地追問了一句,隨後朗聲道:
“我和五郎你不一樣,我就是真小人。每一分錢都是我家裡辛辛苦苦掙的,這些百姓和我一點關係,也不幫不了我什麼,我憑什麼給他們錢?再說了,你給這點錢有什麼用,真的能救活這幾家人嗎?就算救活了幾家人有什麼用,全天下成千上萬人你救得過來嗎?”
“我不會為了那偽善的滿足感而大發慈悲,我想的是怎麼平定亂世,終結這一切不幸的根源,讓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至於這過程中會死多少人,會濫殺多少無辜,我不在乎。和天下百姓相比,這點犧牲又算什麼?在乎這些眼前犧牲的人,才是偽君子。”
“聖人論跡不論心。”銀杏顯然對弟弟那套價值觀非常不認同,一邊擼著苗苗的毛發,一邊輕聲道,“流浪貓救不過來,但至少苗苗不用在垃圾堆裡翻東西吃了。天下百姓也救不過來,至少先生讓十幾個家庭今晚不用挨餓了,但你呢?因為救不過來,就一個都不救嗎?你又何嘗不是找了一套為自己的冷漠所開脫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不一樣是為了自己的感受?”
“……銀杏小姐,虎千代倒也說得不錯。”今川氏元笑著舉起手,示意銀杏不用為自己說話,“雖然我沒有虎千代說的那麼惡劣就是了。我幫助彆人時,倒不全是想著自己的感受。我隻是看到他們的痛苦,心裡覺得很不好受,所以就想幫他們去分擔那些痛苦罷了——好像你說這是在乎自己的感受也沒錯哈哈……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世間常理罷了。”
“這樣來看,我也就是個卑劣的逃避者。”今川氏元把雙手緩緩放下,背在背後,駐足而觀,無限唏噓地道,“我沒辦法拯救那麼多受苦受難的人,也沒有那份去拯救他們的心氣。我的善意和幫助,僅限於我目之所及的範圍內。看到可憐人,我心裡過意不去,就會幫忙。但亂世裡無數我看不見的痛苦,我都沒有那麼感同身受,我也不願或者說不敢去想他們的遭遇。”
“我還不如我的老師高尚,他和虎千代想成為的那類人很像。雖然他濫殺無辜、心狠手辣,雖然他對目之所及的可憐人們好像毫無憐憫之心。但是他心憂天下,他想著天下無數受苦的人,試圖通過殺伐結束亂世,拯救那些寂寂無名的天下黔首。”
“而我隻是膽怯地把自己局限在視野範圍內,自以為儘力去幫助能看見的受苦的人,就可以問心無愧了。我躲在我老師身後,看著他為了我殺人,為了我染紅雙手、做儘臟事,自己卻沒有勇氣以犧牲利益為代價去阻止他的惡行,反倒是坐享其成。我自以為沒有親自動手就不是作惡,自以為這樣也能算是一個有良心的好人,殊不知旁觀就是最大的惡行……我這不就是在逃避嗎?逃避這亂世帶來的無窮無儘的痛苦和成千上萬的受苦的人。”
今川氏元有些悲哀地歎了口氣,抽出扇子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看似我更正義,但我追求的隻是手段和程序的正義,迂腐地在這亂世裡自縛手腳,最終的結果卻是對這亂世的無儘痛苦毫無建樹。看起來我的老師惡貫滿盈,用儘了肮臟手段,但他的目的卻比我正義得多——他想要救贖天下蒼生。在他眼裡,隻要目的是正義的,手段和程序並不重要。而事實上,他的所作所為確實也保住了一方太平,以犧牲少部分人為代價,讓更多的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先生,不是這樣說的。”銀杏顯然有著自己的看法,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背,想讓他振作一些,“你以為那些口口聲聲說著,為了天下百姓著想,所以要大開殺戒、統一亂世的人真的是為了百姓嗎?他們為的不都是自己的野心?隻不過找一套讓自己心安理得、讓手下心安理得、讓他們心安理得地可以用無辜者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雙手的借口罷了。一個真的念著百姓疾苦、生命易逝的人,怎麼可能狠得下心去濫殺無辜呢?怎麼可能狠得下心去發動戰爭呢?”
“照姐姐這麼說,若想要成為真正的好人,就必須要——不僅對目之所及範圍內所有人毫無保留地伸出援手;還同時心憂天下地致力於平定亂世開太平;並且在統一亂世的過程中一點陰謀血腥的手段都不能用,始終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作戰;在戰鬥中還不能忘了要保護百姓。”中杉虎千代說出了一連串苛刻到難以附加的條件,哂笑道,“你覺得這有可能嗎?這到底是人,還是聖子?這樣的爛好人在亂世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沒有,不可能有這樣的好人的。這就是亂世的悲哀。就算出生的時候有,在這肮臟的亂世裡長大,心靈也早就汙穢不堪了。”銀杏也笑了,不過卻是苦笑。
“亂世越長,好人越少。”今川氏元對銀杏的話深表讚同,“因為亂世裡,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家族滅亡時,戰死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好人,而那些賣主求榮的壞人活了下來,搖身一變,又成了新主子的奴仆。改朝換代,不外如是。如此的天下,又何時能遠離戰亂?虎千代你又為何覺得,結束了亂世,就不會有新的一場亂世了呢?憑借那些在亂世裡苟活下來的宵小之徒,能開創長治久安嗎?”
是啊,今川家內戰一場,死的不都是好人嗎?
秉持武士之道、要堂堂正正和今川氏元對決的田沼滴新,被偷襲暗算。
記著先主之恩、為了報答恩情誓死要護今川氏元周全的高黎朝朋,反而被今川氏元一方的人所殺。
福島家滿門忠烈,即使早就可以投降置身事外,卻對今川良真忠貞不二,戰至最後,全族殉死。
這些忠臣良將都死了。反倒是首鼠兩端、立場不定、苟且偷生的壞人們活了下來,成為了今川家的新成員——取代了那些好人們。
這就是亂世的悲哀。
今川氏元悲愴地看著眼前天地。
銀杏讀懂了今川氏元心中所想,但在這血淋淋的現實前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得遺憾地歎道:“如果真的要有那樣純粹的好人的話……恐怕得自幼有高尚的父母師長言傳身教;治學後便飽讀聖賢之書,不聞窗外事,與這肮臟的亂世隔絕;直到某一天,才偶然地闖入這亂世。這樣的人,才會是拯救亂世人心的人吧?”
“都說了這種人不可能存在了。”中杉虎千代乾脆地下了判斷。
“我覺得會有的。哪怕現在沒有,以後也會有。”今川氏元脫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說出這樣天真的話。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冥冥之中告訴他,一定會有這樣的人。今川氏元試圖轉頭去捕捉這聲音,卻是一無所獲,隻是怔怔地望向了東南方——那是駿河的方向。
會在駿河出現嗎?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好人的話。”
今川氏元望向昏暗的蒼穹,夕陽仍在拚儘全力地把最後一抹光線灑向即將漆黑一片的人間。
“他將是我畢生最敬重的人,我願意為了他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