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定室內的爭吵還在繼續,屋外的走廊上,天野景泰的長子天野元景則在安慰著自己的弟弟天野景德。
“哥哥會跟父親一起去襲擊今川軍,此役九死一生,估計是回不來了。”天野元景站在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弟弟麵前,用那一如既往的溫柔聲線囑咐著他,“你年紀還小,不用上戰場,留在這裡就好了。之後天野家估計會被改易,不少參與襲擊的族人都會被處死。但你要活下來,活下來照顧母親。母親太脆弱了,遭遇這些事情可能會活不下去的。”
“哥哥,既然知道肯定會輸,肯定會死,你和爹爹為什麼還要去?”天野景德兩眼通紅,拽著哥哥的衣角不想放他離開,“我們一家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嗎?”
“父親為主儘忠,回報大殿當年的恩情,這是武士的本分;我為父親儘孝,與父親同生共死,這是兒子的本分。”天野元景把雙手搭在了天野景德的身上,似有些無奈地垂下了頭,“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哥哥也好,父親也好,當然也想和權兵衛還有母親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時局把天野家推到這樣的風口浪尖,我們已彆無選擇。”
“如果不去殉死的話,父親就對不起武家道義,我就對不起人倫道德,隻會敗壞天野家的名聲,為後世所不齒。為了天野家的清譽,我們隻有這條路可以走了。”
吩咐完後,天野元景最後看了眼弟弟,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後便轉身離去,到城內整頓部隊了。天野景德不知所措,茫然地闖入了臥室裡,想尋求母親的安慰。
“娘……”天野景德跌跌撞撞地走向母親,焦急地輕聲問道,“我們到底該怎麼辦?爹和哥哥一定要去……”
幼子的一句話,卻讓已經忍耐了一個晚上的母親崩潰了。他一把抱住孩子,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一遍遍地輕聲念叨著:
“彆怕,權兵衛,彆怕……不管發生了什麼,娘都會陪著你的。”
“可是到底為什麼爹和哥哥一定要去……”天野景德含著淚水問道。
“啊……那是因為我們生在亂世的武家啊。為了正義,為了倫理綱常,你爹爹和你哥哥隻能那麼做啊,沒有彆的辦法啊……”母親大哭起來,摟著天野景德不住地哭著,“沒有彆的辦法啊……我們什麼辦法都沒有啊……”
懷裡的天野景德卻是忍住了淚水,思緒不斷地蔓延著。他知道,身為男子漢,他必須要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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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彆的辦法…嗎?
退出了臥室,一個人走在天守閣的走廊上,天野景德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還是有彆的辦法的……
他清楚地記得,前年今川宗家的大軍圍攻花倉城,福島家分家的福島勝成靠著開城投降的功勞,救下了一家性命。
如果我也主動投降,我也主動供出天野家的行動,今川家會饒我們家四口人的命的吧?隻要我在天野家出兵前就告發,讓今川家免於損失,他們就不會一定要置父親和哥哥於死地的吧!
天野景德的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羞恥感隨著這個念頭的蹦出而傳遍全身,渾身上下都仿佛被烈火燒灼一樣難熬。生在武家,耳濡目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這個行為意味著什麼。在父親儘忠、兄長儘孝之時,他卻不忠不義地背叛了家族,出賣了父兄——這般卑劣無恥的行徑將會永遠地釘在天野家乃至整個遠江的恥辱柱上,被後人唾棄。
他的名聲也好、人生也罷,就將徹底毀掉。再也不會有人正眼看這個叛徒,再也不會有人認可他、稱讚他,甚至連父母和兄長都會鄙夷自己,路過的行人也會恨不得在他這個小人臉上吐一口唾沫。他的名字將成為叛徒的代名詞,哪怕日後再怎麼發達,也隻能成為人們背後咒罵的對象。眾叛親離,千夫所指。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死後,是要下地獄的。
哪怕僅僅是想想,這般滋味都讓人難以忍受。天野景德從小都立誌要成為一個正義善良的好人,可是眼下的這件事情卻要讓他幾乎毀掉自己多年來的一切,毀掉自己的良心。
可是如果留著良心的話,如果還想做一個正義善良的好人的話,父親和哥哥都會死……
天野景德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叫做小原鎮實的人兩年前對自己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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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口小兒,又懂什麼?”小原鎮實走緊幾步,居高臨下地逼視著天野景德和他那清澈的雙眸,“為了家族利益和自己追隨的主公,總得有人乾臟事。我們連下地獄都不怕,又怎麼會怕不得好死?你現在不懂,長大後就會明白。等你有了自己認定的主公,等你有了寧死也要完成的事業——到時候你做的臟事、殺的人,說不定要比我還多幾倍、幾十倍、幾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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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個好人很簡單,反正不需要天野景德他自己上陣。安然待在天守閣裡,等著父親和哥哥戰死的消息,被追放後贍養母親,每年為犧牲的父兄掃墓——這就足夠給他迎來一個忠良子弟的名聲了。日後找些門路,說不定能以孝廉義士的身份再次出仕。他的所作所為,也都與正道相符,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義之處。
但這樣的話,父親和哥哥都會死,家裡無數的叔伯長輩也都會死。
為了家人,為了自己寧死也要守護的人,總需要有人做臟事。
一邊是良心、正義和一輩子的名聲,一邊是父兄和族人的命,幼小的天野景德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抬頭望天,潔白的明月和繁星之後,滿是無儘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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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七年(1538)9月13日半夜,天龍川西岸太原雪齋的大營內。
“你說的都屬實嗎?”太原雪齋看著匍匐在身前的天野景德,嚴肅地低聲道。
“不會有假,在下親耳聽到的。”天野景德努力控製著聲音不要發抖,但恥辱還是瞬間吞沒了他,“還請雪齋大師看在在下主動坦白的份上,繞過在下那昏聵父兄的性命。”
“自然沒問題,如果我們能在他們造成實際損失前製止的話。”太原雪齋招了招手,喚來了小原鎮實和土原子經,“你們立刻帶忍者和一隊騎兵,突襲犬居城,擒拿天野景泰和天野元景。”
“算了,我親自拿去。”就在小原鎮實和土原子經出發前,太原雪齋卻忽然改了主意,拍了拍天野景德的肩膀,“是叫權兵衛是吧?跟我一起來吧,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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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淩晨,天亮前,太原雪齋率眾抵達了犬居城。天野景德騙開城門後,今川宗家的忍者和騎兵立刻一擁而上,將正在兵營內做戰前準備的一眾天野家的武士當場擒獲。天野家的家臣們本就不滿主公的決定,此刻自然是作壁上觀。天野景泰和天野元景父子見勢不妙,匆忙帶著旗本退入天守閣內,被太原雪齋帶人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