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野景泰和天野元景在人群裡看到了天野景德的身影時,他們才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意識到為什麼敵人會在他們動手前就兵不血刃地殺進城來。
“權兵衛……”天野景泰滿臉鐵青,用刀指著自己的次子,顫抖著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顯然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父親,還請不要再抵抗了!孩兒已經和雪齋大師約定好了,隻要我們放下武器,就不會傷及我們全家性命!”天野景德有些焦急地搶出一步,對天守閣上的父親大聲喊道。
“你這逆子!給我住口!”天野景泰幾乎是撕扯著自己的嗓子,對這天野景德破口大罵道,“你這混賬玩意居然敢出賣家族和父親,不知廉恥,豬狗不如!還敢在這裡狂吠,巴不得把我們天野家的臉全丟儘嗎?讓全遠江都知道老子有個叛徒兒子?老子就當沒生過你,他娘的!叛逆!狗雜種!我恨不得生啖汝肉!”
“父……父親!”天野景德被天野景泰罵得抬不起頭,眼眶瞬間紅了。
“給老子死!”
天守閣上又傳來一聲大吼,隻見天野景泰徑直從天守閣二樓跳下,提著刀衝向天野景德,抬手就向他的脖頸砍去。土原子經和其他忍者見狀趕忙上前保護,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下這一擊——天野景德也被震得摔倒在地上。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凶神惡煞的父親那野獸般凶殘的雙眸,就仿佛看著死仇一樣狠狠地盯著自己,把天野景德嚇得方寸大亂。
“死!給老子死!你這畜生!老子今天親自清理門戶!”天野景泰仿佛瘋了一樣,一刀一刀向天野景德砍來,打定主意要取他性命。土原子經等人終究是忍者,光憑格擋是防不住天野景泰的,逼不得已之下隻得還手以迫使天野景泰後退——誰曾想天野景泰躲都不躲,任憑幾把苦無捅入他的腹部,仍然鍥而不舍地攻向天野景德。
幾下重擊後,重傷的天野景泰邊口吐鮮血著跪了下來,腹部的傷口涓涓地流著血,眼看是活不長了。天野景德驚慌失措,撲上去想要幫父親止血,誰曾想天野景泰又是一刀劈來。若不是土原子經眼疾手快,把天野景德給拉了回來——後者就要一命嗚呼了。
看著倒在血泊裡的父親,天野景德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隱約間隻聽到父親的最後一句遺言:
“我就當沒生過你這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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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宗家的忍者攻擊天守閣,天野元景奮力抵抗,最終也是無奈失守,自己退入了二樓的內室。當天野景德急匆匆地跑上二樓,想勸自己的哥哥不要抵抗時,卻隻看到了已經切腹倒下的兄長。
“哥哥,哥!”天野景德上前抱住天野元景的身體,徒勞地查看他的傷口,試圖為他止血。然而兄長卻隻是搖頭,那眼眸裡殘存的冷漠和失望讓天野景德如墜冰窟。
“你讓父親和我淪為不忠之徒,讓自己淪為不孝之輩,如今可滿意了?”天野元景嘔著血,冷笑著問道。
“哥哥為什麼要要尋短見!為什麼不一起好好活下來照顧母親啊!”天野景德已經快崩潰了,隻能感受到兄長的生命正在不斷流逝。
“投降了,我也好,父親也好,天野家也好,從今往後便再也抬不起頭了。想要洗刷你出賣父兄和家族投敵的屈辱,唯有切腹,挽回些清譽了……”天野元景又嘔出了一大口血,隱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用儘最後的力氣,指了指臥室的方向。
天野景德明白了天野元景的意思,跌跌撞撞地跑向臥室,想要找到母親。然而拉開門,卻隻看到已經懸梁自儘的母親,和她那發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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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七年(1538)9月14日中午,天野家所有陣亡者的屍體被拖到了天守閣外的空地上清點。空地旁,宛若一具行屍走肉的天野景德渾渾噩噩地沾著,已經麻木得不剩半點表情。直到太原雪齋走到了他的身後,天野景德才終於開口,讓周圍的人意識到了他並不是一個啞巴。
“雪齋大師,為什麼……”天野景德用沾著父兄鮮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臉,顫抖著低聲道,“所有人都被我害死了,是我錯了嗎……”
“不,你沒錯,相反你是最了不起的。小小年紀,就有了做選擇的勇氣,就有了為了自己所要守護之人舍棄名聲和道德的覺悟,當真了得。你不知道,這樣的勇氣和覺悟,有些人一輩子也辦不到,哪怕是那些戎馬半生的王侯將相,也辦不到。”
“那是我父母和兄長錯了嗎?”天野景德再次茫然地發問。
“他們也沒錯,他們隻是選擇了一條和你相反的道路罷了。比起生命,比起家族的存續,比起利益,他們更重視那些虛無縹緲的正義。比如恩情,比如忠誠,比如孝道,比如三綱五常……”太原雪齋撥弄著念珠,仿佛在細數那些品質,“他們是高尚的好人,值得尊敬。他們明知道當好人會吃虧,卻仍然堅持正道。就是有了這些人,世道才可能好起來。”
“大家都沒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天野景德木訥地舉起手,指向那滿是鮮血的屍體們。
“因為錯的是亂世。”
太原雪齋擲地有聲地歎道。
“正是亂世讓好人活不下去,正是亂世逼迫著無數的人做出你這樣的選擇。因為不扔掉善意、良心、正義,不扔掉這些人類最崇高偉大的品質,在亂世裡就活不下去。好人鬥不過惡人,隻有惡人能活下來,隻有惡人能結束亂世——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亂世的悲哀。”
“如果亂世結束後,活下來的都是惡人,沒有好人,那該是個怎樣的地獄?那樣的世道僅僅是想想就讓人害怕。你指望一個濫殺成性、背信棄義、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統治者在統一天下後立刻轉性、頒布仁政嗎?不可能的。他已經習慣了殺戮,任何一個擋在他麵前的人都會被除掉,哪怕擋著的是無數無辜的百姓。”
“這就是亂世帶來的絕望。挺過亂世的都是惡人,這些惡人統治下的太平時代也滿是黑暗和肮臟,終會招致下一輪的亂世。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
太原雪齋抖了抖袈裟,在天野景德身前蹲了下來,凝視著他的眼眸。
“惡人,注定是沒辦法治天下的。惡人能做的,就是甘願以墮入黑暗為代價,去保護著那些羽毛白皙的好人平定亂世,再把一切都托付給他,指望他為我們帶來一個太平盛世。”
“權兵衛,記好了,這就是我們這些做臟事的惡棍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找不到這樣的人,我們終其一生的所作所為就隻是如地獄的魑魅一樣喪儘天良。但如果能找到那樣的好人,我們一生的肮臟也有了意義,得以用這殘軀鋪就一條往生淨土的路。”
太原雪齋拍了拍天野景德的肩膀,向他發出了邀請。
“跟著貧僧修行吧,我會把畢生所學都交給你。找到一個好人,為他做儘臟事,讓他安定天下,開創一個長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雨停了,一隻烏鴉循著血腥味飛來,沒有去屍體裡覓食,反倒是落在了天野景德的肩上。似乎他身上的氣味要更腥臭一些,比屍體更吸引人。天野景德那清澈的雙眸,也逐漸渾濁起來,變得如烏鴉的眼睛一般昏黃——昏黃的眼眸裡倒映著血泊裡父母和兄長的屍體,和自己年輕時那不切實際的誌向。
“遵命,雪齋大師。”
天野景德鄭重地應道,心中隻剩一抹疑惑——真的會有那樣羽翼白皙的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