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會去回避那些無法接受的事情。”今川義元引用了武田晴信剛才的話,“希望虎千代彆把我逼到無法接受的地步啊。”
“屠城是很正常的事情,真的,五郎你隻是第一次見,有些難受罷了。每年,估計都得有上百座城被屠滅吧,隻是上原城碰巧人多了點,場麵壯觀些罷了。”武田晴信頓了頓,隨後半開玩笑地問道,“你不會因為這個和我們破盟吧?”
“不會,我不是幼稚的雛兒,沒辦法為了信濃一城素不相識的百姓的性命去破棄自家的重要同盟。說句難聽的,我這個偽君子做不到爛好人那樣。”今川義元搖了搖頭,目光卻變得有些無力:
“但我希望會有這樣的爛好人,希望未來的今川家可以由他來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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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川義元帶著今川家的武士開入坑地內,武田家的武士則紛紛讓開了道路。坑中等死的百姓們看到地上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都湧起了死裡逃生的希望,一個個感恩戴德地向今川軍歡呼。今川義元看著百姓們臉頰上那仿佛從絕望中迸發出的喜悅,卻不得不親手將其澆滅。
“我隻能帶走不高過馬腹的孩子。”
今川義元走到了剛才那個拚命托舉著繈褓的婦女麵前,悲哀地沉聲道。
大坑內瞬間一片死寂,仿佛一把剪刀硬生生地將剛才的歡呼和喜悅剪斷了一樣。百姓們臉上的喜悅先是定格,隨後逐漸凝固,再緩緩褪去,最後湧起的隻是無儘的悲涼和痛楚。近千雙眼眸仿佛都失去了色彩,空洞黝黑地令人恐怖。親眼目睹那大喜大悲的失落和隨即而來的絕望——簡直是對旁觀者最慘無人道的酷刑。
今川義元的心痛得厲害,以至於他不得不開始幻想來逃避內心的愧疚。他幻想自己是一個正義善良的英雄。不管什麼家族利益、不管什麼大局取舍,在看到這麼多受苦受難的無辜百姓時,就是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把他們救出來,就是要製止武田家的屠城。如果武田晴信反對的話,自己甚至會率領今川軍當場破盟和他死戰一場,也要救走這些百姓。
然而這樣的自己終究隻存在於想象之中,現實裡這樣純粹的爛好人是不可能活下來的,隻會早早被亂世淘汰。剩下的,隻有一個個因為殘酷現實而不得不將善良束之高閣以求苟活的普通人,和少數能夠肆無忌憚地踐踏良心從而所向無敵的惡人——當然,惡人們成功後就會被供奉進神社裡,被世人當做神明權現一樣來參拜。他們的汙點會被精心擦拭乾淨,百餘年後便為人所忘卻,留下的隻是一個個光彩亮麗的亂世英傑的形象——沒有人記得他們殺了多少人,反正死人是沒有辦法開口說話的。而真正如同史家為惡人們塑造的仁愛形象那樣的好人,早就在亂世裡死絕了。
“謝謝武士老爺。”
麵前那婦女的聲音打斷了今川義元的思緒。
她將孩子舉過頭頂,送到了今川義元手中。今川義元彎腰抱起繈褓後,那婦女便虔誠地雙手合十,向今川義元跪拜下去。
“謝謝老爺!”
“謝謝大人!”
“謝謝大人救走俺家娃兒!”
“您真是活佛轉世!”
……
越來越多的人送上了自己的孩子,接受了自己死亡的命運,把生的機會和一切的思念眷戀寄托在孩子們身上。孩子們扒著坑沿不願離去,嚎哭著與父母告彆,但那些父母們卻已經不再哭泣,隻是不住地向今川義元道謝。
當死亡絕望地來臨之際,人類會呈現出怎樣的顏色?今川義元總算是略知一二了。
帶著孩子們離開了坑地,武田家的武士重新補上了位置。他們揚起鏟子,將大堆大堆的黃土撲向人群,濺起無數煙塵。今川義元親眼看著剛才那個送上孩子的母親,逐漸被黃土覆蓋,直到最後絕望中伸出的手不再掙紮。當煙塵終於消散時,悲鳴也終止了,剩下的隻是微微隆起的荒地,消失的也隻是幾千個微不足道的生命。
到底死了多少人?今川義元沒有去數。5000還是6000,都不重要了,反正隻是一個數字而已,漫長曆史裡一個微乎其微的數字。在後世的史書裡,它隻會輕飄飄地成為一頁上的幾行墨跡,作為對武田晴信的暴行略表不滿的譴責。如果武田晴信最終統一了天下,那這行墨跡甚至都可能沒有。
可這微不足道的一滴墨水,落到一個人頭上,就是將人卷入無儘深淵的驚濤駭浪。
如果他落到了自己頭上呢?如果剛才的坑裡站的是銀杏,是太原雪齋,是五郎他們,或者是我自己……那心情該是何等絕望。
今川義元僅僅想想就愈發難熬,也愈發渴望著剛才幻想中的那個英雄的存在。他不禁開始在腦海中為他勾勒一個人設——那麼善良正義的人,一定是一個清秀的少年,滿身正氣,溫文爾雅;他肯定不會和那些濫殺無辜的武士不一樣,不會剃月代頭,而是會有著滿頭黑發;還會有什麼特征呢?會有什麼獨特之處,讓他一眼就和彆人不一樣呢?
今川義元望向遠方,遠處的山嶺間隱隱可見一片楓樹林,環繞在山麓之上。
或許他會有一件紅葉做成的披肩,戴在肩頭?
會是三哥說的,那個將在十幾年後來到駿河的渡來人,那個叫做雨秋平的人嗎?
想到這裡,今川義元自己都笑了。是啊,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人呢?這不過是殘酷的亂世裡那些無力與現實為敵但卻還保有著一份良知的“偽君子”們,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他們呼喚一個英雄的存在,替他們去當他們想當而又當不了的爛好人、真君子,去做他們想做而又做不了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