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神情一凝,笑問道:“那你有什麼高見?”
朱允熞反問道:“皇爺爺,你是希望大明掌幾百年江山,然後被百姓推翻,改朝換代,還是希望大明江山永固,萬世不移呢?”
老失笑道:“當然是希望大明江山永固,萬世不移。”
“那就對了。”朱允熞音色稚嫩,語氣卻是堅定無比,道:“秦二世而亡,北周也沒有存在多少年。”
“足見他們的做法,看似有幾分道理,實則不然。”
“自三皇五帝以來,王朝更替,國運長則數百年,短則數十年,可曾見過有萬世不移之王朝?”
“文人們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王朝更替,亦是如此。”
“能有三五百年國運,都已經極為不易,更惶論萬世不移。”
老朱沉默不語。
他雖然希望大明能千秋萬代,但也清楚,這其實希望渺茫。
曆史上哪個朝代沒亡?
誰又能真正千秋萬代呢?
朱允熞繼續道:“謀全局者謀一地,謀萬世者謀一時。”
“馭民五術也好,用貪官,殺貪官的理論也罷,都隻是術,隻能圖一時痛快,難保萬世基業。”
老朱問道:“那依你之見,要如何才能有萬世之基呢?”
“皇爺爺,古語雲:滄海桑田。”
“滄海亦有一天可能變農田,農田亦可能成為汪洋大海。”
“高山也許會消失,江河湖泊在萬年之後,亦可能不複存在。”
“比如從前士兵打仗都用刀斧,用弓弩盔甲,可孫兒的新軍,棄刀斧不用,丟弓弩盔甲,隻用燧火槍,反而戰力提升百倍,何也?”
“世間萬事萬物,無一不是處於變化發展之中。”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想讓其固定不定,本就是逆天而行。”
“縱能求得一時平安,但卻會毀去萬世之基。”
“讓階層固化,讓百姓皆禁錮,子承父業,孫再繼之,子子孫孫永遠不變,這看起來很美好,但卻違背了天下萬事萬物無一不變的大道至理。”
“圖一時之穩固,荒萬世之變化,如此治國,又豈能長久?”
朱允熞聲音不大,且十分稚嫩,言卻擲地有聲。
老朱呆呆愣在那裡,神情已然凝固。
“那依伱這麼說,咱老朱家的江山,也有一天會丟失,這是天命難違?”
朱允熞嚴肅認真道:“若是以不變而應之,以穩固而求之,那江山易主,豈不是理所應當嗎?”
“皇爺爺當年不過一介布衣,於風雲變化之際,得天命應時,艱苦創業,始有今日大明江山。”
“他日大明運落,自有應命之人。”
朱允熞一字一句,道:“若想要有萬世之基,唯有順天應變。”
“你快說。”老朱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粗重起來。
與秦皇漢武太宗等皇帝不一樣,老朱從來不曾求過長生不老。
他很清楚那些都虛妄的。
但老朱太希望大明江山永遠掌握在朱家手中。
萬世,萬萬世,永遠不變。
朱允熞當然知道,這是癡心妄想。
不過,想些法子,延長大明王朝的壽命,卻是能做到的。
“正如皇爺爺之前所言,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將江河封堵,讓水不再流動,看似暫時穩定,實則埋下了巨大的危機。”
“讓農民的後代繼續當農民,讓軍人的後代永遠當軍人,匠人永世為匠,娼妓永遠為娼,亦是如此。”
“表麵上看起來是最穩定的,但實際上埋下了巨大的不穩定因素。”
“日積月累,水滴石穿。”
“農民的後代不甘心為農民,軍人的後代不願做軍人,匠人的子孫不想為匠,娼妓的後代更抗拒繼續為娼。”
“若是將他們強行固化,後麵積累的壓力會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法壓製。”
“隻有尊重天地變化之道,遵循世間萬事萬物無不變化的至理,讓他們去變。”
“今日為富商,明日為匠人。”
“今日為高官,明日為貧民。”
“今日窮且賤,明日高且貴。”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本就輪流轉。”
“身為帝王,順應這些變化,因時而變,因時而改。”
“反之,貪一時之固,壓其不變,逆天而行,焉能不亡?”
朱允熞深吸了一口氣,又道:“昔文彥博有言: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共治天下”。”
“商君書中馭民五術,蘇綽的具官之論,無非都是此理。”
“但在孫兒看來,天下間勢力最大,最有力量的,永遠是底層的百姓。”
“皇爺爺以前是布衣,卻能奪得天下,就是因為依靠了千千萬萬的貧民百姓。”
“身為天子,應與天下間最大的勢力結盟,與百姓站在一起,而不是壓製他們。”
“他變由他變,他強任他強。”
“帝王不必恐懼,坦然接受即可。”
“隻要適時而變,順天應道,任他滄海桑田,天翻地覆,自適之,自應之。”
“咱們永遠和百姓們在一起,與百姓共天下,百姓又怎麼會造反呢?”
“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他們想要改變,咱們不等他們來起義,不等他們造反,就自己改變,自我革命。”
“那他們就沒有推翻大明朝的理由了。”
“唯有如此,方能坐看風雲起落,高臥釣魚之台,方能有萬世之基。”
階層固化後,社會穩定嗎?
站在短期的角度來看,確實是最穩定的。
但站在長期的角度來看,階層不可能永遠固化,一定會變。
若是不讓階層自由流動起來,讓其變化的壓力在流動中得到充分釋放,那有一天,就會如火山爆發一般,驟然釋放,摧毀一切,推翻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