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懂他的意思。
“你既流落四年,那最初的一年,又經曆了何事?”
“那一年才真正坎坷呢,鬼門關都走了好幾遭了。”衡玉吃罷一口酒,回憶著道:“我彼時自那些山匪手中逃脫,為掩飾身份,本是扮作了男孩子的……”
——扮作了男孩?
蕭牧握著酒盞的手指頓時收緊,諸多畫麵湧入腦海。
他幾乎是有些怔怔地看著麵前的少女,聽著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可誰知避開了那些山匪耳目,卻落到了人販子手中。”
少女拿馬失前蹄的語氣歎道:“他們的迷藥下得極重,我險些就此交待了……再醒來時,已離幽州千裡遠,被賣入了一戶想要兒子的小商販家中。沒過幾日,他們便發現我並非男兒身,於是又合計著將我賣給其他人。如此反複,幾經轉手,便落入了花樓之中。”
“起初想著逃出去,怎奈經驗不足,又被逮了回去,並鎖了起來,這一鎖便是兩年光景……我便是在那時,遇到了吉吉。”
她時而停頓一下,語速也慢悠悠地,像是講述一件不值一提的閒瑣之事。
“我們被關在同一座小院子裡,吉吉因力氣大,腳上還被纏了鎖鏈,成日飯也吃不飽……那座院子裡的冬日裡尤其地冷,沒有一絲火星子可以烤一烤,被褥又薄又硬,我和吉吉縮在一起,抖啊抖,時常是抖得累極了,便也就睡去了。”
“那兩年間,我見過有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被關得發了瘋,也有些被關得傻掉了……我很怕也跟著變傻,於是,我便暗下教吉吉認字,因我阿翁常說,唯讀書認字,可保持頭腦清明。”
說到此處,少女語氣裡有些歎息:“那時我常拿著一截枯枝,教吉吉寫字,起初也想過教一教其他女孩子,可她們要麼哭著不願學,認為毫無用處,要麼向每日來送飯的人偷偷告狀,常常使得我和吉吉一連數日沒有飯吃——她們以為如此便可討好那些人,實在傻得可憐。”
“如此傻人,世間隨處可見,更以女子居多。她們或是被關在那座院中,或是被關在彆處,手腳上總有無形枷鎖,眼睛也被覆住,於是再看不到院外的世界——那時我便想,若往後可以,我定不讓世間再有這等傻人,至少,要少一些。”
她的聲音很輕很隨意,蕭牧卻一字一句聽得極認真,此時看著她,拿極認可的語氣道:“勸人讀書是為大善,尤其是於當世女子而言。”
“我也這麼覺得。”少女眉眼間現出不謙虛的笑意:“所以,待諸事落定後,我想辦女學,做教書的夫子,做人人稱讚的大善人——”
她眼中有玩笑,也有希冀。
蕭牧眼底也泛起淺笑,又聽她補道:“當然,這世間的男子,可不見得會覺得我在行善——不過,我自也不管他們如何想便是了。”
蕭牧看著她:“我便不會如此認為——”
“因為侯爺是神仙啊。”
蕭牧笑了一聲:“那你呢?馬屁精麼。”
女孩子“嘿”地笑了一聲,因酒意而微紅的臉頰上現出幾分嬌憨之氣。
蕭牧接過她方才之言:“待諸事落定,我來出銀子建女學,你來做夫子。”
“侯爺此言當真?”
“言出必行,立欠條畫押為證亦無不可。”
“欠條便不必了,我信侯爺不會反悔。”女孩子頰邊現出梨渦,很坦誠地道:“雖說我也攢了些銀子來著,但到底不比侯爺闊綽……侯爺既有心也做善人,那今日之約,我便記下了。”
言必,二人相視一笑,再次舉盞。
又一杯酒入喉,衡玉眼神有些悠遠地道:“這便是我與吉吉的過往了……故而,吉吉於我而言,是有著不同於旁人的意義在的。我憐她護她,望她自在愉悅,安定無憂。”
“我信大柱做得到,縱於情愛無關,他的秉性亦在此。”蕭牧語氣客觀。
衡玉沒有否認這一點。
秉性的確十分重要,若是天生秉性不佳、冷血易怒之人,哪怕當下的心意再如何熾熱,便是願為吉吉赴死,她亦不會考慮半分——好的秉性決定著愛意消失之後,一個人的下限。
“你若還有其它顧慮,也儘可明言,我可代為向蒙家轉達——”酒也吃足了,侯爺認真辦起了今日肩負的差事。
“顧慮稱不上,但的確有些條件。”衡玉也不賣關子:“其一,無論貧寒富貴,吉吉絕不會與人共事一夫——兼祧不可,納妾亦是。”
蕭牧頷首,麵上不見意外之色。
“其二,吉吉讀書認字,非是為了日後拘於後宅之中相夫教子,她需做自己喜歡之事。”
蕭牧再點頭:“我會轉達。”
“相互選擇之事,不存在脅迫之意。蒙家若覺過分,也不必勉強答應,否則遲早還會生出嫌隙隱患。”
“我想他們必也明白此點。”蕭牧看著她:“還有其它嗎?”
“暫時隻想到這兩點了。”衡玉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待我隨時想到,隨時再同侯爺說……如此便能多蹭侯爺幾頓酒了。”
腦海中尚是女孩子方才談及往事之言,蕭牧的語氣無端溫和了幾分:“縱無此事,你何時若想吃酒,我亦可奉陪——若你不覺得與我吃酒太過枯燥無趣的話。”
衡玉很有些喜出望外,笑道:“怎會枯燥?侯爺胸有丘壑,心懷大義,明世間疾苦,還願建女學以助天下女子,我將侯爺真正看作知己是也。”
她除了笑容之外,讚美之言也從不對人吝嗇。
蕭牧本該覺得她又在拍馬屁而已,然聽得“知己”二字,還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由衷道:“若你為男子,你我或當結為異姓兄弟。”
這實在是他待人最高的誇讚與認同了。
“……?”麵對如此“認同”,衡玉亦禮貌回應道:“……如此還真是可惜了,今生難圓此意,那便寄於來世吧。”
為此來世兄弟之約,二人又對飲一杯。
煮酒的小爐炭火未滅,熱酒暖極了臟腑,催出幾分燥熱之感,衡玉隨手推開一側的窗,一時涼意撲麵,反倒舒適宜人。
雪仍未停,院中四下裹上厚厚銀裝,天與地與萬物一白。
如此寂靜美景,衡玉手指扒在窗欞處,一時看得入神。
她之愛美心性,不止在人,亦在世間萬物。
此時不免興致勃勃地指向窗外,道:“侯爺,我想去院中看看。”
蕭牧有些好笑地看著她:“你非三歲孩童,無需坐立皆經我準允。”
“未經主人允許不可擅入彆處,此乃為客之道。”衡玉起得身來,便出了屋子。
積雪頗深,她提了衣裙,一步步下了石階,每一步都踩在晶亮軟綿的積雪之上,單聽得咯吱聲響,便叫人心生愉悅。
蕭牧透過窗欞,看著那道行走在雪中的丁香色身影。
縱隻是背影,瞧不見她的表情,卻也叫人察覺得到她此時心境自在疏闊。
蕭牧嘴角微彎,靜靜看著。
不多時,她在一處假山前停下腳步,蹲身下來,側著腦袋望向假山間的縫隙,不知是發現了什麼。
雪落在她頭頂,染了些白。
蕭牧回過神,看一眼屏風上掛著的狐裘,遂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