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城池前後失守,各族大小部落恨不能趁機一舉瓜分我大盛疆土,急報頻頻入京,諸位為此日夜入宮商議應對之策,朝堂上下為此惶惶……敢問若無定北侯平定晉王之亂,接管營洲,三年收回五城,大大威懾了北地異族,振奮我大盛軍士人心士氣,又何來今日之穩固!如此赫赫功績皆是靠得血肉拚搏而來,所謂‘貪’功之說究竟從何說起?”
此言讓站出來彈劾蕭牧的眾官員皆麵色微變。
“其三——”太子言及此處,看向了立於文臣之首的薑正輔:“薑大人也道當年北地形勢混亂艱難,為穩固局麵才讓定北侯接管,如此也等同是肯定了定北侯的功勞——若隻因些不知真假的揣測,便妄加遏製治罪於功臣,豈非是要寒了眾武將之心?北地五城初收複,若便急於施如此於過橋拆河無異之行徑,朝廷威信究竟何在?日後誰人還敢有報效之心?”
他語氣不重,然其中字字鋒利。
殿內一時寂靜可聞針落。
一位是當朝太子,一位是中書令薑大人……
而眾所皆知,薑大人曾任太子少傅之職,教習過太子功課——
而今師生對峙殿內……
麵對當今儲君,薑正輔麵色依舊威嚴:“殿下,此事不可隻觀表麵,當為長遠計!”
“吾知薑大人是為大局慮,然而若隻憑揣測來否定定北侯之忠心,戕害良將能臣,又與因噎廢食何異?”
“殿下所求乃仁義之策,本無錯,隻是也要講求因時製宜——對待此等擺在眼前的隱患若不儘早扼除,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其一味坐大,以致來日無可挽回嗎?”薑正輔定聲反問。
“可若弄巧成拙,反倒逼反良臣,使得北地局麵失控,屆時又當如何應對?”
“若當真會因己過被罰,而行造反之舉——那恰可說明定北侯暗藏不忠之心已久,藏此禍心者,遲早有一日會因種種誘因而入歧途,難道要讓下至朝臣上至陛下百般遷就忍耐於他,以防此況發生嗎?須知一味退讓不可取!”
“薑大人此言實在有失客觀!”一名禦史趁機站了出來,目不斜視地道:“當年晉王之亂中,薑大人膝下獨子因自薦前往勸降晉王,而不慎喪命。彼時多有傳言,道是令公子淪為晉王人質,用以脅迫定北侯退兵,定北侯未允,才致使令公子喪命於晉王刀下——”
這段舊事被提及,太子無聲握緊了袖下十指。
方禦史無視著薑正輔漸漸寒下的臉色,聲音依舊抑揚頓挫:“單不論傳言真假,縱是為真,有人傷亡亦是兩軍交戰之常態,薑大人痛失愛子,令公子為朝捐軀,自是可歎可敬可憐之事——可薑大人若為此遷怒定北侯,頻頻加以針對詆毀,如此公報私仇,未免過於罔顧朝綱,叫人不齒!”
這番話讓殿內氣氛愈發緊張冰寒。
“本官從未詆毀過蕭牧!所言字字句句皆實情!”薑正輔一字一頓道:“反倒是閣下,單以區區揣測便來汙名本官,倒更像是有失客觀的那一個!禦史台進言,如今竟全靠臆測了嗎?”
方禦史還要再言,卻被龍椅上的一陣咳聲打斷。
“……好了,諸位愛卿勿要再因此事爭執……”皇帝呼吸有些不勻地道:“此事,朕會細細權衡思慮,朕不會姑息養奸,卻也更加不會戕害忠臣……”
聽著這一如既往地模棱兩可之言,眾臣唯有應合著:“陛下聖明。”
薑正輔等人也隻有緘默下來。
皇帝身側的掌事太監見狀適時開口:“諸位大人可還有其他事要奏?”
薑正輔抬手,麵容緊繃:“臣等無本要奏。”
旋即,便有內監高唱“退朝——”之音於殿內回蕩。
百官跪拜叩首,恭送皇帝。
待帝王為內監所攙的身影消失,眾臣方才先後起身。
四下隱起嘈雜之音,薑正輔退出大殿,轉身步下漢白玉階。
“老師留步。”
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薑正輔駐足,回頭看去。
麵容溫潤、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正朝他抬手施禮:“方才於殿內於老師多有頂撞之言,還望老師見諒。”
薑正輔抬手還禮,麵色稍緩:“殿下言重且折煞老臣了,朝堂之上各抒己見而已,無可厚非。”
太子再施一禮:“老師大量。”
二人一同往前走去,薑正輔到底還是道:“有些話,方才在殿上老臣不便言明,營洲當下如同一處漩渦,各方勢力聞藏寶圖三字而動……而營洲地處關鍵,絲毫馬虎不得……”
說著,腳下微頓,似微微回頭看了一眼宣政殿的方向,聲音壓得愈低,卻越發肅然:“陛下龍體欠安,正是關鍵之時……如此關頭實在不宜出任何差池,北地之事,殿下還是早做決斷為好。”
“吾明白老師的苦心,寧可自己背負諸多非議,也要為吾、為大盛謀長久計——”太子神態恭儒,言語間卻透著堅持:“但吾認為,定北侯並非心懷不軌之人,愈是關鍵之時,吾愈不願見有錯冤忠臣之事發生。”
隱約聽出他後半句話中所隱含之意,薑正輔收斂神情,道:“看來臣已無甚是可以教給殿下的了。”
“老師所授,已足夠吾受用終身。”
薑正輔垂眸抬手:“不敢當此言——臣尚需前往政事堂料理公務,便先告辭了。”
“老師慢走。”
太子目送薑正輔離去,於原處注視那道背影良久。
直到貼身內監尋上前來:“殿下……”
“回吧。”太子負手,轉身而去。
其回至東宮時,正遇吉南弦於廊下安排今夜值宿之事。
“殿下。”吉南弦上前行禮。
“可得空陪吾手談一局嗎?”太子含笑問。
“此乃微臣之幸也。”
吉南弦直起身,跟在太子身後進了內書房。
內監很快擺上棋盤,奉上茶水。
房門被合上,二人對弈間,太子說起了早朝之事。
吉南弦認真聽著,卻並不多言。
“定北侯如今身陷藏寶圖傳言之中,不僅各方勢力虎視眈眈,朝堂上下對其不滿之聲也日漸鼎沸,身處如此境地,吾很擔心他是否能頂得住這諸般壓力……”
“所以殿下才於早朝之上直言回護,為的便是平衡那些不滿之聲,以緩定北侯當下處境之艱——”
說白了,也是怕將人給逼急了。
當今太子殿下,從來都不是隻會心慈手軟之人。
“是也不全是。”太子不動聲色,落下一子:“南弦,你如何看待定北侯蕭牧此人?”
他與吉南弦年紀相仿,幼時也曾有些交集在,私下於稱呼上便親近些。
“臣與這位蕭侯素未謀麵,倒是無從評價。”
太子搖了搖頭,笑歎口氣:“你總是這般謹慎的……”
吉南弦聞言也笑了笑,旋即道:“於大局而言,臣的確不宜妄下結論,但臣之幺妹在信中倒是稍稍提過蕭侯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