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荀默然片刻後,微微點頭。
生女少婷,願少而停。
生子慶林,當慶賀,當開枝散葉茂密如林。
“我幼時是不懂這些的,也不認得什麼字,還極喜歡這個名兒。”苗娘子聲音慢慢地說道:“後來知曉了,有些失落,可竟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仿佛生作女兒身,的確是我的過錯,連累了母親被父親責罵不喜,被身邊人指點。”
“我本是有兩個妹妹的,但生下便沒了……慶林出生時,母親高興得哭了,我也跟著她高興。”
“我時常覺得母親可悲可憐,但我想,這一切並不是她的錯,是世道如此,世道待女子不公,所以我要爭氣些,我要證明給母親和那些人看,女兒也不差。”
“我常以為我做到了,可近來才看明白,無論我怎麼做,也改變不了母親真正的想法——”
“幼時,女兒是外人,因為‘遲早要嫁人的’。待嫁了人,便更是那潑出去的水。待守了寡,縱然立誓不再嫁,將弟弟當作孩子一般操持著,仍還是外人……”
“其實幼時慶林不是這樣的。”苗娘子回憶起舊時往事,眼底有些淚光:“很小的時候,有好吃的,他也會拿來與我同分,可母親每每看到都會從我手中奪回去,說我不懂事,怎能搶弟弟的東西——一次兩次十次,慶林便日漸習慣了吃獨食,吃的是如此,事事都是如此。”
“所以,這到底是怪誰好呢?”
“慶林變成這樣,是母親溺愛。母親變成這樣,或是因父親、因身邊人、因她的爹娘人人皆如此…”
“在母親眼裡,我來到這世間是多餘的累贅,事事都該圍著慶林轉,替他當牛做馬,稍有些馬虎,就成了她口中該替慶林去死的討債鬼了……這世間事,當真就該是這般道理嗎?”
耳邊又響起那些誅心之言,苗娘子渾身發著顫,不由閉緊了眼睛。
柳荀看得心揪,在她身前半蹲身下來,想要抬手去扶她的肩,又覺失禮,遂收回。
隻能道:“人來此世間一遭,表皮樣貌、姓甚名誰,皆是身外物,苗娘子就是苗娘子自己,不是為他人而活,也不該為他人而活——世間道理甚多,有些是歪理,有些是強詞奪理,不該因盲從者眾多,便認為錯在己身!”
“苗掌櫃讓在下仰慕之處在於堅韌、良善、勤懇,這些方是苗掌櫃內在之精魄,而那些被愚昧之人強加於身之物,隻該一把火燒通通乾淨,斷不可由其侵染吞噬——”
苗娘子聽得怔怔,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
她知這人說話一向拗口,甚至沒用吟詩來表達,已是十分顧慮她的表現……
可是,他方才說——
“仰……慕?”苗娘子有些怔然地重複道。
這兩個字,她且還是能夠聽懂的。
可,他說仰慕自己?
她不是沒察覺到他那些不同於其他人的眼神舉止,可她如何也沒想到過,那會是仰慕的心情。
所謂仰慕,該是平視、甚至是仰視的意思,對嗎?
但他才高八鬥衣不染塵,而她不過是個市井粗婦,怎配得上……
是,哪怕她看似不好欺負,性子爽利,嘴上不饒人,可骨子裡自幼被養成的“自輕”,卻像生了鏽的鎖鏈,始終困著她。
柳荀方才不自覺吐露心聲,此時被她盯著,隻覺心慌意亂。
但有些話,他必須要說——
“苗掌櫃身處諸多不公之中,仍能自立自強,堅守善心,此等境界是我所不能達,該為吾之楷模。”柳荀一鼓作氣道:“況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二字不在淺表,而在品格,故而在我眼中,苗掌櫃是世間最好的女子。”
四目相對,他忐忑緊張卻眼神堅定,仿佛有著將她的一切自我質疑都全部打散的力量。
苗娘子平生第一次紅了耳根。
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好像聽人唱過。
“我……我聽不甚懂。”
她將視線躲開,落在他濕透的衣袍上,這才連忙問:“不冷嗎?”
柳荀望著她,笑道:“不冷。”
無論如何,他總算說出來了。
至於她的回應,他當下並無意強求。
然而他話音剛落,忽然就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你先烤著火等一等!”苗娘子起身,將身上的被子抽離,塞給了柳荀,自己則往內屋快步走去。
柳荀抱著被子,怔然片刻後,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苗娘子回房更衣罷,很快抱著一身男子的棉袍出來了。
“……是新裁的,袖口還沒縫牢,沒人穿過,你先暫時換上,將自己的衣物脫下來烤乾。”
“多謝苗掌櫃。”柳荀起身接過,看著那未縫完的衣袖,心中了然。
大約……是給她那弟弟做的新衣吧。
“突然發生此等事,苗掌櫃節哀。”
無論如何,到底是她的親弟弟,如今出了這等事,心裡豈會不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