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地中海的1月,是海神波塞冬發怒的時節,在這個奧林匹斯山早已遠去的日子裡。
波塞冬依舊肆意揮動著祂的三叉戟,掀起巨浪、送來暴雨。
在這雨夜的黎明,狂風呼嘯、吹動著桅杆吱呀作響,馬匹在不住的嘶鳴,船上的人除去祈禱外,再無辦法。
【住在至高者隱密處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蔭下。】
【我要對耶和華說:“你是我的避難所,我的保障,你是我的神,我所倚靠的。”】
【祂必用自己的羽毛遮蓋,要投靠在祂的翅膀下;祂的信實像盾牌,像堅壘。】
【雖有千人仆倒在我的左邊,萬人仆倒在我的右邊,但災害必不臨近我。】
但、這都無濟於事,在這個雨夜的黎明中,船被衝上了岸。
……
潮濕的石牆滲出水跡,空氣中彌漫著腐臭與黴味。
微弱的火把搖曳,搖晃著扭曲的光影。
這裡地麵布滿泥濘與汙物,積水閃爍著惡心的光澤。
這裡是監獄、是一處地牢。
是世界的另一麵,屬於深淵和黑暗的一麵。
人與人之間可以為了一枚銅子而拔刀殺人,領主可以因為一個農夫撿拾柴火而去逮捕他,忠誠的士兵也可以因為忘記說一聲敬語而被丟進這裡等死。
就在幾天前,蓋裡斯還未想過自己居然落入此等境地。
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這主要還是他自己做出了選擇。
他在昨天阿爾喬斯探監的時候,明確告訴阿爾喬斯,如果他想離開這裡的話,隨時都行,但他卻被這個地牢裡的幾個人所吸引了。
蓋裡斯的牢房是個單間,整體規格較好,也是在地牢深處也最難以逃脫。
木頭與鐵質的欄杆,將這個牢房與周圍其他牢房分割開。
走出他所在的單間後,要穿過一條長長的過道,過道兩邊是兩排牢房,裡麵關押著塞浦路斯這座島嶼上的各種囚犯。
他們中確實有的是窮凶極惡,有的僅僅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被關了進來。
花了一天的時間,蓋裡斯與這些囚犯們熟識起來,清楚他們是什麼樣的一群人。
穿過牢房的過道後是一個寬敞的房間,火把通明。
從蓋裡斯的這個位置,能眺望過去,看到那個房間裡所盛放的火盆,以及那個被鎖鏈拷在牆上的壯漢,那家夥壯實的不像話。
除去火盆與壯漢外,就是一個獄卒手裡拿著烙鐵。
那個壯漢的名字應該是叫安德烈,蓋裡斯對他印象深刻。
因為這家夥已經是兩天裡的第三次受刑了。
又一次、他這樣一個壯漢在冬日裡上半身赤裸,是在用胸口感受烙鐵的溫暖。
他的肋骨上已經有好幾道烙鐵留下的痕跡了,那些鮮紅的血肉臌脹起來,亦如蜈蚣般扭曲,隔著十步的距離,蓋裡斯都能聞到那肌肉燒焦的異味。
“安德烈!說!尼古拉斯他在哪裡?!”
然而回應那些獄卒的,卻是一口唾沫。
對此,獄卒自然是隻能回應那個壯漢,又一輪的烙鐵。
慘嚎貫徹了整個地牢,可那男人卻從始至終,未吐露過尼古拉斯的行蹤。
無可奈何的獄卒,將安德烈給丟回了他的牢房,就在蓋裡斯牢房的一旁。
蓋裡斯沉默著審視安德烈赤裸的上身,烙鐵留下的燙傷隻是一小部分、鞭子抽打的痕跡才是主體。
然而無論什麼酷刑,他都未曾吐露過,獄卒們所希望他說出的話。
甚至於,在這種境地裡,安德烈還能扯扯嘴角,向蓋裡斯露出一下微笑。
“讓你見笑了,法蘭克人。”
“沒、這是我的榮幸。”如此說著,蓋裡斯看了一眼走道儘頭的房間,確保那些獄卒們都沒有看向自己這邊後,從一旁的稻草堆裡摸出了一塊發酵麵餅,遞給了安德烈。
接過麵餅的安德烈狼吞虎咽起來,那些獄卒並沒有給他帶來足夠的食物,但蓋裡斯是有充足食物的。
確切來說,蓋裡斯並非囚犯,而是要被勒索贖金的人質。
至於要被勒索的對象,則是安茹家族。
因為蓋裡斯左手無名指璽戒的緣故,他被認為是安茹家族的一份子。
而塞浦路斯這座島,並不歡迎法蘭克人。
但作為一名貴族,蓋裡斯雖然是被囚禁在地牢,但他的生活條件,其實還算行。
每天的食物至少都是人吃的,而且飲水也算乾淨。
待安德烈吃完那不大的麵包,然後悠長的歎出一口氣。
“謝謝你,法蘭克人。這都是我們反抗神的代價,我們是應得的,因為我們是自作自受。”
聽著安德烈說出這話,蓋裡斯也隻是淡漠來了一句:“你將凡人的秩序,稱為神的旨意,這是將天父置於何處?”
“昔日以色列猶太人,求著先知撒母耳說:現在求你為我們立一個王治理我們,像列國一樣。”
“撒母耳向天父禱告,然而他所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他們不是厭棄你,乃是厭棄我,不要我作他們的王。自從我領他們出埃及到如今,他們常常離棄我,侍奉彆神。現在他們向你所行的,是照他們素來所行的。”
“先知撒母耳,再三強調,那為王的,將會何等跋扈,然而猶太人竟不肯聽撒母耳的話,說:不然!我們定要一個王治理我們,使我們像列國一樣,有王治理我們,統領我們,為我們爭戰!”
“為他們征戰?安德烈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那些猶太人,竟以為立王後,是王為他們去征戰……”
地牢儘頭的那些獄卒們,在吹牛打屁,一個個不時喝著些小酒,與地牢儘頭的蓋裡斯這處,宛若兩個世界
在那邊,是王權意誌的延伸,在肆意欺淩民眾。
而在這邊,是又一位先知,重申早已給世間帶來的啟示。
“那為王的,他要征用你們的兒子,去充當車夫馬夫,在他的車前奔走;”
“令他們耕種他的田地,收割他的莊稼,替他製造作戰的武器和戰車的用具;”
“他要征用你們的女兒為他配製香料,烹調食物;”
“要拿你們最好的莊田、葡萄園和橄欖林,賜給他的臣仆;”
“他將征收你們莊田和葡萄園出產以及羊群的十分之一,賜給他的宦官;”
“至於你們自己,還應作他的奴隸。”
“到那一天,你們必要因你們所選的君王發出哀號;”
“但那一天,上主也不理你們了。”
沉默、死寂,蓋裡斯的這番言語,是安德烈他們生活苦楚的真實寫照,卻又遠遠不及。
安德烈也好、又或者其他囚犯也罷,他們生活在一處孤島上。
這裡不是亞嫩那樣的沙漠中的綠洲孤島,而是一處真正、處在大海中的孤島。
九千多平方公裡的土地,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塞浦路斯人,有著塞浦路斯人的精神世界。
在這片狹小的島嶼上,過往的一切、亦或是那些大陸上的紛爭,對於島民們而言,都恍若神話一般。
早在公元前4世紀的埃及托勒密王朝統治時期,塞浦路斯島上便有著濃厚的帝王崇拜思想,他們將君王視為與神平等。
而當羅馬人拿下這座島嶼後,塞浦路斯人除去【阿佛洛狄忒女神】外,就幾乎隻信羅馬奧古斯都了,羅馬皇帝們被視為“現世神”。
便是宙斯與赫拉這對神王夫婦,都要被推到一旁,成為次要的信仰。
第一位羅馬皇帝奧古斯都,他不僅自己在塞浦路斯被當作神一樣對待,甚至他的女兒朱莉婭和他的妻子利維婭,也分彆成為了“奧古斯塔女神與新阿佛洛狄忒女神”。
通過對羅馬奧古斯都作為“現世神”來崇拜這一舉動,這座島嶼將自己納入進了羅馬秩序當中。
當然,隨著時代的推進,這些古老的偶像崇拜,都消散於時光長河中。
新的信仰頂替了舊的偶像,但島民們那獨特的精神世界,卻傳承了下來。
他們的世界,就這麼點大,海洋將他們與大陸分隔。
九千多平方千米的土地、十幾萬的同胞人口、屹立在島上的特羅多斯山脈與凱裡尼亞山脈,加上那豐厚的礦藏以及肥沃的土地,便是他們的全部了。
一個名為艾薩克·科穆寧的家夥,成為了這個小小世界的“現世神”。
大陸則是另外一個世界,大陸上的紛紛擾擾,有若異界的傳奇故事一般。
如蓋裡斯這樣踏上島嶼的法蘭克人,是十足的異類,但也是他們所羨慕的對象。
“真好,真羨慕你,你們的世界是那麼大。”
“你雖然是貴族,但卻是好人。”
“終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裡的,你的親人們會來支付贖金,一切都會變好。”
安德烈的話,讓蓋裡斯略微沉默了一下,他其實不需要贖金就能離開這個地牢,不需要贖金就能離開這座城市。
但他想帶走安德烈,帶走這座地牢裡如安德烈一樣的人。
他們這些人已經是舉起武器了,他們想要反抗統治這座島的“神”。
所謂帶走,絕不是說強硬的要讓這些人,對蓋裡斯無腦的崇拜。
不是要讓這些人,從信一個偶像,變成信另外一個偶像。
就如蓋裡斯自己所說過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