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某位宣布戰死的將士,曆經八年俘虜生活,千辛萬苦的回到家後,發現孩子並不歡迎自己,妻子已經愛上了彆人,他們所有人都已經走出了失去他的陰影,邁向了新的生活,唯有他還停留在原地,還在念想著一切都未改變。
瀧澤生也覺得以這樣的想法來揣度他們過分且荒謬,隻是他惴惴不安,因為他是那個不可理喻的跨越了時間,忽然回來的人。
“瀧澤先生……”
芥川龍之介像是被
拆穿一般,心防既然被破開,便沒了遮掩的底氣,“我並非想對你這麼無情。”
他說,“——但是你真的確定,你是你嗎?”
瀧澤生:“……”
瀧澤生:“哈?”
“你真的確定你的人格完整,你的思想不被人操控嗎?”
“等等,等等等等。”
瀧澤生還以為對方的心結在於他的忽然回歸,這麼一聽總有一種強烈的既視感,“我不是中也,沒有像人工字符串那樣淒慘迷離的身世,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一位克隆人,被植入了‘瀧澤生’的記憶……”
芥川龍之介表情迷茫,“那是什麼,在下不是說這個。”
“……”瀧澤生靜默,“那你指什麼?”
“在下有發現一件事。”芥川龍之介定定的看著他,“即使你們都在隱瞞,可我了解太宰先生,他在和你相處時,就算在擁抱,也謹慎到了極點。”
瀧澤生聽到他一字一頓的說,“太宰先生正在因為你而痛苦。”
太宰治正在因為你而痛苦。
瀧澤生怔怔的,怔怔的回味著這句話。
“太宰……因為我而痛苦?”
“他隻是在如履薄冰的與你相處。”芥川龍之介神色壓抑,含著悲愴,“我清晰的記得當初在找到太宰大人時,他正抱著你的屍體嚎哭。”
那是瀧澤生無法親眼目睹的過去,因為他死去後便會立刻被召回穿越局,留下一具複製的數據。
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瀧澤生遭到了不知名的襲擊。
圍剿他的人手法專業,猶如軍隊般訓練有素,就像嘗過了腥風血雨般狠戾。
那時瀧澤生對槍聲的恐懼已經到了影響正常行動的地步,乍一下漫天的巨響包圍,他的腦內隻剩下一陣轟鳴和忙音。
等回過神來時,忙音之中有太宰治微弱的喊聲,“放開……瀧澤,這種時候就不要抱得那麼緊了……”
那聲音喑啞,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我找不到,我找不到,瀧澤,不管怎樣都沒有破局的可能,我們……”
他們緊緊相擁。
在逼仄的角落裡,在狼狽逃竄的短暫安全區裡,他們兩人一個坐在地上,倚靠著冰涼粗糲的牆壁,一個跪在滿是臟汙的地麵上,雙臂死死的摟住身前人的身體。
“我找不到帶你逃出去的辦法。”
那聲音落寞的,絕望的說道。
他說的是“帶”你逃出去。
瀧澤生在槍聲響起後便覺得四肢如有千斤重,但他仍逼著自己跟上太宰治的腳步——而在巷子口看到忽然竄出的端著槍的人影時,無法作出反擊的瀧澤生本能的拚命用身體護住太宰治,隻聽幾聲槍響,太宰治用槍擊斃了對方。
然後他們隻能在僅有的環境下躲起來,就猶如逮捕的羔羊。
瀧澤生覺得有什麼順著皮膚流向了腰腹。
是血。
鮮血流得歡快,就像他飛速流逝的生命力
。
“太宰……”
恍惚中,瀧澤生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他隻知道自己仍然抱著太宰治,禁錮著太宰治,因為他了解太宰治,那個敢用腦袋抵著敵人的槍口叫他開槍的少年,現在也敢衝出去以自身當誘餌為他爭取哪怕一線生機。
若是為了唯一所愛而死,似乎也是有價值的。
對方的腦海裡一定有這樣瘋狂的想法。
朦朧間,瀧澤生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他的手壓下,撲在了太宰治的肩頸處。
“不行嗎?”他的聲音哽咽,“我不可以和你一起走嗎?”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嗎?
不可以嗎?
聽聞芥川所述的瀧澤生,忽然如此反問自己。
他一時分不清,太宰治活著和與他一起死去,究竟哪個才是更好的結局。
看看他現在……
有個聲音對瀧澤生說,
看看他現在,他過得一點兒也不好。
太宰治並不幸福。
沒有比你更失職的伴侶型工具人了,你給了他期望,給了他希望,然後無情的拋下了他,還讓他不要跟過來。
這不是就像噩夢一般可怖嗎?
這不是就像誓約一般可悲嗎?
這不是就像詛咒一般可惡嗎?
“可是我回來了……”瀧澤生顫抖道,“我回來了啊。”
他回來實現諾言了。
“那麼那些話就不是無妄的,他的等待和堅持就不是……就不是一味的苦澀的。”
起碼在看到他回來的那一刻,太宰治是有所得的吧?他會不會想,一切值得?
忽然,瀧澤生被堪稱粗暴的按住,芥川龍之介劇烈的起伏著胸口,似乎升起了不知名的怒火,他的羅生門眨眼間斬斷了什麼,鬆散開的繃帶淩亂的飛揚開。
少年的眼睛裡含著痛色,“瀧澤先生……你是指,以這樣的狀態回來嗎?”
那不再流血的可怖傷口,正猙獰的嵌在他的皮膚上。
“在下還注意到了——”芥川龍之介無視了身後警告的對準了他的槍口,“我每次見到你時都會留意你的身體有何異常——你裸/露在外的指甲,沒有任何生長的痕跡。”
他是“停止”的。
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活人呢?
瀧澤生臉色煞白。
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他們眼裡是什麼樣的存在。
就像在悟的世界裡,他是咒力龐大的過咒怨靈般,在這裡,他也是古怪的狀態——因為他已經死了。
穿越局不會給他安排新的身份,偷渡客隻能在常理中尋找漏洞,那個漏洞可以解釋他為什麼會死而複生。
“可我不是……”瀧澤生下意識道。
不是什麼?
他的確正在潛逃,如果再被找回去,便像“異能體”消散一樣。
“我是期待著你回來的,瀧澤哥……”芥川龍之介的聲音倏然低了下去,“可是如果……”
瀧澤生接上了他難以啟齒的話,“如果我的回來,隻是揭開傷疤,隻是再次離開?”
碧眸青年猛地推開了芥川龍之介,他也感到了升騰而起的怒意,那來自懷疑,來自否定,來自於對自身給予了他們這種認知的不甘和惱火,他嘲諷的笑了一聲,“哈…我到底是做得多失敗,才會讓你們覺得我是這樣……這樣被動的,連自身都無法掌控的人?”
他一把扯下脖子上掛著的剩餘繃帶,“我平日裡說的話在你們看來就這麼可笑嗎?沒有一點兒可信度嗎?!那我在乾什麼?給你們演亡者的回憶錄?!”
他平時都在說什麼?
全是含有“永遠”和“未來”啊——!
他的決心,他從未有一絲動搖的,不惜一切也要回到他們身邊的心意,全都是無意義的嗎?!因為那無法表現出來,無法表現出來證明啊——!
芥川的表情,很像是被訓斥後的委屈和不忿。
飛時和列威見他們的爭執越演越烈,紛紛勸說道,“瀧澤,彆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他就是容易衝動,是港口mafia裡有名的瘋狗。”
“你跟一個未成年小鬼較什麼真啊,他還是首領的絕對擁護者,一遇到對首領不利的事就容易失去理智。”
車裡有了兩個急促的呼吸聲。
瀧澤生感到自己有些窒息,他伸手抓向刺痛的胸口,缺氧的大腦昏昏沉沉,對麵的芥川忽然意識到他的異狀,慌張的扶他好好坐穩,“瀧澤,你先冷靜,冷靜下來。”
冷靜?
怎麼冷靜?
他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
這些人在陪他演戲嗎?演一出舊友重逢的感動戲碼?
如果他的身份有問題,為什麼不主動和他說,難道他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嗎?難道他不能參與那場他們以為的“陰謀”嗎?
瀧澤生倏然嘶啞的,怒吼了一聲,
“太宰治!我就這麼不被你信任嗎?!”
遙遠的大廈裡。
太宰治如同直麵了這聲質問般,神經質的把耳機丟了出去,反應激烈到令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儀都顫抖了一下。
他的呼吸聲紊亂且急促,看著耳機的目光就像看著什麼洪水猛獸。
良久,太宰治遲鈍的將耳機拾起。
他顫抖的再次將其戴上,細聽到裡麵的聲響後,渾身血液猶如頃刻被冰封住。
那聲音裡有刺耳的輪胎摩擦聲,連綿不斷的槍聲,刀刃碰撞聲。
還有芥川驚懼的一聲:“瀧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