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逃避,瀧澤生隻是緊張的,懷著不可避免的些許膽怯,帶著允許轉身推開了會議室的門,與剛剛回來的年輕女性對上了視線。
然後——
他不出所料的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驚異。
但是沒有意外。
當然了,他們剛剛出了任務,雖然把各自的事情解決完後回來的時間並不一致,但消息是流通的,她一定在回來前便知道了這裡有故友等著她。
瀧澤生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幾分退縮。
他忽然想到,如果他們是在街上不期而遇的話——
那麼與謝野晶子或許會露出恐懼的表情。
關於那段記憶的恐懼,關於自己所施加給他人痛苦的恐懼,關於對方是否正在怨恨自己的恐懼。
與謝野晶子抿緊了嘴唇,她看到碧色眼眸的青年朝自己走來。
突然地……
不要……
心底有個聲音正沙啞的說道。
不要……
那個聲音聽起來像個稚嫩的孩子。
不要過來……
她的眼睛映出了瀧澤生的模樣。
青年連神態都如同記憶裡那般鮮活生動,即使對方的臉上此時也溢滿了局促。
你要說什麼呢……?
與謝野晶子發現自己的身體好似被凍住一般無法挪動。
她要狼狽的轉頭離開嗎?
不……
聽到那個消息時的荒謬和懷疑都已經被她壓下,那段情緒早就過去了,她也經曆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能裝作平靜的模樣回來。
原本以為反應不會這麼劇烈的……
與謝野晶子神經質的蜷縮了下手指,她以為那麼長時間過去,她對那件事的陰影已經淡去了……但原來沒有,當共同經曆那件事的人站在麵前,當被她親手一次次送往戰場的人站在她的麵前,她的腦海裡已經自動響起了從地獄而來的詛咒。
——“為什麼不能死去,你為什麼要救活我?”
——“真是夠了,因為你,我們的死亡便可以逆轉,我們的生命變得廉價。”
——“你根本不是天使,你是把我們的靈魂獻給惡魔,把我們送往地獄的死亡天使!”
他會說什麼……
與謝野晶子緊緊的盯著瀧澤生的嘴。
她的思緒流轉得飛快,青年向她走來的這段路就好像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影視作裡的慢鏡頭,連聲音都在降調抽離。
“晶子……”
與謝野晶子的臉色煞白一片。
對麵的青年揚起了一個神采飛揚的笑,“好久不見,你過得還好嗎?”
……
是一個……
普通至極的問候。
與謝野晶子猛地喘了一口氣。
她才發覺自己剛剛屏住了呼吸,冷汗早已浸濕了她的背。
太遜了。
從戰場上下來的小女孩兒咬了下嘴唇,像瀧澤生一樣,露出了一個帶著釋然意味的,有些囂張的笑容,“好久不見呐,我聽說你剛剛做了一件瘋狂的大事,嗯?”
他們就仿佛隻是……許久未見的朋友。
***
那個仿佛無限輪回的地獄般的戰場上,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他們的身體被一次次治愈,被調整到完美的巔峰狀態,於是連睡覺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就連肉/體上的疲憊都沒有。
可是精神上,他們早已被折磨得瀕臨崩潰,沒有給他們留一絲喘息空間的軍令比死神的鐮刀還要可怕,他們隻能一次次的奔赴地獄,被炸傷,被灼燒,被刺穿,被射成篩子,肢體的殘缺全都變成了無儘的疼痛,等他們強撐著一口氣被帶回,如同遊戲般被刷新狀態,精神上卻仍還殘留著幻痛。
“滾開……”
一位士兵顫抖的說道。
與謝野晶子低落的垂著眸,收拾東西準備去下一個士兵那裡,“儘量休息一下吧……”
下一秒,她被一個人撲倒,身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等與謝野晶子忍著疼痛抬起頭來,才發現撲倒自己的人不是為了報複她,而是為了保護她。
剛剛救活的士兵拿著剛從身體裡取出來的鐵片,狠戾的刺入了另一青年的背部。
“求求了,求求你了……你可不可以去死啊!你死了我們就能解脫了啊!”那位士兵神誌不清的說著,即使發現自己捅錯了人,也將錯就錯的繼續暴行,毫無疑問,他的精神已經崩潰,將尖刀刺向了自己的同伴——不,那不是同伴,那同樣是惡魔,是因為他們的人數沒有減少,所以這場刑罰才會一直持續下去。
周圍的士兵漠然的看著發生的一切,他們也是想過阻止的,但是太累了,實在太累了,無所謂吧,那個人也會被死亡天使拯救,所以被捅幾下也沒關係,反正又不會死,連傷疤都不會留下,這裡的人誰沒有感受過疼痛呢?
沒有儘頭的地獄使他們眼神死寂。
與謝野晶子哆嗦著看著這一切,她覺得呼吸發冷,所有人的眼神都好像一把鋒利的刀,如果那擁有實質,那她一定已經被刺穿無數次,變成篩子?不,是變成肉泥!
突然,一雙明亮的碧綠閃過她的視野。
她聽到
青年用清朗的嗓音說,“冷靜一下,喂!唔…疼!”
“砰!”
那位士兵拿著刀的手腕中了一槍,迫使他脫力的鬆開了手。
瀧澤生抱著他顫抖的軀體滑下,向子彈射來的方向看去。
他的胳膊被一隻有力的手提起,那人把他拽開,眼神冷漠的掃了一眼癱在地上捂著手腕蜷縮的士兵。
“我們去治療,生。”
森鷗外摟著瀧澤生的腰腹支撐著他,碧眸青年的身體正因疼痛而不可抑製的發抖,借著彆人的力氣才勉強站穩。
與謝野晶子看到兩人正向自己走來。
“哈……哈……”
她的喘息聲變大了,好像缺氧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刺耳的尖叫在這處基地裡響起,如同劃破了空氣。
然而沒有人在意。
受傷的士兵們無神的凝視著前方,休息的士兵們厭倦的捂住了耳朵。
誰能想到在最初,他們還其樂融融的相處在一起,為能夠活著回家而慶幸滿足的笑著。
***
武裝偵探社裡,
與謝野晶子瞅著瀧澤生的繃帶,“加入港口mafia了?既然如此怎麼沒來過我們這,經常有你的同事來交涉任務……不過你這是怎麼回事?受傷了?新聞裡沒說有人受傷了啊,要我幫忙治一下嗎,免費哦。”
“晶子……”
江戶川亂步從他們中間路過,“他的情況不是那麼簡單哦。”
從剛才就仿佛被他們心照不宣般忽略的問題終於被提了出來。
“瀧澤生現在被停留在了‘瀕死’的狀態。”
沒錯,如果不是因為異常,瀧澤生下一秒就該死去。
脖子被射一個窟窿要怎麼活下去,太陽穴被震爛一邊要怎麼活下去?
繃帶隻是隔絕了空氣,儘力的隔絕了灰塵和細菌罷了。
與謝野晶子神情一怔。
“我看看。”
繃帶被一圈圈解下。
偵探社裡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即使他們看過不少屍體,但這未免也……
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啊?!
瀧澤生稍微扯開了些衣領,“還有一個傷口,是前幾天從軍警手中得來的,我的肩膀被劍刺穿了。”
立原道造情不自禁的偏移了下視線。
“你不痛嗎?”穀崎潤一郎下意識問道。
“……”
這段沉默已經說明了答案。
他忽然有些不理解了。
無疑,如果他在痛的話,那麼瀧澤生堅持到現在的意義是什麼?
人們最無法忍受的便是長久的疼痛。
最基本的生存成了折磨,那麼即便是忍受著折磨都要活下來,拚命活下來所求的是——
“與謝野醫生。”
港口mafia的首領鄭重的站在了與謝野晶子麵前,臉上的神情帶有了一絲真切的懇求之意。
“請救救他。”
雖然希望渺茫。
但就算隻有一線可能,也請拯救他。
穀崎潤一郎忽然明白了過來,他看著同伴們震驚中夾雜著不忍和敬重的神情,恍惚的撫摸上自己正酸脹發麻的心臟。
那是對傷者的不忍,對生命的敬重,對這份維係在他們之間,展現於眼前的感情的震撼。
“我會的,我當然會。”
與謝野晶子喑啞的開口道,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撫摸上瀧澤生的臉頰。
怪不得會那麼年輕……
怪不得……
“晶子……”瀧澤生攏住自己臉頰上的那隻手,“這一次,也要麻煩你了。”
“說什麼鬼話……”這一聲笑罵帶著不易察覺的哭腔。
“異能力·請君勿死——!”
請君勿死。
請你不要離開。
既然連地獄都闖過了,從那種鬼地方活著回來了……!
你應當還有漫長的人生去感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