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局檢討開始了。再次看到這兩周前自己與佐為共同下出的棋局,光又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果然還是一局好棋,但能改進的地方也很多。
研究會就是自由發言的場所。塔矢行洋近在眼前,怎麼能不在抓緊時間詢問對方的看法,每一局反饋都能叫他受益匪淺。
他既要總結自己的見解,又要轉達佐為的意見,一個人說兩份台詞,加上這又是他自己的棋譜,想談論棋手的意圖格外簡單,一時之間,進藤光整個人都顯得異常健談。
“原來如此!是因為我習慣後半局翻盤了,這裡領先的時候反而患得患失起來,要是這裡選擇輕吊,而不是肩衝的話,後麵也就不會輕易脫先了。嗯,連扳這塊是我太著急了點,明明有機會把優勢變成勝勢的。還是塔矢老師厲害,不緊不慢就把我的領先削掉,最後我就不可能毫無代價地殺掉左邊的白棋了,形勢完全逆轉啊。”
明明房間裡這麼多號人,硬是他一個人在獨領風騷。
討論到一半,緒方又一次被進藤光條理清晰的思維和敏銳的洞察力驚到了。他忍不住問:
“我還是不敢相信……你這樣的實力,真的沒有指導老師嗎?”
“指導老師?”
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在他心中浮現了一個想法,忽然,他產生了極強的將其付諸行動的欲望。下一刻,那句話已經不受控製地說出了口。
“……也算有吧。我的老師叫藤原佐為,但是他並沒有做職業棋士,所以大家從沒聽說過他。”
“藤原……佐為?”
確實是個陌生的名字。而且,姓氏與名之間加入“no”的介詞的稱呼方式,隻存在於古樸的平安時代。
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光依然嘴角帶著微笑。
因為那是他最最自豪的幽靈友人的名字。
佐為聞言,竟渾身一顫。
“小光……”
“哈哈,怎麼樣,我可是直接承認你是我師父了哦,以後你可要好好教我才行啊!”光嘴角的狡黠笑意更深了。
連佐為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的存在,隻有被附身的一人能夠感知。平安時代他懷抱冤屈而死,後世不可能記得他的名字;借虎次郎之手下棋時,彆人也都以為下棋的是虎次郎;隻有小光……第一次將他的名字告訴了其他人。
在網絡上,他是絕無敵手的sai。
在現實裡,他是進藤光引以為傲的師父。
刹那間,光的笑容與虎次郎和藹的目光重合了。但是從光的一舉一動之中,他又看到了更多難以言說的情感。光是那麼的深愛著圍棋,也深深信賴著、依賴著自己,因此不願讓佐為之名徹底消失在曆史的洪流深處。
百年前舊因島的某個庭院,漫天的星光由著葉的縫隙鑽進少年和幽魂並肩而立的世界,然後佐為對自己說——
沒關係的,我想下棋,虎次郎也願意幫我下棋……這已經足夠了。
虎次郎眼中沒有那麼多的哀愁或是喜悅,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會溫柔地問起佐為關於千年前如的故往事,會認認真真地請教佐為圍棋上的問題,但是卻從來沒有說過想要自己下棋這樣的話。
佐為實在是太愛圍棋了,愛到不願意去假想虎次郎也會和他一樣想要下棋的可能性。
世間最高深莫測的咒術是謊言。
而謊言之中最可怕的,又是欺騙自己的謊言。
他感覺到,在光身邊的一切,也許將和陪伴在虎次郎身旁的一切有天壤之彆。
然後佐為露出一抹溫馨如月的微笑,信誓旦旦地說:“當然!我一定會把小光教成天底下最優秀的棋士!”
“哈哈,約定一許下就不準耍賴哦,不過我覺得這個目標實在是遠大了點……”
光未察覺到佐為的異樣,隻平靜地轉向塔矢行洋。
棋士,不僅僅需要天賦,更需要潛心研究和感悟的汗水,然而如塔矢行洋這般天賦勤奮俱佳的人,也花了近40年漫長的歲月才達到今日的實力境界。
就算這個男孩再有才能,就算塔矢行洋再放水,能下出這樣激烈的廝殺之局並且差一點取得勝利,也是件難以想象的事。
一貫隻會用理性思考的緒方精次有些困惑,同時也對進藤光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先他一步,其他的職業棋手們紛紛湊上前來,圍著進藤光問個不停。
“進藤君,那你怎麼看老師的這一手?”
“哦哦哦,確實是妙招呢,進藤!你剛剛說的那種路子好像也不錯誒。”
“嗯……蘆原的選擇是可以接受啦,但我倒是覺得進藤的選擇更有意思。可以顧及長遠的布局。”
“就連老師都未必能一眼看出這種路子呢,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進藤你才12歲吧?這進步速度也太快了,總感覺你比上次見麵的時候又成長了不少。”
“明年的職業棋壇可有好戲看了。對吧,緒方老師?”
“進藤君,我可以叫你小光麼?啊,論棋力的話應該叫你‘小光老師’才行。”
蘆原已經完全被光的棋力折服了。
棋手的棋力其實應該在多次、與多名對手的重複對弈後才能判斷個大概,這也是世界排名計算的規則,隻憑一兩次勝利,進藤光還不至於被他們都視為威脅,但今天他在這麼多大人齊聚的嚴肅場合也能侃侃而談,這讓19歲的蘆原感受到了自己的短板。麵對塔矢老師時,他總會怯場,拿棋子的手都能抖個不停!也不知道進藤光是怎麼做到完全不受氣勢影響的!
在漫長的討論中,忽然有人問了句。
“……小亮,你覺得呢?”
“誒?”
猝不及防被叫到名字,亮有些失神。過去的他一直是塔矢研究會的焦點,高段棋士們樂意聆聽他的見解,覺得小小年紀就能有職業水平的他未來一定會是巨大的競爭對手,他時常成為討論的中心。
可是今天的討論中,他們一直在說“進藤”、“進藤”、“進藤”,好像進藤……才是房間裡最接近父親的那個人。
這時空的錯位讓亮心生不安,又為自己內心深處萌生的小小嫉妒而愧疚——他在胡思亂想什麼呢,進藤是因為飛速進步的實力才受到矚目的,這一點,每日堅持和他對弈的自己明明再清楚不過。
“嗯,也許吧。我也同意進藤的觀點。”半晌,亮才低聲回答。
亮的墨綠色眸子顏色太深,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實想法。
光突然感到了某種微妙的不和諧感。對比在圍棋會所那個事事較真、一定要反駁他幾句的亮,眼前這個略顯低眉順眼、禮貌地對他表示表揚的的亮,反而讓他更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