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詩會、一堂史課過後,雲懷璧的教學工作明顯變得輕鬆了很多。
相比於對著老生講史,她還是更喜歡對著新生講經。
半月倏忽而過,冬至將至。
江南的冬天,濕冷濕冷的。
她全身的骨頭時常如同被蟲蟻啃噬一般。
連太醫院也醫不好的老毛病,在京城勉強能捱,來了這兒,便是縮在被子裡,聽著屋簷滴下的雨聲,整晚整晚得睡不著。
冬至當日,天色晦暗,雲靄陰沉。
雲懷璧在給新生上答疑課的時候,一朵碩大的雪花飛過窗欞,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初雪,也是場瑞雪。
課後,她匆忙換了衣裳,趕去惠山。
惠山離東林書院不過小半個時辰的車程,馬車停在山腳,雲懷璧與茗兒徒步上山。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聽茗兒對著雪景脆聲吟唱,雲懷璧驚奇道:“你何時學了詩書?”
茗兒臉頰一紅:“跟著先生這些時日,看會了一點,先生彆笑我。”
“怎會!”雲懷璧欣然道:“你若真心想學,可從千字文、三字經、四書五經開始,再將詩詞曲賦當作閒暇時的娛樂。遇到不明白的,可隨時問我,也可在書院隨意抓個壯丁請教。”
茗兒抿嘴笑道:“那些清貴人家的公子,會搭理我一個小丫鬟麼?”
“你大可放心,文人都是好為人師的,語氣謙遜些也就是了。”
茗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徐仲呈的問道茅屋,需穿過惠山泉,去往另一麵山腰處。
青石台階上的雪越來越厚,石階兩側的枯桃樹枝積了雪,如梨花般漫山遍野地盛開。
等開了春,該是何等浪漫的胭色。
半個時辰後,終於能看見那茅屋的一粒影子了。
雲懷璧累得近乎虛脫。
茗兒上前叩門,一個十來歲的小道童應聲而出。
雲懷璧傾身道:“在下雲舒,半個月前遞了拜帖,不知徐先生可在屋內?”
小道童將兩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小腿蹬蹬地跑回去,很快又蹭蹭地跑回來。
“你就是雲舒?”
“是。”
“我師父說了,你想見他也可,要麼將惠山的積雪掃儘,要麼在這屋前跪上三天三夜,以表誠心。”
雲懷璧愣了一瞬,很快恢複了平靜的神色。
“先生……”
茗兒不忍地緊皺著眉。
雲懷璧算了算,今兒廿四,即便跪上三天,也才廿七,不會耽誤了廿八的授課。
於是寬慰茗兒道:“你先回去,若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去求醫了,不日便回。”
待茗兒三步一回首地離去,雲懷璧問小道童:“可否求一塊素餅?”
“昂?”
雲懷璧溫聲解釋道:“我還餓著肚子,怕死在你家師父門口,有損你師父的道行。”
小道童乖乖地從屋裡送出來一張大餅。
雲懷璧狼吞虎咽地吃完,稍微衡量了一下體力,兩眼一閉,提衣重重跪下。
從前隻跪天、地、君、師,就連元曦宮貪腐案,她作為革員,也是站著受審,甚至那一遭拶刑,她也隻因劇痛難忍摔倒在地,如今竟落魄成了這副模樣。
她忽地笑了。
就知道見這個徐仲呈,沒有那麼簡單。
她與徐仲呈,曾是朝堂上的死敵。
十年前,韃靼兵臨京城城下,先帝不願重演前朝靖康之變,持械迎敵,卻為敵所擄,下落不明。
以內閣首輔徐仲呈為首的主和派占了多數,朝廷隨即倉皇逃至徐州府。
彼時雲懷璧正在浙江寧波抗倭,聞訊立即分兵勤王。
兵至徐州府,她極力喝斥徐仲呈等人衣冠南渡的主張,不惜立下軍令狀,若不能奪回京師,必以身殉國。
李太後、即當時的李貴妃仰仗著腹中先帝唯一可能的皇子,力排眾議封她為兵部侍郎,命她不惜一切代價,收複京城、迎回先帝。
這一戰極為慘烈,雲懷璧帶領的明軍幾乎全軍覆沒,她也身中數箭負了重傷。
所幸終將韃靼驅逐出國門之外,朝廷得以還於舊都,史書稱之為“綏京之役”。
她因無上戰功,以兵部侍郎之位穩穩立足於朝堂,一度將恩師、即兵部尚書商千載架空。
很快,她與恩師聯手,開始清算主和派,徐仲呈首當其衝。
年輕氣盛的她欲將徐仲呈梟首示眾,是商千載念及舊情,徐仲呈終被削官褫爵、流放嶺南。
故而當雲懷璧聽聞徐仲呈在東林書院時,詫異不已。
一刻鐘過去了。
落雪墜於她濃密的眼睫,將她眼前的天地染成一片霜色。
好冷。
該披兩件鬥篷上山的。
恩師,還是您有遠見,凡事該留餘地,不能趕儘殺絕。
但凡當時收斂些脾性,如今也不必長跪於此受其羞辱了。
可若徐仲呈真的知曉恩師當年迷案的真相,跪他個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在身上,回憶零零碎碎滴濺在心頭。
綏京之役後,韃靼撤而未敗,雲懷璧留守京師清掃餘孽,從江湖歸來的商憬鶴則帶兵追殺窮寇,戍衛大明邊城。
商憬鶴追至祁州邊境,大破敵軍,隻剩韃靼首領仍在遁逃,史稱“祁州大捷”。
為求全殲敵軍,商憬鶴孤身殺入祁山密林,卻突遇山火。山火半月,屍骨無存,朝廷追封商憬鶴為龍虎將軍,諡武襄。